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人在昭华楼忙着学习如何让郎君醉生梦死之术时,阿姌被囚在郭府的后院里,锦衣玉食却暗无天日。
郭尽给她用的都是不菲的药品,没出几日她便觉得身体恢复的差不多了。
她原以为自己这是遇上了大善人,可郭尽的目光如影随形,他盯着她的时间越来越长。
他的视线时常不经意间流露出一抹偏执,甚至带着一种病态的占有欲。
他时常命人给她换上绯色的宫裙,然后坐在一旁,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椅子的扶手,像是试图压抑内心翻涌的情绪。
他甚至拿出幅画,画上的女子身姿妩媚,衣袂翩然,面容却被刻意模糊。他命她模仿画中女子的姿态,那低沉的声音透着一种隐忍的渴望,像是对过往的一种执念的追寻。
她终于忍不住问:“你究竟想干什么?”
郭尽只是淡淡一笑,将画收起:“你只需听话就好。”
听话...
她若听阿娘的话,可能现在还在伊村放牧,她此刻终于穿上了华美的裙子,却没有一刻不怀念那秃噜毛的脏袍子和阿娘往她脸上抹的炉灰。
她不能困在此处,阿娘的仇还未报......
第一次逃跑是在夜晚。她趁护院稍有松懈,悄悄溜出房间,绕过院子,却在刚翻过围墙时撞见了如厕归来的老妪。“走夜路也不怕被鬼撞”,那老妪眯着眼,露出一口黄牙,皮笑肉不笑道,从怀里竟掏出个帕子,死死捂在她的脸,没过多久她便失去了意识,再睁眼,又是郭府的床上。
原来桉良男女老少,人手携带含有迷香的帕子。
第二次,她钻进来郭府送菜的马车,顺利出了城。一路狂奔至隔山翻岭后,本以为摆脱了郭尽势力,谁曾想不过生了个火、烤只野兔充饥,山里巡逻的人寻着火光,和她面面相觑了片刻,将她又押回了城。
“跑?”护卫冷笑着看她,“这桉良是郭尽的地盘。城里归官兵管,城外归郭帮管,你跑到哪儿都逃不出去。”
“三年前城里城外都领了命,但凡略得异瞳的女娘,送去郭府皆得赏赐,你在我们眼里,那便是行走的金锭子。”
她这才明白,郭尽既是官身又是匪头,逃不出,原是怪自个儿这双与众不同的眼睛。
回到郭府,她发了疯一般,将屋内的一切砸得稀碎。郭尽怒气冲冲地赶来,几次扬手,却最终放了下来,只是冷冷丢下一句:“这么闹腾,那就安静些吧。”
从那天起,她屋里便点上了迷香。
大多数时间她都像个活死人般在床上直挺挺地躺着,郭尽来的时候在她鼻下闻了种香膏,她便悠悠转醒,他几乎一日三餐都来她这吃,偶尔心情好了,还会跟她说说外头的情况。
“你这一批来的小姐妹资质都不错,五个人都拿到了昭华楼的登台资格。”
“那个秦怀还真是让我另眼相待,本以为是个自矜的主儿,没想到竟是个天生的艳骨,这回昭华楼的花魁赛,我要把这个牌子及早地打出去。让画师印制宣传册,广而告之。”
很多时候阿姌都沉默地吃着饭,他眉飞色舞地跟她讲,用完了饭,迷香也就重新点上了,她头昏昏沉沉,下一秒栽在了郭尽的怀里。
他抱着他上床,手却规矩地不敢沾染分毫,偶尔看着她一动不动,郭尽又会突然很紧张的伸手去探她的鼻息,再长舒口气,喃喃道,“还活着。”
他不在乎她哪怕就像活死人般这么躺着,也比在他触不到的皇陵里长眠强。
……
在距离桉良二十公里外的中京,是大缙的都城,城西的安平侯府,虽已至人定,却还是亮着灯。
温鑅的书案上摊着从刘煜那带回来的书信。
与一般书信不同,这张纸有一股特别的香味,带着若有若无的兰花气息。温鑅目光沉静,指尖微敲桌案,他凝视纸页许久,眉间渐渐拧起。
温翎站在一旁,忍不住开口:“平常书信哪用得起这样的纸?”
