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象阁。
潺潺流水宛如一张明镜平铺室内,数尾火色金鳞游于其中,细看才知原来是空中灯火倒影。
无数素瓷盏托着磷磷火光随星盘移动,而那星盘则在一双手的搅弄中变幻莫测。
忽而,星盘悬起,漫天流火聚拢,浩浩如大河汤汤,扬扬如柳絮飘飘。星宿列张,瓷盏流散,浮火随之坠入水中,而后波纹平静,星官各司其职,谶言既成。
水池之外,众人恭候已久,早抻着脖颈探望,纵然心中百般焦急也无人敢高声语,只等坛上人气息平复才扰动了这一方宁静。
“怎么样?”李金按捺着急切问道。
流水沉沉,再无杂声。
等到李金要再度询问时,飘渺的声音从坛中传来:“长生之源,不过凛冬。”
好似被一颗飞来巨石压在胸口,众人只觉窒息,不由脸色大变,纷纷失态:“什么!”
几道声音重重叠叠,晃得无象阁杂乱如市。
适才那场灾难几乎将整个长生源颠覆,众人早已心神大乱,族民们更是惶恐不已,甚至有人提出背井离乡、外出逃难的念头。
此言一出,众人不由意动,他们算是瞧出来了,长生源再无自保之力,遇到什么事都只能干等死,再怎么舍不得故乡,也是保命要紧。
然而,长生源避世之初就是为了避免受战乱侵扰。先祖们特地将族地建在数万大山之内,位置偏僻,山高路远,借天险抵御大部分外物入侵。他们一群老弱病残逃不出去,更不知道能往哪里逃。
为了保护他们而建成的族地,如今也成了困住他们的囚笼,可谁也不曾料想当初叱咤风云的修仙世家竟能断了仙缘。诸位族老满心苦涩,只好相聚一堂,为长生源的未来测算一把。
现下看来——
“倒不如不算。”李金苦笑。
冬日还有几日?数着日子等死。
几人嘀嘀咕咕不由抱怨:
“那李见安我早说不该让他修那邪魔外道,现在好了,走火入魔了吧?”
“我看他前些日子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唉。”
再有那外来的仙长,瞧着亦正亦邪,行事也让人捉摸不透。
“多事之秋啊。”一族老悲叹。
事到如今李金反而冷静下来了,询问:“没有转机吗?”
李清静心感受星象,久久无回应。
“今日之事起于老师,不妨为老师算算命理,看看是否还有回旋的余地。”李重光提议道。
“我看行,还是你们年轻人脑子灵光,李清长老你算算吧。”
众人期待的目光又一次投向李清,她沉默应下,再度抬手重新推演天机。
浮火再动,星盘重开。
卜算潦草地结束了,一只只素盏如同风雨中飘摇的小舟,在水面上杂乱地游动,不断地磕碰,叮叮当当的脆响落了满室。
坛上,李清伸手抚摸着星盘,满面错愕道:“奇怪,我竟无法测算他的命理?”
“怎会如此?”李金很讶异。
他虽然不懂,却也知道,命理一事,或许会因修为高低而测算不准,或是测算不到,从来也没有不能算这一说。
“奇怪,真是奇怪。”李清不信这个邪,一次又一次地驱动星盘,可无一例外,皆以不可算而告终。
“那位仙长的命理呢?”
李清凝神,双臂挥环,星盘高高悬起,素盏洋洋洒洒归位,随即重重落入水中,各式星象杂陈。
“竟也不可测。”李清难掩诧异。
众人哗然。
李寻儿蓦然开口:“跳出天道之外,不在天命之中,这何尝不是转机?”
“今日之灾不是也因这二人起?此路恐怕不通啊。”有人迟疑道。
戏台上的皮影如何表演皆受身后之人操控,对于这二人的猜测再多悬疑,也要按着文本走。
但是李寻儿不要旁人安排自己的命:“无论转机于何处,长生源都无退路。或跪下聆听天命,或垂死再争生路,想必诸位心中已有所决断,纵然前路艰险,我等岂能因此畏葸不前?”
李重光转头看向李寻儿,握住她的手,决然道:“诅咒降临之际,我族便已危亡,先祖不畏艰难才让我族延续。不过数百年,李氏子孙便已失去直面生死的胆魄了吗?”
室内安静良久,徒留水声潺潺,半晌才有一声叹息。
***
李予醒来时,第一眼就瞧见了王唤,他抱着刀在床边守着,眉眼低沉,浸在火光里,看着很不高兴,像是风雨前的那一点儿平静,经不起触碰,可是李予一碰,天就晴了。
手迅速被捉住,王唤问:“不再睡会儿吗?”
