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绵问：“他是谁？”
容吟不打算跟她道明，摇头：“你不认识。”
重绵的心上像有一万只蚂蚁在爬，她欲言又止地看向容吟，他已经闭上了眼睛，掐指计算宗门弟子赶来援救的时间，
“但他囚禁了我。”重绵憋不住了，理由充分地说，“如果我死了，都不知道杀我的人是谁，岂不是很亏？”
容吟一顿，语气坚决：“不会，还有我。而且师姐师弟们一定能在今日找到我们……”
“万一呢。”她声音低落，“我快死了，却什么都不知道。”
容吟的眼里跳跃着烛光，见到她垂着眼睫，脸色逐渐惨白，他坚决的神情慢慢松动。重绵再接再厉，用手指抹了抹干燥的眼角，牢房的光线昏暗，容吟看不清她到底有没有哭，但那颗不坚定的心已经彻底软了下来，他抱着吸引她注意力，帮她驱散害怕的目的，给她讲了一个二十年前的故事。
二十年前，他曾下山去西洲游历。
凌虚剑宗周边分布四片大陆，其中西洲位于西部，临海。
他途径西洲石绥城，城池的中心向来人潮涌动，而当他进入城池郊区，一路往中心地带走去，越往里，人越稀疏，大门紧闭，他奇怪极了，来到泉邵街，这才明白了为什么城池的居民大门紧闭。
一家民居门口血迹斑斑，屋内传来浓重的血腥味。
容吟施法破开屋门，三个人倒在血泊中，一对夫妇和一个小女孩，场面惨烈至极，有人用利刃捅了他们的心脏。
修习医术多年，容吟见过不少血腥场面，有人被虐杀，而他见到尸体依然做不到无动于衷，他的心渐渐沉了下来。
尸体脸上冻住了求生的渴望，对死亡的恐惧，活灵活现，容吟用布罩盖住了他们的脸，独自勘察片刻，他意外发现了一个幸存者。
卧房的衣柜，藏了一个八岁大的小少年。
小少年藏了两天，许久没吃饭，饿得两眼发黑，走出柜门的刹那，身体摇摇欲晃。
容吟扶住他肩膀，喂了辟谷丹，问他名字。
小少年眼珠漆黑，无声流泪：“我叫伏正清，爹娘说这名字取自正直清明。”
他心上浮起几丝怜悯，等他发泄胸口的悲痛，过了许久，他这才斟酌用词道：“你是否清楚杀害你父母的凶手，长什么样？”
小少年面露恐惧和愤怒，他紧紧咬牙齿，原来三日前，他的爹娘在城外救了一个受伤的年轻人，此人见他们家境颇好，起了谋财害命的歹心，父母好吃好喝照顾他，他却在正堂前杀死爹娘和妹妹，索性那时候小少年及时躲进了衣柜，这才侥幸活下来。
歹人以为这小少年出去玩了，没放心上，不慌不忙地从这对父母的卧房搜刮出珠宝财物，光天化日之下逃了出去。
而期间，大约半日有余，门口外的众多邻居听见惨叫声，若无其事地关上了自家大门。
容吟根据小少年描述的杀人犯长相，追踪了三个城池，终于在密林的溪河边寻到了人，他就地处决了这个穷凶极恶的凡人，重返泉邵街。小少年坐在床边等了很多天，再见容吟，他扑通一声跪地，向他重重磕了个头，请求收他做奴仆。
容吟自然不接受，他顾及他自小孤寡无倚靠，又探查了一番他的灵根，天赋优秀，是个可造之材。
思索片刻，便带他回凌虚剑宗。
此后，伏正清凭本事通过入门比试，赢得众位长老的赞赏，由九曲峰收为外门弟子。
容吟偶尔去看望他，伏正清刻苦修炼，过得还算不错，清秀的一张脸全无当年阴影，他也放下心了。
“所以，后来发生了什么？”重绵问道。
他答：“不知，上次见他是一年前。”
重绵分析：“可能二十年前的邻居和他结了仇，等他修为强大，他便选择下山来报复他们。”
然后，一不小心，把无辜的她也牵连了。
她心里嘀咕，容吟轻声说：“已经二十年了，为何偏偏现在报仇？”
“可能有你不知道的内情。”重绵猜测，“这些人住在同一条街上，我想啊，他们以前说不定欺负过他，前仇旧恨加起来，他一定记了许多年也无法忘怀。”
世界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和恶意，多多少少跟恩怨有关。
另外一点，重绵想不通：“为什么他要囚禁你？”
她天时利地，刚刚好撞到他绑人的那一刻，怪自己倒霉，容吟又是什么原因？
容吟解释：“我料想他的目标是那条街的百姓，所以，易容成当地离家不久的某人。”
