“去抓个活人来,我在这里等着你。”
一个备受师长信赖的好徒弟,师弟妹眼中可靠的大师兄,怎么能做这样的事,背叛大家的信任?
段星河从来没有这么痛苦过,他是为了保护身边的人才跟神祈求了力量,可现在却被要求做这样的事。如果真的这么做了,连他都要唾弃自己。
胸口的烙印发出一阵阵灼烧感,段星河的心脏疼得厉害,无论如何也不想帮它作恶。他哑声道:“我做不到。”
虺神阴沉道:“给你三天时间,到时候还做不到,本座就亲自出去,把所有人都吃掉。”
庞大的黑影消失了,段星河深深地皱起了眉头,觉得这恶魔就是故意在折磨自己。它就是要看自己痛苦的样子,乐在其中。
什么虺神,根本就是一个邪的不能再邪的怪物,视人命如草芥。难怪祖先要费尽心思把它封印起来,又一代代地让子孙加固封印。如今它苏醒了,又要有不少人受害。
段星河背负着这个秘密,没办法跟人说,心情十分沉重。他一整晚辗转反侧,次日上完了早课,他站在演武场上,看着师弟妹们一招一式地练剑。这些人都身体健全,是门派将来的希望。他看了良久,心事重重地走开了。
他怀着心事,不觉间走到了那群畸形的孩子们住的地方。虽然他让大家可以自由行动了,但这些孩子知道自己有残疾,不想给师门丢面子,依旧不怎么肯出院门。
一个六指的女孩拿石灰在地上画了几个白格子,跟一个独眼的孩子跳房子。阳光照下来,两个人笑的十分开心,短暂地忘却了自己的残缺,沉浸在快乐当中。
墙角生着高高的草丛,一群蚂蚁忙碌地爬来爬去。小栓子蹲在墙边,专注地看着泥巴地。
段星河走了过去,道:“你还在看蚂蚁?”
小栓子道:“嗯。”
他今天的鞋子又穿反了。段星河道:“鞋子穿着得劲么?”
小栓子依旧呆呆地道:“嗯。”
这小傻子的脑子不好使,不管跟他说什么,他都只会说嗯。大家嫌他呆,都不跟他玩。段星河下意识想:“这样的孩子就算失踪了,也不会掀起太大的风浪吧?”
伏顺从外头经过,见段星河跟那小傻子一起看蚂蚁,过来道:“大师兄,你在这里干什么?”
段星河猛地惊醒过来,意识到自己的念头太残忍了,心中十分自责。
“我怎么会这么想,这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怎么能说牺牲就牺牲?”
伏顺见他脸色很不好看,道:“别跟这小傻子浪费时间了,他什么都不懂的。”
小栓子轻轻地扯了扯段星河的裤腿。他低下头,见一大朵白绒绒的蒲公英递了过来。小栓子讷讷地道:“这个好玩。大师兄,送给你。”
他怕蒲公英不完整了,憋着不敢喘大气。段星河接了过去,轻轻一吹,白色的飞絮向远处飞去。小栓子便笑了起来,用力地拍了几下手,比他看蚂蚁的时候高兴多了。
段星河的心里越发难受了,转身和伏顺一起向外走去。这些孩子虽然残缺,心地都是善良的。他怎么能为了自己苟活,去害他们的性命呢。
师娘说修仙之人的能力比凡夫俗子强,身上的责任就更大,不能肆意伤害弱小。她也让门下的弟子多做善事、修正道。
虽然修仙界一直奉行弱肉强食的原则,但段星河从小就想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撑起这个宗门,尽一己之力保护身边的人,如今却被虺神逼着做这种让人不齿的事。他攥紧了拳头,心里充满了恨意,觉得都是那邪神的错。
那恶魔只会越来越贪婪,一味满足它不是办法,自己得想办法对付它才行。
他向星垂殿走去,步云邪刚做完早课,坐在大殿里伸了个懒腰。
段星河站在门口道:“有空么?”
步云邪道:“有啊,找我来换药么?”
段星河摇头道:“伤没事了,我有别的事跟你说。”
小笙泡了一壶茶端过来,搂着笤帚去院子里扫地了。大殿里静悄悄的,阳光穿过门扇照进来,光芒在地上缓缓流转。伏顺坐在一个圆凳上,段星河和步云邪相对坐在罗汉床上。他从腰包里掏出一根铁棍,道:“阿云,你见多识广,认识这东西么?”
