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浓之时,徐楚雯出门了,晃晃悠悠地向“钟态”酒吧的方向走去,与此刻灯红酒绿的街上那些吊儿郎当的小流氓没什么不同,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她的黑色长发已经披下来,随意地搭在肩上,显得有一点凌乱,几根刘海颇为桀骜不驯地在额前弹动。她穿了一件黑色T恤,胸口有夸张且叛逆的涂鸦图案,黑色裤子和厚底的长靴,走起路来蹬蹬作响,身边带风。很快走到了,她撇了撇嘴,深吸一口气,径直推开门走了进去。
在她最熟悉不过的那个昏暗的角落,那家伙果然坐在那里,面对门口,看似不在意地喝着饮料(那家伙工作日从不喝酒,所以不论杯中是什么颜色,都必然不含酒精),实则眼睛警惕地扫射四周,所以当徐楚雯一走进酒吧,她就看见了她,但不动声色,只是眼角有了些笑意。徐楚雯也感觉到内心有种莫名的悸动,大概是在一个并不喜欢的环境独自待得久了,突然看见熟悉的人的那种亲切感和由衷的愉悦。但她也没有表现出来什么,只是若无其事地以吊儿郎当的姿态慢慢走了过去,然后一屁股坐了下来,整个人才感觉到放松了一些。
“又受伤了。”陈珂率先开口,却是这么一句。徐楚雯看到她的视线先是在她脸上扫了一下,随即聚焦在缠着绷带的左手臂上。她可以确认从她看似面无表情的脸上看出了一丝心疼,顿时觉得内心涌起一股暖意。
“小事情。”徐楚雯满不在乎地说,“又不是第一天干这行了,你不是清楚得很?”这后一句反问带点戏谑但也是真心话。
有服务员走过来,低头问徐楚雯:“老样子?”后者点点头。于是不到一分钟,一小杯龙舌兰摆在了她的面前。
“今天我请。”陈珂说。但徐楚雯大大咧咧地摆了摆手:“别,你当这酒吧没眼线?陌生人请我喝酒,会引起怀疑的。”
陈珂笑了:“我倒成陌生人了。”徐楚雯伶俐接话:“最熟悉的那一个。”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这就算是见面寒暄了。
徐楚雯这时才有空好好观察陈珂的模样。那家伙像往常一样,穿了一件白色衬衫,套了一件黑色外套,其实这一身就像此刻的陈珂所想要表现出来的那样,刻意地想与这黑暗的环境融为一体,但她实际上太干净了,就像警服常服的白色内衬一样干净。“我还是喜欢看你穿警服的样子。”她忍不住说出了这一句。陈珂没有回答,但她的表情让徐楚雯知道,她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果然,那家伙等了几秒还是笑着说:“你是怀念自己穿警服的样子吧。”
是啊,确实很怀念。徐楚雯心想,但那段时光太遥远了,遥远得像是几辈子以前那么模糊,遥远得让她此刻想起来内心隐隐作痛。她把那股骤然涌起的悲怆感奋力压抑下去,轻咳一声,正色道:“先说正事吧。”
她花了一些时间,把最近通过观察获得的种种情报一一详细汇报。其实之前获取的信息在今日的经历面前通通黯然失色。她讲到叶氏集团的小公主突然回国却猝不及防地遭到刺杀时,她看见陈珂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这让她感觉到了一丝少有的成就感。但说到她自己救了叶舒淇,又被带到那位大小姐的宅邸,甚至被要求做对方的保镖时,她讲述的声音却逐渐低了下去。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仿佛她不愿意将这些事情告诉陈珂,但她害怕和抵触的又是什么呢?
