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砚声的名字像是一把开启前世的钥匙，忽地将时间拉长，让闻雨眠生出巨大的怔忪。
“砚声！你不会不记得了吧？”闻濯尘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有些悻悻地瞥了瞥嘴角，“也不知道是谁小时候‘砚声哥哥’‘砚声哥哥’地叫个不停，活像是别人家的。”
闻余两家的主母乃是总角之交，情同姐妹，后又结为友邻，两府不过一墙之隔。闻家兄妹自小便在两府之间厮混，与余砚声一同长大，直至四年前，余砚声高中状元，出任通判一职，不得不离京赴任，这才往来渐少。
闻雨眠不禁喃喃：“怎么会不记得呢……”
她记得自己死后的第二个冬天，大雪纷飞，天地失色，余砚声一袭白衣，头系素带，执锤敲响了宫城外已五十余年未曾响过的登銮鼓。
彼时皇帝昏聩，不理朝事，几位皇子各自为政，尤以萧清瑾独步一时。闻氏于年初被逼远走，镇守边境，京中已无人记得那位十七岁便葬身火海的闻家女郎。
登銮鼓，一槌登銮殿，骨血祭苍天，上警圣人，下斥奸臣。
无人不驻足听之看之，天地只有余砚声的陈说。
“祁王萧清瑾，上惑天听，倾轧朝臣，残杀发妻。请杀之！”
闻雨眠的魂魄几乎被风雪吹散，隐约间却似感到了血脉流动的暖意。
这分明是她的声音。是她被世间遗忘之后，余砚声为她发出的声音。
她也记得那条雨巷。
腥臭的血气浓稠又黏腻，每一滴雨都能溅起一朵新的血花。余砚声的玉冠落在地上，碎裂的一刹那发出了震人心魄的声响。
闻雨眠知道杀手是萧清瑾派来的。
沧海横流的天下，动荡不安的朝堂，群臣都咬碎了牙伏身于萧清瑾门下。唯有余砚声，是一把清正的剑，剑芒无时无刻不在指着萧清瑾的面门。
“怎么会不记得……”她眠喝下冷了大半的茶水，心中却再次涌动出热气，“砚声兄长既然回京，我自当赴城门相迎。”
闻濯尘奇怪地看着她：“听母亲说，她每次和你提到砚声，你都不耐烦得很。今日怎么这么懂事，还知道出城相迎。”
“不耐烦？我吗？”闻雨眠摇摇头，“肯定是你记错了。”
闻濯尘轻啧一声，正要分辩，却听有人叩响了房门，随即传来了桃儿怯怯的声音：“娘子，老太爷请您回府。”
微不可察的，闻雨眠抿了抿唇，嘴角略向下扯了扯，什么都没说。
闻濯尘抬眼看去，手指情不自禁地搓了搓，而后站起身，笑着替妹妹打开门：“你病了这些日子没去拜见，阿翁怕是想你了，一时都等不得。”
深思熟虑后的玩笑，显得有些故作轻松。闻雨眠没有戳穿，反而平静地应声下来，起身告辞。
闻濯尘一路又将她送了出去，马车才动，又几步追上去，掀开车帘：“你先回去。我休沐了就回来。”
车帘在他身后垂下，马车带着闻雨眠的身体轻轻晃动。她闭上眼，靠在车壁上，须臾之后轻笑出声，僵直的肩膀总算放松了下来。
她明白，兄长是在让自己放心。
……
闻家的老太爷命好，这是整条街都知道的事。前半辈子劳劳碌碌，后半辈子得了个争气的儿子，又得了个更争气的孙子，朝夕之间便从田野乡间里搬到了朱门高墙中。
闻雨眠难得本分，屈膝见礼，耳下缀着的白石都不敢有丝毫的晃动：“见过祖父、母亲。”
闻老太爷向后倚在太师椅上，手脚都向四周张开，神情却是收敛而严肃的：“去找你哥哥了？”
“是。”
闻老太爷猛地坐直了，厉声训斥道：“衙门、校场……都是男娃们卖力气的地方。你一个女孩子家，不待在家里，成日往外头跑，像什么样子？”