步云邪接了过去,用手擦了擦上面的尘土,辨识着上面的篆字。
伏顺凑过来,念道:“大啊……”
步云邪忍不住笑了,道:“什么大啊,托体同山阿,这念太阿好不好。”
伏顺搔了搔头,他书读得有限,有点不好意思。段星河道:“你认得?”
步云邪没回答,反问道:“你从哪儿弄的?”
段星河说:“小师妹之前隐瞒了咱们,她偷跑到虺神洞里,见壁画上插着这根棍子,一时好奇就拔下来了。”
步云邪的神色凝重起来,道:“我的天,那洞里的东西是能乱动的吗,她还拔出来了。”
伏顺也惊讶道:“那个小哪吒,她是有多大的胆子,灵力强也不能这么用啊。”
段星河道:“这是什么?”
步云邪寻思道:“这应该是当年逍遥观的祖师镇压虺神的那把剑。世间凡兵镇压不住这尊邪神,只有凤神赐予的太阿剑才能把它封印住。”
段星河拿起铁棍看了看,道:“这长得也不像剑啊。”
步云邪道:“这应该是个剑柄。”
段星河道:“剑刃呢?”
步云邪也想不明白,道:“断在石头里了么?”
段星河还仔细看过那个缝隙,道:“里头什么也没有,这东西怎么用?”
步云邪喃喃道:“真是怪了……你等我查一查。”
他去书架上拿下了几捆竹简和旧书,段星河过去帮他。院子里传来了哗哗的扫地声,伏顺打了个呵欠,忍不住要偷懒。他坐在门前的太阳地里,头一点一点的,片刻打起了瞌睡。
段星河跟步云邪盘腿坐在大殿的一角,翻着旧书,希望能找到一点线索。空气里细小的灰尘飞扬着,弥漫着一股陈旧的气息。良久步云邪举起了一卷竹简,激动道:“你看,是不是这个!”
竹简上刻着几行难以辨识的文字,是彝文。段星河不认识,道:“说了什么?”
步云邪道:“上面说,凤神将神兵太阿剑赐给青岩山中的修道者,虺神吃下酒肉后熟睡,最强壮的青年趁机将剑插入了虺神的头顶,把它封印了起来。”
大家一直以为这是个传说,都没放在心上,可如今段星河亲眼见过了虺神,才知道这些事都是真的。
他道:“剑刃的事呢?”
步云邪看了一阵子,遗憾地说:“没提。”
世上唯一能制服虺神的兵刃被损毁了,这根铁棍如今跟废品没什么两样,两个人都十分失望。
段星河十分焦躁,他只有三天时间了,虺神在等着自己送个人牲过去。他不想背叛同门,可若是等那恶魔从洞中出来了,莫说逍遥观,甚至步家寨子里的人都会被它吞噬掉。
步云邪看着段星河,仿佛能够看穿他的心,道:“星哥,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段星河沉默了片刻,事到如今,他自己已经解决不了了,还不如跟同伴一起想办法。他把见过虺神的事告诉了步云邪,拉开了衣襟,给他看了胸口的烙印。
血红的烙印像一条盘踞着的蛇,步云邪的脸色十分难看,道:“怎么会这样。”
段星河道:“怎么办?”
