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年的第一场大雨悄悄落下。
一片空旷的农地之上，人们扑上厚厚的麦秸，让部落中最美丽勤劳的一对少男少女躺在上面说着心中的悄悄话，他们身边是芬芳的花卉，他们的头下是死人的骨殖。
他们亲密无间，是大地上的波蒂斯与雅各，代表着一年的开始与终结。
与此同时，在大地的边缘，一朵朵雪白的曼陀罗缀在藤蔓之上，风一吹过，中心花蕊上的露水撞击花壁，清脆的铃声在山洞之中回荡。
山上草木稀疏，只有杂草在岩峰中顽强生存，人类是它禁止访问的对象。它的名字是恩迪尼翁，在当地语言的意思是月之落地。
这里是莉莉之前用来躲避诅咒的山洞，它位于高山之巅，本就难找，再加上伊安请来了黎明女神梵妮帮忙，在这里铺满了云雾，使之更加隐蔽。
相比于神职疏远的生命之母，黎明女神还是更亲近于伊安这个日神。而且她的女儿朝露女神一直不为世人所知，只能作为附属神共享她母亲的祭祀和信仰，作为母亲自然要为自己女儿前途考虑。
作为自然的神祇，如果能在伊安那里混一个位置是再好不过。
梵妮虽然不知道那个预言，但她看得很清楚，一位腐朽的神明战胜不了一轮新生的骄阳。厄提亚从她的神国走了出来，正说明她自己都怕了。一个王者的内心是不能有任何动摇的，厄提亚越是想彰显自己的武力，越是会暴露她内里的空虚。
属于天空的神祇如果没有特殊情况，心中的天平一般都会偏向于伊安。当然，如果伊安触碰到了他们的利益，该下手时还是要下手。
上半年是植物之神雅各神力鼎盛之时，借助大地的复生之力，唤回亡魂的事情，交给他来主持是再正确不过。再加上另一片陆地上为了安抚被女神抢入冥府的美少年而举行的祭祀，雅各的力量更是充足。
雅各头上戴着的是用青翠的常春藤编织而成的神冠，洞内蘑菇吐露出来的金色孢子在左右飘荡，闪烁着微光。他手持神杖，上面缠绕着木质的葡萄藤蔓，上面缔结着一粒又一粒清透的紫葡萄。这柄神杖象征着冥界女主人使亡灵复活的伟力，也代表着这次仪式得到了她的允许。
山洞之外下着大雨，伴随着风雨之声，雅各剪下自己急速生长的头发指甲放在圆形的祭坛之上，口中念念有词，这似乎不是现存历史上的任何一种语言。复活仪式繁琐无比，即使主持者是作为神明的雅各，也倍感压力。
生死之间的界限，向来不好打破。更何况是复活仪式中套着由人到神的升格仪式，连主持者雅各自己都不知道有几分把握。
这时，一只平平无奇的灰色野兔撑着极大的芭蕉叶出现在洞口，它四下张望，见没有人跟踪之后，才跳进洞中，开口却是少女的声音，她对中心正在举行仪式的雅各急躁道：“还没好吗？伊安那边快拖不住了。”
莉莉按不住自己毛茸茸的耳朵，一蹦一跳，明显还没适应自己这具野兽的身体。
“快了。”雅各的鬓角边缘冒出细密的汗水，对身旁的莉莉回答道。
莉莉却很不满意，扔掉手中用来遮雨的芭蕉叶，烦躁道:“快了，快了。三天前，你就说快了。快了，到底是有多快？”
说完，她看向外面的大雨，又抱怨道:“最近风雨之神怎么回事，怎么兰西各地都在下雨？明明还没有到雨季。”
掌管巫术与狩猎的莉莉不喜欢雨季，也许是因为雨季疾病频发，人类又找不到食物，只能将希望寄托给部落里巫师们的巫术，试图从他们那里寻求到精神的慰藉。这段时间，往往是她最繁忙的时候。
“你要是没有事情做，就去盯着你那个叫罗真的小巫师。如果这个人类少女失败，那这个罗真将是我们的翻盘的希望。”雅各实在嫌弃脚下的吵闹的莉莉，用脚轻轻踢开了脚下的兔子，然后继续施展手诀。
“哎呦。”莉莉一时不慎，囫囵滚到旁边去，挣扎着翻了个面，才一边蹦跶一边抱怨道：“罗真那边有露西姐姐看着呢。而且谁知道你这边会不会起坏心思。伊安什么都好，就是找男人的眼光不咋样。”
之前埃雅河河神摩里斯的教训，让莉莉对任何靠近伊安的雄性生物都心有余悸。虽然大家都知道这是一场交易，但是莉莉就是看他不顺眼。
“你……”雅各被她吵得头疼，刚想让她闭嘴的时候，祭坛那边突然传来了一阵轻微的响声，他自己手边的葡萄手杖也有了异动。
山风灌入洞口，繁多的曼陀罗花剧烈晃动，石床上逐渐出现了一个纤细的身影。
“成功了！”雅各吐了一口鲜血，喜悦道。
行走在大地之上的三位时序女神心有所感，纷纷赶往恩迪尼翁，为这位新诞生的神明送上伊安早已准备好的神冠。
……
被伊安邀请而来的众神已经等候多时，没有耐心的他们对伊安提出来的各种游戏早已厌倦，纷纷对伊安抱怨道：“伊安女神，你说的那个人类呢?”