果然,听到这些以后,陈珂的眼睛亮了。“叶舒淇的情报我们一直有所掌握,原本以为她是叶家弃子,早就被排除在帮派之外,没想到这一次会回来,看来朱怡欣的掌权之路要多有坎坷了。”陈珂十分理智地分析,关于朱姐的情报也是此前徐楚雯断断续续提供的,她自己也以为叶锦荣死后,朱怡欣会上位,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叶舒淇的出现像是一颗重磅炸弹猛然投入平静的湖面,是掀起惊涛巨浪,还是仅仅泛起微不足道的小小涟漪,此时还不好说。但此前制定的卧底侦察方案恐怕要全盘推翻,从长计议。
果然,徐楚雯看到陈珂的表情兴奋起来。“这是一个好机会。”陈珂紧蹙眉头,似是在思考对策,但嘴角却有掩饰不住的笑意,似乎对这种新形势踌躇满志,跃跃欲试。徐楚雯却感觉自己的心逐渐沉了下去。此前她虽然一直游离在集团外围,距离核心过于遥远,但也能从成分复杂的杂兵喽啰口中了解到一些八卦和动态,断断续续地,也为陈珂提供了不少情报。但这次不一样了。这一次,她几乎是一飞冲天,独自直面集团首脑的亲生女儿,也是一个有可能接掌整个集团的人。正如陈珂所说,这确实是一个好机会,比她此前瞎混的那三年要强了百倍,但不知道为什么,徐楚雯自己内心却极其抗拒陈珂即将说出的话。换言之,她并不想以这样的身份接近那个姓叶的女人。这念头一出,让她自己都吓了一跳。仅仅只见过一面,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感觉呢?
陈珂并未察觉她的表情变化,而是继续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根据你的情报,叶舒淇此次回来,很有可能就是为了与朱怡欣争夺集团话事人的地位。那场未遂的暗杀也证明了这一点,朱怡欣一定是对叶舒淇十分忌惮,感觉到了她的威胁。暗杀事件一出,朱怡欣没有得手,反而暴露了自己的狼子野心,也深深地得罪了叶舒淇,后者必然记恨于心,招兵买马,势必与对方好好地斗一场。”这时,她看向徐楚雯,眼中多了一分期待:“而你刚刚好成为了拯救叶舒淇免于暗杀的人,叶舒淇很容易就会信任你,甚至重用你。只要跟紧叶舒淇,就一定能掌握更多集团内部的信息,获取足够的犯罪证据,将这个犯罪集团一网打尽。”
徐楚雯低声道:“好,我明白。”她表面并未提出质疑,内心却感受到了一丝异样。首当其冲在内心弥漫开来的是一种恐惧,她不愿去想象,当她收集到足够多的证据之后,那个看起来像狐狸一样狡猾而迷人的女孩,会被抓捕、定罪、投入监狱。但另一方面,又有些侥幸生出来——叶舒淇毕竟刚从国外回来,她一直在读书,从来没有参与过真正的犯罪行动,只要此后尽量也不要犯罪,那么可能最后也不会真的牵连到她。
徐楚雯就这么胡思乱想着,直到陈珂唤了她一声,她才回过神来。
“你没事吧?”陈珂用审视的目光看着她。徐楚雯知道她已经察觉了她内心的波动,那家伙太了解她了。如果是以前,她对那家伙从来不隐瞒,有什么说什么,但这是第一次,她什么也不想说,下意识地打了句哈哈,想把这异常掩盖过去。
“我说老陈同志,当时你把我骗上这条路,可是许诺过,干一年卧底就能重新当警察了。你看看现在,都三年了,你可别学黄秋生那一套,不会让我三年又三年吧?”她用一句开玩笑的吐槽,试图掩盖自己的真实想法。
但陈珂显然是当了真,她的目光柔和下来。“当年确实委屈你了。”她认真地说,“警校快毕业的时候,出了那种事……虽然后来查明你是清白的,但为了顺理成章地伪造卧底的经历,让你背锅扛下了一切……”
“好了别说了。”徐楚雯立刻开口阻止。虽然脸上还是带着笑容,但内心却像被一块石头狠狠地击中,疼痛久久不散,让人喘不过气来。
她实在不愿意听陈珂提起这件事,也不愿意重温过去的痛苦回忆。那段记忆被她拼命地压抑在心底,恨不得用水泥浇灌上永远不见天日。
陈珂叹了口气,正色道:“你放心,这是最后一次。找到叶氏集团的犯罪证据,你的卧底任务就算圆满结束,一定给你恢复警察的身份。”