步云邪也想不出法子来,显得比段星河还不安。太阳渐渐向西挪去,一天将要过去了,段星河感觉悬在头上的利剑离自己更近了几分。
步云邪的神色严肃,道:“不能给它送人牲,这是底线。”
他是寨子里的祭司,虽然会给讨厌的人一些小惩戒,在大是大非上有自己的坚持,绝不会跟邪神妥协。段星河也是这么想的,可虺神不会跟他讲道理,只会一点点地蚕食他的内心。两个人感受到了当年的祖先们被虺神胁迫的痛苦,既想放弃人性的底线换取短暂的安宁,内心却又无比痛苦自责。
段星河垂着眼道:“明天我出去打几头獐子,好好跟它商量一下,先拖着……”
步云邪焦虑道:“能拖到什么时候,几只鹿而已,还不够给他塞牙缝的。”
段星河道:“大不了我每天都去给它打猎,青岩山这么大,总能抓到野兽的。”
他知道这是在自欺欺人,虺神的贪欲不是自己一个凡人能够满足的。他面临的不是一场小麻烦,而是一场灭顶之灾。步云邪道:“我再帮你问问寨子里的老人,查查古籍,总会有办法的。”
段星河觉得这种希望太渺茫了,有这功夫,真不如去打两头獐子交差。
他心事重重的,迈步往自己住处走去。伏顺睡了一下午,听见了脚步声,揉着眼醒了过来。段星河沉默着走在前头,伏顺爬起来,快步跟了上去,一边道:“大师兄你去哪儿,要吃饭去吗,等等我啊。”
段星河回到住处,盘膝而坐。他把剑柄攥在手里,屋里一盏灯火微微地跳动着。
段星河把额头抵在剑柄上,闭上了眼,仿佛祈求神迹一般低声道:“太阿剑,你化形出来吧。从前你救过青岩山的人,如今邪神苏醒,我们需要你来镇压它。”
他凝聚了全身的灵力,剑柄却没有任何反应。段星河知道以自己现在的力量,不可能让它有所回应。或许它的剑刃已经破碎,再也无法找回了。段星河心里十分难受,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他却只能看着虺神给的期限到来,什么也做不到。
天亮了,段星河睁开了眼,看着头顶白色的帐子,心情淡漠。
离交人牲的期限还有两天——
第一天时,他还会焦虑,然而到了这时候,他的心态已经有些麻木了。横竖都是一刀,还不如坦然一点面对。照常上完了早课,他拿上了弓箭,往后山林子里走去。
伏顺跟了上来,道:“大师兄,你去打猎啊,我陪你好不好。”
段星河没说话,只是大步往前走去。地上满是枯枝和树叶,踩在上面沙沙作响。他望着四周,想寻找野兽的踪迹。伏顺却喋喋不休地道:“跟你说个好消息,我听天心观那些人说在这儿待够了,这两天就要走了。咱们终于能清净了。”
段星河依旧没说话,他一直为了虺神的事心烦,刘正阳他们的事跟这一比都不算什么了。伏顺道:“大师兄,你怎么一直都不说话啊?”
段星河停了下来,冷着脸道:“打猎你出什么声,再唠叨就给我回去。”
伏顺知道他最近心情不好,连忙捂住了嘴,小声道:“好好,我不耽误你打猎。”
两个人观察着泥地上的足迹,见有蹄印朝水边去了。山里的动物总要去小溪边喝水,段星河打算守株待兔,便去了溪水边候着。
今天阳光灿烈,照的小溪金光闪烁,流水声哗哗作响。段星河等了半个多时辰,只有一只红腹锦鸡来喝水。他刚拉起弓弦,锦鸡听见了动静,警惕地抬起头,拍着漂亮的翅膀飞走了。
段星河又等了许久,才射到了一只兔子。他提着兔子的耳朵晃了晃,心里一阵沉重,就这点肉,莫说不够给虺神吃,就连给人塞牙缝都不够。
伏顺搔了搔头,道:“今天运气不太好,要不然改天再来。”
段星河冷冷道:“别人过完今天还有明天,咱们还能有么?”
伏顺昨天虽然在打瞌睡,但迷迷糊糊地也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他性情一向懒散,天塌下来当被子盖。但看大师兄这个样子,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道:“要不然再等等,天还没黑呢,我陪着你。”
段星河把兔子往背篓里一扔,屈起一膝坐在地上,靠在一棵大树边。太阳晒着两人,汗水不住往下淌。伏顺在树丛里蹲的久了,不知不觉睡着了。段星河的头一点一点的,片刻也睡着了。
晚风轻轻地吹来,太阳渐渐下山了,段星河睁开了眼,意识到又一天过去了,他依旧颗粒无收。
段星河平时还能打到些野羊、狍子之类的东西,今天却什么都没逮到。他叹了口气,觉得人倒霉的时候喝凉水都塞牙。他站起身来,随手拍醒了伏顺,道:“回去了。”
伏顺揉着眼,见天快黑了,有点茫然。他道:“打到东西了么。”
段星河道:“没有。”
伏顺抓了抓头发,无可奈何地跟在他身边。两人穿过树林,前面就是虺神洞。段星河停下来看了那黑黢黢的岩洞一眼,心里沉甸甸的。他把打来的兔子放在了洞口,喃喃道:“今天运气不好,只打了这一只兔子,神尊莫怪。”
他转身准备回去,却见不远处,一个人站在树丛后面,探头探脑地看着他。
刘正阳方才从这边经过,见段星河拿着弓箭回来,一副丧气的模样。他心中有些好奇,跟过来一看,却见段星河把一只兔子放在虺神洞前,双手合十,默默地祷祝着什么。
刘正阳前两天听人说了,山洞里供奉的其实是一尊邪神,举行祭祀仪式是为了加固封印,让它继续沉睡。他的神色严肃起来,道:“你小子在干什么,偷偷摸摸地给邪神上供,你想害人啊?”