这张脸也是根据那人的长相捏出来的，后半句他没提。
她还要问些什么，一阵略带讥讽的嘲笑声打断了她。
“还挺聪明。”
重绵蓦然抬头，铁栏外不知何时站着一个黑衣人，沉沉的黑暗中，他的身形带来几分压迫感，她努力压下不受控制浮上来的恐惧，眼睁睁看着他摘下斗笠，鲜红的唇缓慢往上勾：“师兄，好久不见。”
伏正清的话像亲切的问候，眼底却冰冷淡薄，红眸清晰地闪动，诡谲而可怖。
红眸是魔族人的特征之一，容吟蹙眉，伏正清入魔了。
但他先前并未察觉出魔气。
修为比对方低或者修为相同的修士，无法探查对方隐藏的妖魔气息，也就说明，半日前比他低一境界的伏正清，修为竟跟容吟不相上下了。
世间修炼讲究顺应自然，有规可循，伏正清的修为提升过快，不对劲。
容吟的心沉到底，含笑的神情微变，盯着他的红眸：“你吃了……妄生莲？”
妄生莲，远古神魔大战的产物。
万年前，魔族势力越来越强大，诞生了一名毁天灭地的魔尊，几乎将六界掀翻，而神界的神仙们履行保护六界的职责，合力诛杀魔尊，与魔尊同归于尽。
魔尊陨落，尸身坠入灵波池，污染了一大片清澈的池水，和以灵池为生的生物。
魔尊血液浇灌的妄生莲，拥有毁灭之力，凡人修士吃下一片，易受心魔驱使，皆可入魔。
吃下妄生莲的人，力量暴增，无法克制心底的阴暗，不论品德高低，注定走上祸害苍生的道路。
“是又如何？”伏正清冷笑。
容吟闭上眼，他熟悉妄生莲，也明白，伏正清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伏正清越笑越大声，刺得重绵耳膜发疼。
他的声音带上了憎恨的味道：“他们该死！所有人都该死！”
重绵：“那些人对你做了什么？”
伏正清笑声戛然而止，意味不明的红眸，蓦然对上她的眼睛。
容吟担心他出手，悄然往她的方向近了一步，衣角划过冰凉的石床。
伏正清的眼光从重绵挪到了容吟身上，扯了个嘲讽的笑容：“师兄还是老样子，对谁都这么烂好心。”
容吟脚步顿住。
伏正清声音低了一度：“可惜好人永远没好结果。”
他好似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压抑的情绪爆发，句句吐诉心中的幽愤。
“容师兄大概不知，当年我爹娘也是一对老好人，我娘以缝纫织线为生，我爹开布店，邻居熟人购买，他们每次笑呵呵地给一个方圆几里地最实惠的价格。家里种植的果子成熟了，时常分一些给近邻吃。”
“可他们呢？我娘逃出门求救，光天化日之下又被歹人生生拖回去，尖叫声传遍整条大街，而这些平时买东西称兄道友的人，看见了也听见了，当做没发生，甚至连报官都没去。”
泉邵街离官府才一条街，假若及时报官了，或许能及时阻止杀人犯。
重绵的一颗心忽然跌到谷底，被寒凉的水浸透，这些百姓刚刚忘恩负义过河拆桥，争先恐后要容吟死，他们为了自保，确实极大可能袖手旁观。
伏正清眼珠血红：“师兄当年带我回凌虚剑宗，可知我遭遇了什么？东洲容家容修齐认识吧？”
容吟怔住。
容修齐是他的庶弟，百年前上山，成为宗主太虚真人的亲传弟子。
“他与你不合，众弟子都知晓。”
“他见我是你带回来的弟子，不敢对付你，日日找茬欺辱我。我隐忍多年，经常下山游历，避开他的针锋相对。”
“入门前，我是个普通的凡人，入门后，我依旧是个普通的弟子。”
他声声泣血：“容家世族在东洲一手遮天，我有次游历东洲，被人暗算，毁去了全身的修为。”
容吟握拳的手渐渐收紧。
哪怕讲的经历再悲惨，伏正清仍旧在笑，大声的笑，“然而我已到悟道期，如今比容修齐的修为更高深了。”
容吟怔忪许久：“为何当年不告诉我？”
伏正清：“大家都是同门，当时天真的我，认为忍一忍就过去了。”
容吟眼中泛起内疚，低声道：“是我疏忽了。”
他每日沉醉炼药治病，误以为伏正清安好，对他的关照并不算多。
伏正清紧紧注视容吟：“妖魔和人，谁更险恶？凌虚剑宗降妖除魔，为什么不除掉那些作恶的人？”
“没有力量，只能任人宰割。成为魔，又如何？”
“……”
伏正清扯出一抹讽刺的笑：“容师兄心中道义凛然，大概不理解我的满腔怨恨。”
