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铛——”
丧钟声响彻长生源,李予醒了。
钟声震荡下,贫瘠、荒废的土壤犹获新生,放眼望去枯木逢春,大河奔腾。瞬息之间,废墟上长出无数屋舍、阁楼,一座生机勃勃的村落在李予睁眼之前彻底完成构建。
周遭的一切无比熟悉,甚至让人疲于探索,李予一动未动,安静地平躺,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里头写满了灰败,蒙着尘埃。
铺满身体的鬼纹不时有火光闪烁,随钟声渐次消减,直到彻底消失时,李予的胸膛才微微起伏,室内出现第一声喘息。他支起身体,在床沿坐了许久终于恢复些气力,往浴室小做清洁。
水珠顺着单薄的肌肉流淌,贴着皮肉勾勒出一把病骨。极度苍白的皮肤中夹杂着烈火烫伤的红,平白惹人垂怜,恍然间不由生出一种错觉,只消稍稍用力便能将这具清瘦的身体碾得支离破碎。
正换衣时,房门响了,来人呼吸声乱,门也敲得急。李予潦草绑起衣带,前去开门。
李寻儿站在门外,披着孝衣,是来报丧的:“老师,大树叔走了。”
听到这个消息李予丝毫没有感到意外,声音平静无波:“知道了。”
他转身回屋取过早先备好的衣服披在身上,挂上酒壶就同李寻儿一起往村中去。
又要开始了。
这里的故事李予经历过无数遍。
在过去的二百多年里。
李予第一次闯入长生源的幻境,是他好不容易摆脱白玉棺的束缚后,他拼命地逃,以为山外是自由,没想到落入了更深的囚笼。
那时候李予就该死了。
把他关在这里的人,根本没想让他好活,他就是想将他碾碎跟长生源一起湮没在这座无人可知的大山里。
佳木萧萧,长生源已入深秋,满街桂树挂满金花同远处的稻田相映,美不胜收。可惜天不明朗,浓云如绸,将这片金黄蒙上一层阴影。
李予站在队伍的最角落,耳畔是阵阵哭嚎,他们仿佛约好了,哭出同一个调子,只让人听了替他们喘不上气。
聒噪的杂声吵得李予头疼欲裂,眼前的画面不断闪烁,一会儿是废墟,一会儿是灵堂,晃得他两眼昏花。
李予旁若无人地掏出酒壶往嘴里灌酒,试图用酒气压压这阵疼。无意之间,他感受到一簇充满探究的目光落到身上。
眼睛的主人不安分地打量他,目光十分危险。李予放下酒壶长舒一口气,擦擦嘴角溢出的酒渍才抬眼回望。
两双眼眸穿过徐徐秋风于空中交会,良久过后才在落叶的遮掩下错开。
来人站在墙头,还带了个孩子,他穿着个红马甲抱着大人的腿瑟瑟发抖,见李予望过去直把脸埋起来,险些没吓得摔地上。
男人双手抱臂俯视庭院,是张年轻的面孔,一双血瞳微凝,总在李予身上徘徊,既凶狠又凌冽,里头藏着一把碎雪。样貌倒是出众,带着意想不到的鲜活。
他身上敷衍地罩了个匿形的幻术,甚至连地上的影子都懒得遮掩。
这样偷偷摸摸地光明正大,让人想不注意都难,看得李予头更疼了。
也许是沉寂了太久,李予并没有对这个外人的到来产生一丝欣喜,甚至怀抱冷漠,想旁观他在这无尽的轮回中沉浮,而后与他一般……枯萎。
对,是枯萎。
为这片荒芜的废墟献上最后的绚烂,然后迅速枯萎。
默默的,李予开始期待了。