段星河本来就心情不好,这讨厌鬼又来找茬。他道:“关你什么事。”
刘正阳站在小山坡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这边。他平常身边都有几个跟班,今天却没带人。他道:“我就说你小子那天忽然像变了个人似的,一身怪力气,原来是跟邪魔外道勾结。你不用嚣张,我这就告诉我爹去!”
刘正阳转身就往回走,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要不是为了对付他们,段星河也不至于惹上这邪神。他胸口的烙印隐隐作痛,戾气涌了上来,恶狠狠地盯着这个始作俑者,只想把这混蛋狠狠揍一顿。
刘正阳见他铁着脸,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下意识往后退去。他道:“喂,你干什么……你别过来,你想打人不成?”
反正三天一到,大家一起完蛋,段星河的心口断断续续发出灼热的疼痛。他有点破罐子破摔的心态,把拳头掰的咯咯作响,道:“说对了,你爹不教你做人,我教你!”
刘正阳也恼了,道:“你算老几,敢跟我这么说话。我小师叔伸出一根手指头就能把你碾碎,上次要不是他让你,你以为你能赢的了他?”
伏顺看着他俩,觉得大师兄太不冷静了。就算这小子欠揍,也得等天黑了套个麻袋再说。这样直接动手,实在有点说不过去。
他知道最近段星河的压力大,上了那股子邪劲儿就把理智扔到脑后了。他劝道:“大师兄,算了算了。别理这小子了,晦气。”
段星河却仿佛没听见,只是盯着刘正阳道:“你过来。”
刘正阳浑身的毛都炸起来了,他没带兵刃,从地上捡起了一根树枝,指着段星河道:“我警告你,我修为也不差,你别逼我动手啊。”
伏顺见那两个人要打起来了,寻思着自己劝不住,便快步往星垂殿那边跑去。
刘正阳见段星河离自己越来越近,心中害怕,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忽然脚下一滑,从山坡上滚了下去。
“啊啊啊啊啊啊——”
山坡上满是枯枝和石头,刘正阳惨叫着滚下去,脑袋撞到了一块石头上,砰地一声不动了。
段星河:“……”
这小子笨成这样,还学别人来找事,属实不知道自己有几斤重。段星河走过去,踢了踢他肩膀,道:“喂,我还没动手呢,别碰瓷啊。”
刘正阳脑袋上流下了一缕鲜血,摔的灰头土脸的。段星河探了一下他的鼻息,人还有气,就是昏过去了。
周围静悄悄的,风窸窸窣窣地吹过山林,仿佛有人在他耳边窃窃私语。段星河注视着刘正阳,忽然生出了一个阴沉的念头。门派里的孩子就算有残缺,在他眼里也是自己的亲人,他舍不得对他们做这么狠的事。可眼前这家伙这么讨人厌,要是就这么消失了,对于大家来说都是件好事吧?
段星河儿时在外流浪过几年,知道人狠毒起来能变成什么样子。虽然身边的人都尊敬他、崇拜他,但段星河知道自己的心里藏着一头野兽,比他胸膛上的烙印更残忍。
小时候北边战乱,他的家乡又遭了旱灾,父母死在了逃荒的途中。他背着一岁的妹妹,跟着流民群向前走,浑浑噩噩的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是想要带着唯一的亲人活下去。可后来他的小妹也饿死了,他饿得甚至没有力气把她埋起来。
他哭了一阵子,抱着她的尸体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发现怀里空空的,不远处有人围着一个大锅煮东西,散发出一股奇异的香气。
他摇摇晃晃地走过去,那群人看他的眼神有些闪烁,又有点古怪。段星河看到锅里浮上来一根小小的骨头,上面缠着几缕又黄又细的头发。有人问他要不要喝一碗肉汤,刚逮的兔子,肥美的很。
都大旱两年了,草根树皮都被扒光了,怎么可能有兔子?