好,最后一次。徐楚雯心想。虽然这一句极其像一面不祥的旗帜。她没再多说什么,两个人又嘻嘻哈哈地聊了一会儿家常,然后道了别。陈珂率先站起身来,带上鸭舌帽,压低了帽檐,从黑暗中默默地走出去,消失在人流之中。而徐楚雯还坐在那阴暗的角落之中,慢慢地喝着没有见底的龙舌兰,看着那家伙挺拔的背影,心想,我还有没有可能像你一样,成为一个正面而阳光的存在呢。
她又独自一人喝了一会儿酒,才站起身来,结账离开,这样就不会被角落之外的人发现与陈珂的联系。走出酒吧的时候,天已微微泛白,她看了看表,距离跟林芝约定好的时间只有三个小时了。她独自一人走在黎明前的街道上,这是一天中街道最寂静而冷漠的时刻。她就这么一个人两手插兜孤独地走着。走着走着,她看着天边淡淡的弯月,轻声对自己说了一句,晚安。
回到小屋,看着乱糟糟的床铺陈设,徐楚雯知道,这是她最后一次睡在这个住了三年的小破屋的床上了。两个半小时以后,她就要去面对一种全新的生活了,就要去面对新的挑战,去面对……那个她才认识了一天的女孩。她说不清楚此刻内心究竟是什么感觉,是兴奋?是期待?还是恐惧?焦虑?也许所有的情绪都有。她还是忍不住想起了三年前还在警校时的那些日子,但太模糊,太扭曲,也太让人感到难过了。她就在一系列复杂的情绪中迷迷糊糊地睡去,她实在太累了,但又因为太累了,睡得不够沉,刚刚好让人浮在似有若无的梦境之河中,想要挣扎却毫无力气,只能任凭自己在湍急的水流中上下浮沉。
在睡梦中,她已经脱下了学警的制服,交还给教务处,换了一身便装,站在教学楼和操场前面,这恍惚就是她被“开除”后落荒而逃的那一天。她背着行囊,拖着箱子,踉踉跄跄,狼狈地从那些穿着制服即将毕业的同学队列面前走过。站在队列最前的,是那时的研究生学姐罗寒月,也是她们这个班毕业集训的教官。她只想快点逃离这个多次在噩梦中出现的场景,却还是听见罗寒月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很威严,也充满了对失败者的不屑:“看好了,你们如果犯了大错,就会像她一样失去一切,被扫地出门!”这些话语像是染毒的利箭一般准确地射进她的心里,让她痛得像是被恶意的利刃千刀万剐。但她还是强忍内心的悲伤,装作毫不在意,甚至刻意伪装一种潇洒的姿态,决心大大咧咧地走出去,绝不暴露一点痛苦和脆弱。
这场景,她再熟悉不过,已经在她的噩梦中出现了一万次。
然而这一次,好像有什么不一样。
徐楚雯本以为这梦会像往常一样在她内心的剧烈痛楚中结束,但身后突然又响起了罗寒月的声音,语气却变得冷酷:“谁想跟她换?!”
一个很小的声音突然跃了出来:“我想跟她换。”
这一句立刻让徐楚雯浑身汗毛耸立。这个声音此前从来都没有出现过。究竟是谁说出了这样一句不合情理的回答?她丢下手中的所有行李,转过身去,却看见眼前是一片熊熊燃烧的烈火,她所有的同学、罗寒月,甚至还有陈珂,都站在那烈火之中,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任凭自己被大火吞没。徐楚雯想喊,却喊不出来;想要奔过去救她们,却怎么也无法挪动脚步。那烈火中逐渐出现了一个人影,竟然是叶舒淇,她也被烈火无情地吞噬了,不知道为什么,这场景让徐楚雯的内心像揉皱的纸一般剧烈疼痛起来。她眼睁睁地看着所有人在火中化为灰烬,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让眼泪被高温烤干。
不,不是所有人。一个黑影从火中闪现,那人却毫发无伤,徐楚雯看不清那人的脸,只能看见那人的眼睛,正冷冷地看着自己。这人究竟是谁?
还没等看清,徐楚雯已从梦中惊醒,一身冷汗。
门外响起了“砰砰”的敲门声,还有林芝的声音:“徐楚雯!你快点,叶子姐等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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