他仰头认真地凝望着墙头上那道身影,露出脆弱的脖颈,那一抹白突兀地出现在阴色中,额外扎眼。
王唤居高临下,只看见兜帽下露出了一个近乎挑衅的微笑,不由皱起眉头。
倏尔,灵堂中吹出一阵狂风,把吱哇的哭声打散,满地白纸钱倒飞,如同大雪席卷整座院子。
“爹——”
身披重孝的小少年哭喊着被两人架出去,无数低垂的脑袋一同抬起看向灵堂。而后,站在前两排的人齐齐亮刀,依次冲了进去。其余人则从近门的那一侧迅速撤离,不过瞬息之间院中的人就清空了。
落在最后的人转身将院门关上,脚步匆忙地离开。众人各自回到家中闭门落锁,所有人分工明确,宛如轨迹既定的机械一般死板中透露出万分和谐。
李予昏着脑袋逆流而上,灵堂里已经开打了,两侧人手中各自攥着一把缚妖索捆住中心的白毛尸傀。白毛尸傀双头四足,仰面朝天反握着缚妖索奋力挣扎,两侧人被它拖得站不住脚。
“吼——”
又是一声凄厉的怒吼,邪气肆虐,争先恐后地钻进白毛尸傀的身体中。
缚妖索寸寸崩裂,门窗尽数震碎,众人仰躺在地痛苦哀嚎。李予眯眼看,努力地让意识停留在幻境里,视野还在来回切换,他不耐烦地仰头往嘴里灌酒,总算稳定了些。
白毛尸傀报复似的突袭,它无视最近的李予,转头朝门口的王唤奔去。漆黑的十指间粹着剧毒,口中涎液顺嘴角流淌,滴到地上冒出一缕烟。
王唤当即矮身躲过利爪,一掌撑地,腾起间踹上尸傀的胸口将它踢飞。尸傀倒在地上几度翻滚,砸进尽头的供桌里。
他乘胜追击,瞬身闪到尸傀头顶送上一记重拳。臃肿的脑袋深深插.进地里,身体被斜坡顶起。
木质地板破开一个大洞,碎屑横飞,身旁有人虎视眈眈,王唤不免分了一半注意。
角落里李予还在喝酒,他醉了,脚步十分凌乱,密集而混乱的木刺却没有一道能碰到身上。
“砰”的一声,酒壶被木刺砸穿,酒液和着碎片淌到脸上。李予仰头磕了磕半截的酒壶,没能倒出一滴酒,神态有些迷茫。
吹起的风将白烛卷跑了,点燃的桌布无声燃烧,火势蔓延,暖光眷恋地抚上李予的脸庞。
似人非鬼,似妖非仙。
这是个什么人?
他把酒壶往火力一扔,默然道:“着火了。”
王唤当即有了判断:这人是只困兽,连醉了都满身束缚,锁链拴着似的无法放纵。
白毛尸傀猛地弹起,王唤向后轻跃,几个落足间拉开了距离。它咆哮着冲过来,两爪齐挥左右开弓。
却见王唤手中白玉笔转笔为刃,长刀映着烈烈火光劈过去,刀影闪过,一颗脑袋滚落在地,腥臭浓绿的血水喷出三尺高。王唤振掉血点,刀身一转,又朝尸傀的四肢砍去。
堂中其余人好似终于看见李予的身影,见他困在大火里,朝着他高声呼喊:“见安!着火了,快出来!”
可李予却置若罔闻,远远盯着王唤,眼中不知酝酿着什么样的风雨。
火苗无声地舔上他的袖子、染上衣摆,坠在身上的孝衣擦着身体跌进火里化作灰烬,露出他身上一席纯白的长袍。火焰中掀起一阵气浪,衣袖翻飞好似一只燃烧的飞蛾。
“李予!出来!听见没有!快出来!”
蓦然间,李予什么也听不见了,他站在一片荒芜的废墟里,头上顶着长生源无尽的阴霾。周遭一切都是昏暗的,唯有王唤手中的刀亮得刺眼。
李予被那把刀晃了眼,忽然听见铃铛脆响,再睁眼时,木质的地板自王唤脚下一路铺过来,火焰重新燃起,余光中有什么闪闪发亮。
“见安,你快出来啊!”