他的目光落在火堆上,一块蓝色的碎花棉布还没烧干净,是他裹妹妹用的。段星河忽然感到了一阵恶心,倒退了两步开始干呕。那些人脸上带着麻木的表情,或是嘲笑的神色,低声道:“有的吃就不错了,刚死的,新鲜的很……”
段星河抱起一块大石头,怒吼一声,朝他们砸过去。那群人惊呼了一声,四下散开了。有人恶狠狠地看向了他,道:“干什么,你小子活得不耐烦了!”
又有人道:“我看这小子身上还有点肉,要不然一块炖了吧。”
荒年人命比草都贱,哪有什么人性。几个汉子眼里露出了凶光,朝他围了过来。段星河被人用石头砸倒在地,有人拖着他的头发往大锅边走去,也有人在旁边舔嘴咂舌的,已经开始吞口水了。
“放开我!放开——”
段星河拼命挣扎,放声呼救,周围的人却无动于衷。乔月柔和步家寨子里的人赶着大车从路边经过,见了那情形吓了一跳。她连忙跳下车来,拦住了他们道:“有话好好说,别动孩子!”
那群饥民看她是个小女人,吵吵嚷嚷的不肯罢休。她便从包袱里掏出一沓高粱煎饼和两个煮红薯,把这孩子换了下来,带回了青岩山。
直到现在他还记得那一天,师娘给了他一个糜子面窝头,给他擦干净了脸,道:“别害怕,我还没有孩子,你也没有爹娘,咱们做个伴吧。”
她给他洗了个澡,帮他把头发梳了起来,给了他一件洗得发白的道袍。段星河当时只有八岁,很长一段时间里看人的眼神都是那种警惕的模样,就像一只野性难驯的狼崽子。直到他确认师娘不会像其他人那样害他,他才放下了戒备。像这样的人,一旦认定了谁对他好,就是一辈子的事。
在他心里,师娘就像庙里的白衣菩萨一样,慈爱温柔。如果没有她,自己早就死在荒年里了。他现在长大了,肩膀宽阔,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他想帮师娘撑起这个门派,为她解决一切难题。他知道自己的爱很狭隘也很有限,只能给自己人,但他也不想做什么大仁大义的好人。如果非得有人死去才能换来安宁,那就让刘正阳去好了。
他的眼神沉下来,弯腰把刘正阳扛了起来。他沿着泥泞的小道往上走去,天色已经暗下来了,一道弯弯的月牙挂在天边。刘正阳垂着头,还在昏迷之中,跟自己之前带来的羊和兔子没什么区别。只要把他交出去,所有人的痛苦就会结束了。
段星河怀着这样的念头,心情变得轻松多了,心口烙印的骚动也平息下来。是了……自己本来就是这样的人,为了能活下去,什么都能做出来。他只是不想让身边的人失望,尽力隐藏着内心的魔鬼而已。既然刘正阳非要窥探他的内心,那就让他为好奇心付出代价吧。
伏顺带着步云邪从星垂殿那边过来了。两人见段星河扛着刘正阳往虺神洞走去,都吓了一跳。步云邪喊道:“等等,你要干什么,站住——”
段星河只当没听见,加快了脚步,已经走进了山洞里。步云邪一路小跑过来,扯住了他,道:“把他放下来,这是人命!”
两人僵持了片刻,步云邪用力一拽,把刘正阳抢了过去。他扛着刘正阳,又觉得这人讨厌得很,转手扔给了伏顺。段星河道:“他欺负你,你还救他干什么?”
步云邪不是要救这讨厌鬼,是不想看着段星河做错事。他低声道:“你鬼迷心窍了?他得罪了咱们,重重打他一顿也就算了,怎么就至于取他性命?”
段星河冷冷道:“虺神要人牲祭祀,他闯到这里来就是自投罗网,这是他的命。”
步云邪道:“那他爹知道了怎么办?”
段星河道:“青岩山这么大,他自己走丢了,关咱们什么事?”
他的神色淡漠,内心仿佛闭锁起来,毫不在乎别人的死活,也不顾及什么长远,只想保全自己和重要的人活过今天。哪怕因此掀起滔天巨浪,那也是明天的事了。
“你清醒一点好不好,”步云邪急道,“这个头绝不能开,有了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那邪神不可能满足的,你难道没想过么?”
