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腾了一整个早晨，傅媖拎着水筲里好不容易叉上来的鱼一边往家走，一边苦中作乐地想，好歹是头一次，没有经验，能叉上来鱼就已经是她天赋异禀了，来日多练练，说不准哪天她也能练出一手百发百中的绝技呢。
但这样的话也只是说说，她心里清楚，四个人的口粮总不能老是靠这条河来解决。今日不过是她短时间内想不出别的法子，且沈清衍恰好在恢复期，鱼肉对伤口愈合确实有好处，便拿这鱼充数。归根结底，还是得把田里的活计操持起来或者想些别的门路赚钱。
可她心里也有疑虑。
今早起来她蹲在灶房里发的愁并不只是为了沈家如今这家徒四壁的状况，更细想了些昨日没来得及深思的东西。
譬如，昨日她惦记着媖娘看重沈清衍，所以一心只想着要替她将沈清衍照顾好，好让她没有挂碍。
却没有仔细想过，为何沈清衍与媖娘明明早有婚约还仍放着她独自一人在陈家村吃了这么多年的苦头，从未想过要履行婚约，反倒是一朝被贬又想起这桩婚事了呢？
思来想去，傅媖唯一能想到的理由就是沈家人嫌贫爱富，一朝腾达便自矜自重，低看媖娘，存了毁约的心思，却没想到如今落到如今这副田地。
若当真如此，那沈清衍就配不上媖娘的这份挂怀，沈家人也不配她费心费力地看顾。
虽说有婚契束缚，沈清衍只要拿了婚书去衙门报个失踪便不管天南海北都有官府的人抓她回来，叫她没法子轻易地拍拍屁股一走了之，但置身事外，光紧着自己还是能做到的。
只是这些到底也只是她的揣测，实情究竟如何尚未可知，她总要想法子弄个明白。单靠问是行不通的，她从沈家人嘴里问出来的话未必就是真的，怕是还要亲自去了解沈家人的为人。
＊
打定了主意，傅媖将其余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都丢到一边，准备回去之前顺道去陈麻子家将鱼叉还了。
陈这个姓是陈家村的大姓，祖上殷实，陈麻子更是周围几个村有名的木匠，一手木工活做得极好。
有手艺的人到哪里都是吃香的。这样一来，陈麻子一家的日子在村里过得算是数一数二的好，家里盖的是泥瓦房，不是寻常的茅屋土屋，地基夯得深，泥砖垒得厚实，就连门槛子也比别家高些。
走到陈家门口，外头围着的篱笆门敞开着，傅媖稍一犹豫，迈步进去，直到那扇黑漆木门前，抬手准备叩门，却突听见里头院子里传来吵嚷声。
“你个没脑子的憨货！老子自个儿辛辛苦苦打的鱼叉，那叉头还是铁做的，你就这么借给旁人了，万一叫她使坏了咋整！”
“再说了，你也不想想，村里人叉鱼都是晚上去，哪有大白天去的？那人万一是个骗子，借了不还咱了呢？臭娘们，人说啥你就信啥，我看等哪天你怕是要叫人骗得连裤衩子都不剩！”
陈家村背靠常谷河，平日里比周边几个村子多受益不少，村里人虽比不上那些住在海边的老渔民，但也积攒下一些经验来。
时日一长就知道，比起白日里喧闹鱼群容易被惊扰，并且阳光刺眼会叫人失了准头，夜里去叉鱼往往能收获更多。
并且村里的男人白日里有的是活要干，光地里的事都忙不完，哪还有空腾出手去叉鱼。
因此夜深人静时，经常三三两两结伴前往河滩。有人提灯，有人执叉，有人背篓，分工明确，一夜下来收获颇丰。
傅媖听得一怔，原本准备叩门的手又放下来。
她才知道，原来叉鱼需得在晚上。
傅媖倒是没有因为陈麻子这些话而生气，大家日子过得都紧巴，即便陈麻子家的境况比村里大多数人都好上那么一些，可也没道理要求人家必须帮她这个忙。
再说，都是穷人家，谁能不心疼东西。若这柄鱼叉是她的，依照如今沈家这个情形，旁人来借，她也得犹豫上一时半刻的。
想了想，傅媖觉得自己还是先离开，回头挑个陈麻子不在家的时机再来还鱼叉的好，省得现下进去叫桃枝徒增尴尬。
离开前，她还不忘贴心地将那扇篱笆门带上。
可谁知傅媖才刚走出没几步，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道喊声。她转过身，见桃枝拎着个水筲推门出来，似乎是要浇门前垦出来的这两块地。
她眼眶还红着，有哭过的痕迹，可见了自己却还是勉强挂起笑，招呼道：“哎，傅娘子，你过来啦。”
傅媖扬起手中的鱼叉，朝她笑一笑，神色自然地像是根本没听见方才陈麻子那番话：“是，鱼叉使完了，我来还，多谢你。”