按道理，这时候该认错。闻雨眠张了张嘴，实在是说不出来违心的话，于是求助似的向母亲看去。
李淡锦出身书香世家，父兄皆是才高八斗的名士，偏偏她一门心思嫁了个武夫，得了个比丈夫还要粗横的公公。
她面色有些不愉，好歹没发作出来，只是含笑为女儿辩解：“今日天儿又凉了些，我便让阿眠去给濯尘送些衣物。”
“家中这么多的下人都去不得？偏就得她出去抛头露面？你这个做娘的也不像话。”闻老太爷振振有词，见李淡锦没吭声，面上便有些得意，“罢了，我也不愿意每次都数落你们。今天叫阿眠过来，主要是想问问七皇子的事情。”
闻雨眠心下一紧。
只见他举起手，将身上皮毛顺滑的貂皮外氅给众人瞧，形容倨傲：“这是七皇子送的。本想亲自去感谢他，却听说阿眠最近似乎在使性赌气。”
闻雨眠脸色已经十分难看了，强撑着想要解释：“祖父……”
“不必叫我！”闻老太爷冷哼一声，“七皇子是怎样的身份？既然看上了你，你就该乖觉些，将人抓紧了。日后若当真能嫁入皇家，也好帮帮你父亲和兄长。”
“祖父难道是想将我卖了？”闻雨眠忍不住问道。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女子都是要出嫁的，为你寻一门好亲事，反倒是将你卖了？”他嗤笑一声，“总不能几十年待在家里头，让你父亲兄长一直将你供养着？”
“家中不缺阿眠一口饭食。”李淡锦柔和却冷淡地说，“即便是阿眠十年如一日地留在家里，也是能供养的。”见闻老太爷还要说话，她又抢白道，“若是耀民濯尘父子两人连阿眠也容不下，我可以带着阿眠回娘家，我家父兄想必是能容得下的。”
闻老太爷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最后吃瘪似的哼了哼：“你说话厉害，我不和你争。但是阿眠必须嫁给七皇子，这是老大答应过我的！”
他口中老大指的便是闻耀民。李淡锦深吸了一口气，终究是扯不下脸来与长辈争论，思及自己那个一味愚孝的丈夫更觉恼火，只能压抑着对闻雨眠说：“不早了，你先回去吧。”
闻老太爷一愣：“我话还没说完呢，你就让她走？”
闻雨眠看向母亲，见她点点头，于是如释重负地行礼告退，将老人气急败坏的叫骂落在身后。
她有些愧疚，将这样的场面留给了母亲一个人收拾。但与此同时又觉得无力。
老太爷喜欢的是能够上战场挣功勋以换得荣华的儿子和孙子，孙女与他而言可有可无，很多时候最好是无。自然了，前世的闻雨眠嫁入王府，以另一种方式挣得某种并不存在的功勋，也曾短暂地换得他的喜欢。
都是假的。闻雨眠叹了一口气。
七皇子萧清瑾已经看得很明白了，所以才会送出这件貂衣，以这种方式无声地逼迫她。
逼得她想立刻逃走。
……
天色已晚，雪虐风饕，前路白茫茫一片，树影飘忽，连方向都辨不清楚。
赶路的马夫扭头吼道：“娘子，不远处有座废弃的城隍庙，要不歇歇脚，天明再走吧？”
闻雨眠掀开侧帷，忧心忡忡地看着柳絮一般的漫天飞雪。
她记得余砚声前世回京时，母亲曾令她与兄长一起城外相迎，她却嫌天冷路遥，心中不愿。后听闻余砚声早了两日抵京，家中一番准备安排全无用武之处，她这才开心起来。
“算算日子，兄长也是时候到了”闻雨眠摇摇头，“。还是不歇了，早点到东渭坡等着，省得错过了。”
马夫有些为难，求助似的看向桃儿。
雪天风大路滑，闻雨眠近来身子弱，若是这般赶路，又硬等一夜，怕是会病上一场。