段星河自然知道这些,可他区区一个凡人,能有什么办法改变这一切?
步云邪急切道:“我今天查了很多书,也去问过寨子里的老人家了。有人听过太阿剑的事,已经在帮我寻找修复剑的方法了。你再等一等,明天说不定就有法子了……”
段星河的眼神冷淡,昨天他试了很多次,根本没有任何结果。胸口的烙印灼烧着他,仿佛有一根烧红的钉子打在他的心脏里,持续地折磨着他。诸天善神不会垂怜他们,只有邪神在默默地看着他们,拿他们的痛苦取乐、以他们的血肉为食。
步云邪道:“咱们一起去寨子里问问阿婆,她是我娘的师父,知道很多东西的。”
他说着翻开段星河的腰包,拿出了太阿剑柄,还抱着一线希望。段星河却夺了过去,心烦地扔了出去,道:“没用的。”
铁棍叮叮当当地落在地上,滚了几下。一只小手把它捡了起来,却是魏小雨来了,赵大海默默地跟在她身后,手里提着一盏灯。灯光把他们的影子映在石壁上,一个高大的身影旁边站着个小豆丁,伏顺蹲在一旁的石头上,看着昏迷的刘大少,步云邪抱着臂站在一边。昏暗的山洞里聚集了这么多人,根本没把这里当成禁地。
段星河心烦道:“你们来干什么,还嫌不够乱?”
晚上段星河没回去吃饭,师娘让赵大海出来找一找他。魏小雨想起了昨天大师兄来问自己的事,觉得他八成在虺神洞里,便跟着赵大海来了。两人到了洞门口,本来还不敢进,却听见里头传来一阵阵争吵声。
两个人听了一会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魏小雨十分愧疚,小声道:“你们别吵了,都是我不好。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把这东西插回去。”
她说着爬上了祭祀台,踮着脚把剑柄塞回了缝里。剑柄插进去的一瞬间,一道黑色的灵光从石壁上透了出来。周围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音,许多小石子崩落下来,岩石上生出了些裂缝。
细如发丝的裂纹渐渐扩大,如同冰层开化的河面,越裂越大,大地开始震颤起来。
众人都十分惊讶,没想到她的灵力这么强大。魏小雨有些慌张,却又十分兴奋,道:“是了,我把它拔出来的时候,就是这样的情形……”
她话音未落,壁画轰然崩塌下去,露出了一个黑漆漆的洞穴,里头传来了呼啸的风声。一道强烈的气旋打着转,吸引着周围的一切。几块小石头落了进去,迅速消失了。地面不住震动,众人在山洞里东倒西歪的,失声发出了惨叫。
“怎么回事?”
“地震了,赶紧出去!”
刘正阳被震醒了,他记得自己从山坡上摔下去了,却不知道怎么醒来会在这里。
他惊恐地看着周围的一切,也顾不上别的,求生的本能占了上风。他离洞口最近,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魏小雨的个子瘦小,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那道气旋卷了进去,掉进了黑洞里。
赵大海失声道:“小师妹——”
他伸出手要抓她,却扑了个空。他的上半身被气旋吸住了,任他体型高大也抵抗不了那股力量,一个倒栽葱跌了进去,眨眼间就不见了。伏顺抱着一块大石头瑟瑟发抖,道:“怎么回事,这个洞会吃人?”
一块石头塌了下来,段星河向前抢了一步,抬手护住了步云邪的头。小师妹却被气旋吸走了,他心中顿时一慌,喊道:“小师妹,小雨——”
没有人回应他,山洞还在不停震颤,大量的石头落下来。步云邪一拉他的手,道:“快走,洞要塌了!”
那股气旋变得强烈起来,骤然扩张到了极致,把他们三个人都卷了进去。
刘正阳刚逃出来,就听轰隆一声,几块大石头落下来堵住了洞口。刘正阳心里一慌,暗道:“完蛋了,那几个人被活埋在里头了?”
飞扬的尘土渐渐落定,震颤渐渐平息了,山林寂静的可怕。
“喂——”
山林里回荡着他的声音,喂喂喂——喂。刘正阳深吸了一口气,大声道:“你们几个还活着么?”
山洞里没有回应,刘正阳抓了抓头发,快步往回跑去,心中暗道:“这么多人被砸在里头可不是小事,得赶紧告诉他们管事的……别赖上我了,跟我没关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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