桃枝觑着傅媖脸上的神色，见她并没有流露出丝毫不满，更没提及方才陈麻子出言不逊的事，暗暗松了口气，心里的郁气消散了一些。
原本她是有些生气的，因为这小娘子来借鱼叉才惹出这么一遭事来，害她挨了男人一顿臭骂。
可方才一推门瞧见这小娘子，心知自家男人那番话铁定是都叫她听去了，她那点微不足道的火气就一下子被满心尴尬压住了。
乡下院子院墙都低矮，泥瓦房隔音也并不好，隔着一道墙说点什么旁人听得清清楚楚，偏生那死鬼是个嘴上把不住门的。
从前因为这张破嘴，不知道丢过多少好活计了，可就是死性不改。
她虽然也觉得自己方才被自家男人呵骂一通却全叫外人听了去十分丢脸，可丢脸是小事儿，真正要紧的是别随随便便就得罪了人。
幸好这傅娘子不是个小气的人，没怪她男人。
她正暗暗庆幸，傅媖突然道：“赵娘子，我夫君虽然是在陈家村长大的，但后头几年却一直待在外地，才回来没多少日子，也算是半个外乡人。我就更别提了，前两日才刚嫁到村里来。头一次见面你就愿意帮我的忙，我已经很感激了。”
桃枝姓赵，并不是本村人，只因为生得好看，一到适婚的年纪就有媒婆主动上门保媒，要替她说亲。
后来她爹娘看中了陈麻子的手艺和家里厚实的家底，从一堆求亲的人里头选了他做女婿，她也不得不因此嫁到别村来，但日子却过得远没有嫁给同村人那般舒心。
她不能像从前村里的那些媳妇一样，趁着农闲时候回娘家看看爹娘，受了委屈也没什么人能倾诉，就算被婆母刁难也没人能给她撑腰。
这也是为什么今晨傅媖只说自己是刚从隔壁橡子村嫁过来的，桃枝短暂犹豫了下，便肯将鱼叉借给她的原因。
桃枝虽然不算十分机灵的那类人，但傅媖的话说得明白，她瞬间就领会过来，知道傅媖这么说就是没跟自家男人置气的意思，彻底放下心来。
她笑着连连摆手，说用不着客气。
可话音刚落，她突然意识到什么，看向傅媖的目光里莫名多了几分审视。
抿了抿唇，桃枝试探着问道：“傅娘子，你方才说你男人前些年一直不在村里，才刚回来，你俩又前几日才成亲……，那你男人叫啥啊？”
傅媖一怔，道：“他叫沈清衍。”
桃枝脸上的笑意顿时消散了大半，神色倏然间变得有些复杂。
沈清衍，这个人她没见过，但她知道。
这些日子村里不管男女老少，私下里聚在一起的时候都没少议论这个人，听说是村里这几十年唯一一个考中了进士还当上了官的。
原本这事应当不知有多风光，可村里人不知是打哪儿听来的，都说他如今突然带着他娘和妹子回村，是得罪了了不得的贵人，丢了乌纱帽叫皇帝老儿贬回来的。
那就不得了了。
像这样的人家，谁敢同他们来往。都怕一不小心受他连累，惹恼了哪个他们招惹不起的大人物。
前几日他成亲办喜酒，乡下人一向最热衷这样的热闹，平日里谁家有像样的席面，兜里揣上两个鸡蛋或者挎一篮子野菜就能去酒足饭饱一顿，这样的便宜谁不爱占？可前日却听说村里连一个敢登他家登门的人都没有。
倒是这傅娘子和她家里长辈胆子大的很，敢跟这么一户人家结亲。
桃枝低下头半晌不说话，嘴角抿得紧紧的。
她素日是个极好说话的人，如今也说不出什么刻薄的言语来，更没法直接表明态度。
更何况，她听这小娘子的谈吐，也是个不错的人，只可惜嫁进沈家那样的人家去了就注定不招人待见，若不是这样，她倒很乐得跟她来往。
可惜了。
心里叹了声，桃枝抬起头，却也不敢与傅媖对视，匆匆忙忙道：“傅娘子，时候还早，我就不留你用中饭了。家里还有不少活等着人干，我得先去忙活了。”
话落，不等傅媖说什么，拎着水里的水筲竟又转身推门回去了。
傅媖“哎”了声，后头的话还没等说出口，就被堵在了黑漆漆的木门外头。
她啧一声，拎起水筲看了眼里头还活蹦乱跳的鱼，无奈地叹口气。
唉，她原本还想着将这鱼送桃枝一条的。
算了，只当是她没口福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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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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