长刀埋在火焰里,被李予捡起,满含侵略的眼睛望向前方。王唤始终留意着他,一脚把白毛尸傀蹬过去,不等尸傀靠近,手臂就被割掉了,背后又是一脚,它又不受控制地向前奔去。
烈焰爆开,掀出一阵碎火。李予托着刀越行越急,刀风顷刻间扫过王唤的脖颈。
“铮——”
短兵相接,光碎如流星划过李予的眼眸。刀身交错,嘶吼着刺进地面,飞溅的木屑尚未来得及跌落,又被紧随其后的刀刃割裂,带着向王唤的腿上斩去。
金器铿锵接连不断,李予飞身劈斩,正遇上白毛尸傀在旁堵截,王唤退步,长刀蓦然落空,豁口处猝然崩断。
尸傀补上空位,王唤当即铰刀扣住它的肩膀压向李予。它转移目标对着李予撕咬,长爪戳向咽喉,劲风擦过耳边碎发,李予绞住尸傀的手臂把它推回去。
二人以尸傀角力,你推我往,尸傀左咬够不到人,右咬也只能落空,气愤地四只脚乱踢,被联手按住脑袋。脖颈重重地卡在棺材沿上,发出一声剧烈的干呕声,尸傀被两人嫌弃地扔开。
李予手中无刃,赤手空拳不好会王唤,于是接连退避闪躲,余光扫见一把刀,矮身躲过袭击时,横腿扫了过来。
长刀入手,李予即刻出刃还击,彼时尸傀也从背后攻向王唤,他早已无心应付尸傀,以刀代笔在地面上潦草作画:“佘迷,来。”
一条黑蛇自地底爬上来,长尾掀翻尸傀,佝偻着身体盘在王唤身侧。狭小的内室并不方便佘迷施展,黑蛇双眼盯紧前方的敌人,脑袋一翻,身形变换间化作一个神色阴翳的男子站在王唤身后。
“十二介子臣?”李予脱口而出。
“算你有点儿眼光。”王唤回应道。
李予的记忆多少有些紊乱,能说出十二介子臣不过是偶然的联想,但要仔细想这是个什么东西,那也只能是:“没什么印象,不过尔尔。”
“鼠目寸光。”王唤毫不客气地说。
十二介子臣是王唤的父亲创造出来的灵侍,当年北路之乱时,他曾经带着十二臣闯进鬼界大本营,接连杀死两大鬼王,自此之后威名远扬,怎么样也不至于落到一个不过尔尔的品评。
长刀不过几回劈砍又断成两截,两人索性弃刀肉.搏,李予寸拳擦着王唤耳侧带起一阵烈风,正撞上掌从侧边来,连忙矮身躲过,长腿横扫够过腰带,被王唤双臂反剪按倒。
李予翻身撑掌从地上跃起,骑在他肩膀,长腿锁喉。王唤蹲地向后猛撞,挣开桎梏,欺压而上,李予当即起腰咬住他的喉咙。
“打不过就撒泼,好武艺。”王唤手肘砸向他后肩,没能敲开死咬的嘴,反被他双腿锁腰,过肩摔出去。
这仗打的太憋屈,王唤气愤极了,张口咬回去,两人滚在地上一阵扭打,打得越来越没滋味,只是发疯泄愤。
后头白毛尸傀摆脱佘迷的控制,宁愿去另外二人那里挨打也不愿意再对上他,见它抓向李予,佘迷冷眼旁观,不做任何阻拦。
不料那只锋利的爪子穿过李予的身体抓到王唤胸口上,顿时血迹喷发。在场众人同时一愣,不由惊讶。
佘迷瞳孔猛缩,迅速了结尸傀,随即上前将李予逼退。
这时围在外围的人也闯了进来,两个年纪不大的少年拉住李予,横刀将他护在身后。李予看着他们的背影,精神恍惚,倒也安静了一会儿。
“主人!”红马甲的小孩儿小跑着冲到王唤身旁。
“李袭、李珂都退下。”李寻儿扶着老人从门外进来,朗声道,“是谁教你们对恩人刀剑相向的?”
闻言,二人对视一眼,收起长刀退后。
“原来诸位也清楚我家主子是恩人。”佘迷挡在王唤面前,冷声质问道,“这就是你们对待恩人的礼节?”
几人对峙间,李予又不受控制,鬼魅似的越过佘迷一瞬闪到王唤眼前,伸手揪住他的衣领。佘迷转身正欲阻止,却被他一个回眸定在原地。
四下乱哄哄的分外吵闹,火焰燃烧,房屋倒塌,唯独没有人声。
王唤低头看去,那双暗淡的瞳孔中满是平静的疯狂。
看来幻境对他并非没有影响。
这人早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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