“伊安，难道那个人类还想让我们等她吗？七年过去了，我想众神在这件小事上浪费的时间已经够多了。神议可不是你用来玩正义游戏的道具。”一位地位尊崇的女神出声讽刺道。
她一脸淡然，笃信的语气中带着掩盖不住的得意，在场没有比她更清楚，那个人类少女的死活。如果说躯体完好，冥界女神还能让那个人类拥有重回大地的机会，但是躯体都已经腐朽，即使是神明也无法打破这个生死的界限。
之前伊安命令那个叫安布罗修斯的男巫把那个低贱人类的躯体藏在雪山的冰川之中，以为这样就能避开厄提亚的耳目，但是她还是大意了。
一想到那个在鸟爪下被撕成了碎片的躯体，厄提亚的嘴角就忍不住泄出了一丝笑意。
下一个就是你，厄提亚盯着伊安的身影在心中暗道：“我要让你被所有神明和人类厌弃，就像当初那轮最初的太阳那样。”
此言一出，有些神明就对迟迟未能到来的雨有了怨怼之心。
在前方射箭的伊安想都不用想，便这番话就是出自厄提亚之口。她小臂上的肌肉松懈下来，放下手中的弓箭，回头对厄提亚笑道:“这可不是一件小事。而且她面见众神，自然要清洁自己的身体、注意自己的打扮，表达她的敬神之心。”
众神一想确实是这个道理，便不再过问，正巧在这场聚会上有不少神明互相看对了眼，正在热恋当中，对这件事也没什么兴趣。伊安心中暗中舒了一口气，暗道一声好险。
“最好如你说的那样。”厄提亚自觉胜券在握，也乐意看猎物临死之前的挣扎，冷笑一声，安静地等待着看伊安遭受双重背叛时的丑态。
此时，远处的天空突然传来一阵阵巨响，风雨打破众神设下的禁制吹了进来。一时间，宴会之上人仰马翻，金杯中的芬芳的酒水倾倒，女神华丽的长袍被狂风掀起，雨水落在神明们柔顺的发丝之上，留下众神落汤鸡的窘态。
黑暗之中，谁也分不清谁，有些神明便动起了小心思，试图浑水摸鱼。
“该死，谁踩了我的裙子？啊——我要杀了你！”
“我的手镯!”