温鑅抬眼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不错。这纸,应是‘兰心锦’,虽不是专供皇室和中枢官员的贡品纸,但因纸张上一抹经久不散的兰花香,制作工艺复杂,价格及其昂贵,深受官家小姐们喜爱。”
伯都沉声道,“看来要去探一趟这兰心堂了。”
温鑅提醒道,“你我不便出面,让凭安堂的弟兄们出面。”
伯都沉声应下。
凭安堂,安平军。
他看着眼前身形消瘦的温鑅,陷入回忆中:三年前,他听闻温帅身陨,夫人殉情,和阿翎着急从麟州赶回来,跑死了三匹马,进门那一刻,温鑅背对着自己,跪坐在灵堂前,身影便是这般单薄,仿佛变了个人般,连性子也一改少年将军的肆意,变得谨慎善谋。他原以为安平军全军覆没,直到温鑅带着他去了凭安堂,他才知道温鑅竟凭一己之力悄无声息安顿了一万名安平军的残部,散去了全国各地,各谋职业,就地扎根,非召不出......
沉寂了三年的凭安堂,一旦知道温帅死因有疑,定是挖地三尺,也要把真相查明白了。
翌日,中京最大的纸铺“兰心堂”门口出现了个少年,他虽年轻,但眼神犀利地扫视了一圈店铺。
“掌柜的,”白川拱了拱手,假意从袖中取出几锭银子,“想打听些货品来历。”
掌柜瞥了一眼银子,脸上堆起笑意:“客官是有意订货还是寻什么特制纸?我这儿的纸品,保准您满意。”
“兰心锦。”白川言简意赅。
掌柜打量了眼前的少年一番,倒不像是来买纸的,瞬间警觉起来,他捻了捻手中账簿,假意笑道:“这纸小店还真没听说过,不像是中京的货,客官从哪得知这种纸?”
白川微微一笑,从怀里取出块牌子,在掌柜的面前快速晃了一下,他还没瞧清楚上面的字,便听白川道:“近日衙门搜寻城南死婴案偶得了一封信,信纸有种若有似无的兰香,我不过来你们这打听打听,掌柜的当真不知?”
掌柜的笑容僵了一瞬,低头翻账簿,连声,“不知不知,官爷再去别家打听打听吧。”
白川也不逼他,道了声“打扰了”,便假意离开。
掌柜见人走了,立马叫来伙计看店,自己行色匆匆,出了纸铺,白川在后面悄然跟着。七拐八拐进了一处不起眼的院落。那掌柜一进门便喊道:“云娘,我那出货册子安在?”
屋内传出一声娇笑,一个打扮妖艳的女子款款迎上前来,嗲声嗲气地道:“怎地一进门不问问人家好不好,先问起那些个死物来了。”
“别废话!”掌柜低声怒斥,“那册子到底放哪儿了?快拿来!”
待那女子拿了出来,掌柜又嚷着,“快去生火。”
白川再也按捺不住,从屋顶跃下。掌柜大惊失色,忙将账册往火盆里丢去。白川眼疾手快,扑上前将账册抢下,掌柜和那外室挣扎未果,被他一掌劈晕。
待白川带着证据回到凭安堂时,温鑅正坐在一口棺材上,身边围了不少人。
是了,中京的凭安堂总部是个凶肆,平素里街坊嫌晦气,没人愿意来这多逗留,本没料到有启用的一天,所以竟连个像样的桌子也没有,此刻,店门一关,众人只能挤在一堆纸人纸马里议事。
“如何?”温鑅问。
白川将残片和账册铺在桌上,“账簿险些被销毁,但还留了些线索。出货记录指向几处府邸,礼部尚书、户部侍郎,但供货量最大的地方——是桉良昭华楼。”
众人对这个结果都觉得意外,原安平军骑都老郑按耐不住,先嚷了声,“那就一家家的查,我拼上老命也要把他们查的底裤都不剩。”
其余人也是群情激昂,嚷着要为温帅复仇。
温翎示意大家先冷静下来,分析道,“这礼部侍郎胆小如鼠,断不敢做这种叛国的事情,户部侍郎也接触不到安平军的布防,桉良.....按理说更没有可能,也有可能只是昭华楼纸醉金迷,惯会铺张浪费。”
温鑅略一思忖,却道,“礼户确没可能,桉良....郭尽背后....是王枂,而那年禾城之战,王枂是监军.....”
老郑不解,“可当年监军吃住都与我等一起,禾城一战也是身负重伤,九死一生,全靠一口老参吊着命,才回到的中京,除非他是个连自己命的可以算计进去的疯子,否则定不会走这样一招险棋。”
温鑅尚未有确切的证据,“看来,咱们要去一趟桉良了。”
白川却面露忧色,“小侯爷的身份,连出京都难,更何况......”