“像你们这种自小含着金汤钥匙，不曾体会痛苦的人，落到和我一样的处境，差不多一样会崩溃绝望。”
重绵：“他不会杀人。”
容吟温和善良，心怀大义，即便遭遇苦难，也不是滥杀无辜之人，她坚信这一点。
伏正清揣测他的为人，质疑他的品行，容吟的神情不变，她反而比当事人更生气。
伏正清霍然侧头，冷冷一笑：“你初次认识他，倒挺了解。”
他的双眸赤红，瞳孔布满了冰冷的戾气，重绵见了，身体哆嗦一下。
容吟挡住伏正清的视线，淡淡道：“她与此事无关，你放了她。”
同时，重绵带着几分商量的语气说：“他对你有知遇之恩，你念旧情，也该放了他……”
两人话语突然顿住，面面相觑。
伏正清一看这默契的情形，竟然笑了。
“你当真以为，我将他当师兄？”他语气嘲讽，“实话讲，你坚持的所谓仙道与正义，我已经厌弃很久了。”
容吟怔住。
这些年，他担忧伏正清因为小时候灭门的惨烈回忆，滋生心魔，耽误修炼，每隔几年，探望时特意带上炼制的清心丹。
他以为，他已经从过去的阴影中脱离出来。原来并不是，由于容修齐，反而坠进深渊，陷得愈发深重。
容吟轻叹了一句：“是我不够关照你。”他把责任揽到了身上。
若没带伏正清上山，凡间找个房子安置，又或者，当初给予多点关心，至少能避免同门相残，正道堕魔。
伏正清看着他，突然感到加倍的厌恶。
白衣仁义，如污泥中盛开的莲花，而他却是底下的污泥，肮脏又充满浊气。
鲜明惨烈的对比，他的心底升起一股强烈的毁灭**，杀了他，有个阴冷的声音疯狂叫嚣着。
他头疼的受不了，按压额头，烦躁地砸开石锁，动作暴戾，发泄心中的郁气。
发出的巨大声响吓了重绵一大跳，伏正清身形逼近，悬在头顶的铡刀终于要落下，她的心口浮上一阵临终的恐惧。
可她竟然能压制住往后躲避的本能，掏出一把可有可无的小刀，跑到容吟前方，身形纤细柔弱，却是一副要保护他的姿态。
容吟本来反应不大，危机中仍旧方寸不乱，前方忽然蹦出一个人，他反而怔住。
小姑娘挺直了背，高扎的马尾往后飘扬，轻轻掠过他的胸膛。
容吟的心脏像被某个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紧接着，听到她恶狠狠道：“你别过来，不然，我跟你拼命。”
从来都是他保护别人，为别人付出，头一回有人站到他面前，尽管那么弱，发自内心要保护他。
他的眼神微动。
伏正清站定，无视了表情凶狠的重绵，他本就不打算杀人，眼神浮现诡异的情绪，直勾勾望向容吟。容吟没看见，正低眸注视重绵，眼神浮出许多不能细辩的情绪。
伏正清嘴角勾出一抹恶毒的笑，目光在两人间流转。
“容师兄这幅圣洁高雅的姿态，若你被蛇焱蛊控制，**横生，想必一定很难看。”
中了蛇焱蛊的人，情不自禁沉湎**。再冷静自持的心性，也会无法坚持。
一想到能将容吟拉入污浊不堪的深渊，摘掉那副故作高贵的面具，伏正清的神情愈发愉悦。
这时候，比起报仇，拉人下深渊更让他兴奋。
他的袖手一扬。
幽暗的屋内，飘溢出一股浓郁的芳香，香得有些离谱。
重绵被熏到，立即捂住口鼻连连往后退，撞到容吟的胸口。
他扶住她的胳膊，稳住她失衡身躯，温暖的手心隔了一件单薄的外衣，压到她的肌肤，瀑布般的长发顺着她的肩膀倾泻下来。
她的身体骤然僵硬。
伏正清嗓音古怪低哑：“临死之前好好享受，这是我报答师兄的礼物。”
重新上锁的咔哒声响起，脚步声愈来愈远。一盏烛灯微微闪动，微微照亮重绵通红的脸和耳廓。
危机似乎已经没了，屋内重新陷入沉默，她却像得了失心疯，反手抱住容吟。
原书狗血，本书也有点小狗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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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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