“我的冠冕！”
“腰带。谁拿了我的腰带！”
一个矮小的身影在众神之间窜梭，被接触到的神明纷纷察觉到自己身上的首饰与神器丢失了不少。每个神明的神器都对应着自己的神职，是自己神力的外在体现，若是丧失了这些武器，他们的实力会在短时间内降低。
“镇静，不要慌。”厄提亚试图为维护自己的权威，但是现场已经是一片混乱，她微弱的声音淹没在女神的尖叫与怒火之中。她望向远处，喃喃自语道：“怎么回事？这股力量……”
作为掌管生育的母亲，没有人比厄提亚更清楚最近根本没有任何神明因为结合而诞生。那这样强大的力量到底是从那里来的，这让厄提亚百思不得其解。
突然，她心中一跳，想到了一直默默无名的雅各，因为对方行事低调，自己一直没把他算入计划之中。而如今恰好就是植物茂发之时，雅各是掌握着一点死而复生的能力，他也带着大地的神性。
但即使是带着带着大地神性的雅各也不可能这么轻松地就复活一个没了躯体的亡魂，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没想到，就是这个小小的失误，让她满盘皆输。不过没关系，她还有后手，就算今天绞杀不了伊安在兰西的全部势力，也不要让伊安的目的得逞。
“伊安，你身为日神为什么还不履行你的职责，驱散这场风雨？你难道是故意想看众神的丑态吗?”厄提亚义正言辞，试图将这个锅甩给不远处的伊安。
“伟大的厄提亚女神，您的力量至高无上，众神尊您为母亲。一场小小的风雨，我想对您应该不成问题。众所周知，即使我是日神，也干预不了自然的天象。”说罢，伊安对自己的鼻子用力锤上一拳，满意地看着鼻血落下，然后故作尖声叫道：“是谁偷袭了我！这个恶神好厉害，大家一定要小心。”
众神听闻此言，信了一大半。他们即使不怎么喜欢包庇人类的伊安，但在武力上，他们是相信她。勇猛善战是这个神明的代言词。
伊安这番动作，让厄提亚没有理由将锅再甩到她的头上，彻底落空了厄提亚想要消耗她神力、让她遭受天象反噬的打算。宴会上的众神已经乱了阵脚，原来只是一个小小的小偷，在他们的想象中已经变成了一种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怪物，谁也不知道这个怪物什么时候来临，他们连忙对一脸为难的厄提亚求助道：“母亲——救救我们。母亲——救救我们！”
面对孩子的求救，体内被吞掉的母亲本性要求厄提亚不能冷眼旁观，明明内心深处极其厌弃这些在她身上吸血的子女，但她还是被逼着强行驱散了那些风雨。
生命之母这个尊名既是荣耀，也是枷锁。
改天就把这些恶心的东西全杀了！厄提亚在心中暗想。
土壤之下，一团如同石油的黑色物质似乎听到了上面的呼救声，剧烈涌动起来，想突破土壤的束缚，向上面爬去。可是一双蒙着黑纱的手按住了冲动的它，手的主人慵懒道：“他们又不是在叫你，你急什么。来，张嘴。”
一块魔兽的结晶，瞬间让这位曾经的地母安静下来。
“我乃预言与法律之神，解释律法是我的职责，公正的复仇需要我的见证。应众生的祈愿，审判！”
一位陌生的女神从群山之中走了出来，三位伊安的女儿分别为她送上了天上云彩织就的外衣，地上最柔软鲜草编成的鞋履，海中最明亮的明珠和最艳丽的砗磲制成的首饰。它们尽力装饰着女神端庄的身躯和如同黑夜的头发。
说来也是奇怪，自从这位女神出现之后，风雨就停了下来，黑暗当中有了光，大地之上重新有了生机盎然的景象。
“这又是哪位女神啊？你见过吗？”
“没有啊。”
听着风中精灵传来的讯息，众神议论纷纷。
趁着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位新诞生的女神身上，忙活了半天的兔子趁乱溜进了宴会，将金杯中残存的酒水抹在皮毛之上，然后装作醉酒的样子撞到许多神明的小腿之上。
“哪里来的野兔子?”有个脾气暴躁的女神刚刚被踩了精心准备的裙子，见莉莉在宴会之上横冲乱撞，便将气都撒在了她身上。
“嘘，小声点。那是月神莉莉。”同伴连忙拉住了她。
“现在的女神都喜欢酒后变兔子乱跑吗?”女神一脸尴尬道。
莉莉到处乱跑，终于在角落处找到了伊安，安心地在伊安脚上装睡，从远方看上去像是一双棉拖鞋。
等那位女神走进了，众神刚想说出祝福的话语之时，一看那个女神的面容瞬间尴尬了。
这不是那谁吗？
高傲的神明自然记不得雨的名字，或者说根本就不屑于记住。
“我不是说了吗？要好好打扮才能来见你们，这不就来了。”伊安抱起脚上的兔子，淡定道。
“伊安，这到底怎么回事?”
你从风雨之中诞生，伊安的女儿为你送来神冠。
你是神的女儿，亦是人的女儿。
你是国王的女儿，亦是平民的女儿。
……
我宁愿你什么都不是。
只希望你是我的爱侣，我是你的奴仆。
——《旧时代之歌·废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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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野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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