李予侧过身躺着,面容倦怠,声音慵懒:“睡不着了。”
他疲惫到极致,该睡个三五日,却没几个时辰就醒了。
“你能看出来那只是我的一缕神魂,何必花费那么大的代价去救他?”王唤突兀地问。
先前蓦然遭受袭击,王唤本能地反抗,阴差阳错之下身体被镇压在楼底,只有部分神魂在抗拒中离身,被打入空间。
而后神魂归位,深埋的过往猛然受到刺激又重新翻出来,但因被强行植入了什么,这段记忆变得熟悉而陌生。它与王唤固有的认知相互冲撞,让他分辨不清今夕是何夕。
王唤草率地处理了那段过往,压下心底的惊涛骇浪奔了出去,可他看见的只有暴走的李予。他已然做好殉……殉道的准备,还好,还好无事。
无望之地是个像它的名字一样让人看不见希望的地方。
北陆之乱时,王唤拖着满身伤被压在深厚的冰层之下,身体与精神都已经到达极限,救援迟迟不到,身旁没有一个人,只有一眼望不到头的雪。
他熬过了无数个绝望的日夜,约莫是要死的时候,才有人把他刨出来,后来的许多年里,那都是王唤不愿回想的过去。但现在,那段回忆闯进去一道本不存在的身影。
入侵者用数不清的鲜血冲刷着那段苍白的记忆,深刻得让人无法忽视。
不是不要他的心吗?不是只要一具腐朽的皮肉吗?
那为什么……为什么要把他唤醒?
“我不要你死在别人手里。”说这话时,李予面上一如往常淡定从容,让人没法从他的脸上扒出点儿别的情绪。
他睡着的时候不是这副模样,王唤没见过他哪夜安稳,似乎总有一个沉重的噩梦困扰着他,隔着一层梦境,也能闻得见血腥。
“怎么瞧着这么不高兴?”李予问。
“适才有双眼睛盯着,我没找到。”王唤转过头说。
李予了然,笑道:“你能找着就怪了。”
今日这回闹得大,李予甚至完全失去理智,离青廖回归不过只差一个寂魂阵而已。分明是临门一脚的事,那位却谨慎地没有启动阵法,反倒让李予的盘算落空,也为此废了一步棋。
李予起了床,去桌边倒了杯茶解渴,见王唤怀里还抱着刀,又说:“我还当你这把刀是给我准备的。”
“是给你备着的。”王唤抢走他手上喝了一半儿的茶,当着他的面全给他喝干了,然后又重新塞回他手里,“你若醒不过来,我定然要取你性命。”
“你这人,前几日还花前月下,卿卿我我,今日这刀就不留情了。”李予慢条斯理地拨弄着手上茶盏。
“一码归一码,拿我的命陪你玩儿命便罢了,怎么能陪你玩儿别人的命。”王唤这话说得格外冷漠,他站在一旁似一把利刃将李予逼在角落里。
闻言,李予非但不气恼,反而笑得很高兴,面上好似带着些许欣赏:“我与你谈个不赔本儿的生意怎么样?你肯定喜欢。”
“跟一只恶鬼谈生意还能不赔本儿?”王唤轻笑。
“你不信?”李予挑眉。
“说来听听。”王唤说。
李予收起了笑脸:“复活青廖一事,他们暗中谋划了两百年,主谋一日不死,一切都是空谈,原以为完成鬼化之日他定然会现身,却不想他竟然能沉住气。我没死,他们也活着。可他们不会轻易放弃这具身体,也不会放弃青廖。我不会将身体拱手相让,也不会让他们苟活。可我的底牌被骗走了,没有和他们叫板的底气,眼下能倚仗的只有你。”
“我把命核给你,青廖现身你便捏爆它,世间若无我二人,多的不只是一个两百年而已。”李予抬眼看向他,双眼中攒着一把平静地疯狂,“你觉得如何?”
李予此人向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故而,多年之前他就做好了打算。他在金钟内留下一道禁制,一旦失控,青廖附体,禁制就会被打破。
那几片灵神本源足够将李予的意志唤醒,届时,他有很大的把握能杀了那个人,就算不慎放跑了,他若自爆青廖必死,多年的筹谋也会随之破灭。可他叫人摆了一道,禁制已破,人却没来。
不过,那些都不重要了。
“而我想要的……是你。”李予伸手抓住王唤的臂膀,轻轻把他拉近,“应觉,我只要你留下来陪我。”
那双眼睛越来越近,里头的平静全然被打破,既如神明怜悯,又似恶鬼蛊惑。
“听起来的确不赔,可我拿命陪你疯,又能得到什么?”王唤没得赔,还想从中捞一把。
“你想要什么?”李予问。
“见安,你知道我想要什么。”王唤伸手松垮地搭在他腰侧,低下头,鼻尖蹭着李予脸颊上的小痣。
他侧头要讨个吻,却被轻飘飘地躲过去了。王唤眸色微沉,在他脸颊上咬了一口,只轻轻一吸就含住了一口软肉。他贪婪地尝了一遍又一遍,一路顺着咬到侧颈,总算得到些许宽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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