桃儿忧心忡忡地劝道：“从东渭坡回京就这一条路，肯定不会错过。何况雪大风疾，余公子即便到了，也定会找地方暂避，不会赶路的。娘子还是歇歇吧。”
这雪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闻雨眠也自知赶路的要求过于无礼，若是因路滑翻了车还会连累旁人。
一番权衡下，纵然不甘，她也只能点头应下。
马夫得了令，驾着马车向城隍庙去，自己先进去洒扫出一块干净地，又去后院拾掇了些干柴废草，燃起一堆火来取暖，这才请桃儿扶着闻雨眠下了马车。
柴草滋滋啦啦地燃烧着，闻雨眠坐在火堆旁发呆，不禁又想起许多往事。
那几年，余砚声离京，她又一心扑在萧清瑾身上，因此渐渐疏远。即便是在余砚声回京之后，两人也是来往泛泛，不过是在偶遇之际匆匆见礼罢了。
只是成亲前夕，闻濯尘曾带余砚声过府探望，一阵寒暄后却将余砚声独自留了下来。
见闻雨眠有些生疏尴尬，他主动开口，笑说：“离京时你还是个小姑娘，成日跟在濯尘兄长身后，像是个小萝卜。我原以为回京之后，小萝卜也许长成了大萝卜，却不想竟出落得亭亭玉立，到了嫁娶的年纪。”
闻雨眠忆起幼时趣事，忍俊不禁：“那时不懂事，多亏了砚声哥哥照拂，替我顶了不少罚。”
“你既叫我一声哥哥，这些自然是我该做的。”余砚声弯弯唇角，眼眸却轻轻垂下。片刻后，他将一个红色的雕花木盒递给闻雨眠，“这是我的贺礼。望你与七皇子凤翥鸾翔，琴瑟和鸣。”
木盒里躺着的是一根玉簪，闻雨眠只一瞥便知价值不菲，连忙推辞道：“这太贵重了。”
两扇雕花木门敞开着，红绸高扬，恰恰于门帘处印出两人身影。
余砚声并不和她争执，只将盒子合上，置于妆台：“这是我母亲的东西。她在世时最喜欢你，只恨你不是她的亲生女儿。如今我将这簪子给你，不过借花献佛罢了。”
之后呢？那簪子去了哪里？
闻雨眠想不起来，幽幽叹了口气。
“诶，公子，里面好像有人！”
院外忽然传来男子的声音，庙里的人下意识循声望去。
风没有停，雪却没有声音，错杂而轻盈地飞舞着。
一名男子一身素衣，外披斗篷，持伞从雪中穿行而来，俊雅脱俗，像是遗落天地间的名贵瓷器。
他身后还另跟了两人，都作小厮打扮，也各自打了把伞。
待得一行人走得近了，才发觉这位公子扣于伞柄上的指节被冻得通红，犹如白瓷染脂。又待得他收了伞，露出一张清俊温和的脸。
闻雨眠长睫一颤，猛地站了起来，目不转睛地将他盯着。
四年未见，但于闻雨眠而言，那个鲜血淋漓的雨巷实则不过是月余前的事情，日日入梦，摧心剖肝。他的眉眼与记忆中的模样完美重叠在一起，只是更加澄清、纯粹，像一条未经风雨的河。
干干净净的，一点血污都没有。闻雨眠鼻头发酸，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外头风雪大，不知能否借……”他客气地开口询问，话味说完，清润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停下，俄而变得迟疑，“阿眠？”
“砚声哥哥……”闻雨眠听到自己的声音，“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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