众人也都沉默了,蛰伏三年,温府对外闭门谢客,宛若从大缙朝廷消失了一般,起初前前后后还站着侍卫把控,定期送点食材进去,后来传出来温鑅大病初愈后沉迷在府里种菜养鸡,自给自足,从此朝廷便把侍卫也都撤了,门上贴了个封条了事,封条没破,既为没人出门,殊不知温鑅几人都是通过府里和凭安堂的暗道进出。
但若因此事贸然在人前露面,怕是又要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
众人愁眉苦脸之际,突然听见门外有小童叫卖,“昭华楼十周年店庆,有迷狂小野猫、有嗲嗲姐妹花、还有传说中百年难得一遇的艳骨呦,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老郑呸了一口,“丧尽天良的畜生,一个妓院还敢立牌坊,你们听听那稚子嘴里不念孔孟,说的都是些什么玩意..。”
温鑅却心生一计,“那我们便去给郭大人的十周年庆捧个人场......老郑,你联系桉良分堂的张瑛,让他做好接应。”
“小侯爷三思,那桉良布防的跟铁桶一般,此行恐有危险。莫不如让张瑛先打探着?”
众人还是忧心忡忡,只见温鑅心意已决,沉声道,“放心,我自有办法。”
......
时间一晃眼也就过去了。
二月初二,龙抬头。
桉良这座方圆不过几十里的小城,早已挤满了四方来客,喧嚣声一浪高过一浪。
昭华楼的门票被炒到了天价,一些权贵子弟不惜重金只为一睹那传说中的“艳骨”。
然而楼内地方有限,绝大多数人无法进场,于是外头便搭起了数家赌场。昭华楼对面的高楼上,还摆了几架望远镜一样的装置,供人下注使用。
平素里善窥的浪荡子此刻派上了用场,他们将楼中的情况实时播报,再由几个脚程快的,把消息传回赌坊。
“那五号佳人,气度不凡,**有她的头九个长!!”
“我看那三号也不错,既有**也有玉足,小小的,葱白如瑜,盈盈一握啊。”
“我看那一号姿容无双,仿佛自画中走下的美人,柔肢纤腰,定是那传说中的艳骨无疑!”
坊内的男人们闻言,纷纷炸开了锅。有人捶桌大笑,有人跺脚直骂这几个播报的不靠谱。
有地痞高喊了一声,“他娘的,这些个好部位怎么不能全部都长在一个人身上?”,引得全堂哄笑.....
与外头的锣鼓喧天相比,郭尽后院冷清得紧。
郭尽今天一早陪阿姌吃了饭便心急火燎地出了门,府内侍卫也一应调离,府内就剩了章琳一个婆子和门口两个护院守着。
眼看她微弱的呼吸若有似无,章琳还拿手中烟杆戳了戳,对方依旧毫无反应,撇了撇嘴,“活死人似的,家主还捧着供着。”她放下烟杆,端了盘瓜子想去门口找两个护院说说话。
“听外头说,这次连王中丞都来了,咱家主怕不是更要顶着压力伺候着吧。”护院甲好奇道。
“可不是嘛,”章琳面露忧色,“平素里是连中京都不出的主儿,怎么这回连帖子都没递,人到了城门口才派人来通传,咱们是一点准备也没有,这楼里的雅间本都安排好了,愣是为了他得罪了别家,这才腾挪出来一间。”
护院乙不以为然,“坐什么雅间啊,要是我有那本事进去,肯定挨着台子坐啊,说不定能一睹裙下风光......”
他话还没说完,挤眉弄眼地用胳膊肘捅了捅甲,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齐浪笑了起来。
章琳瞧着两人扶不上墙的模样,啧啧了几声,勾着嘴角讥道,“真是瞎子听戏,光顾着乐呵。你以为这昭华楼的雅间是些阿猫阿狗就能进的?每年多少世家子弟挤破了头去挣,那没办法,谁本事大谁上座。”
他们低声交谈时,屋内阿姌的手指动了动,原本昏睡的她缓缓睁开眼。
长久被迷香熏染的身体终于出现了耐药性,这段时间她一直假寐,利用耳边的对话搜集信息。她知道昭华楼是郭尽的权势中枢,所有权贵汇聚之地。如果能进入昭华楼,登台献艺,她或许能抓住机会逃出生天。
门外的三人聊得热闹,丝毫没有察觉屋内的杀机正在凝聚。
章琳跺跺脚,站得有些腰疼,将瓜子壳丢到地上,说要进屋歇歇。
待她刚转身关门,眼前却陡然一黑,后脑猛地一痛,整个人软软倒下。临死前,她努力张口,却只发出一声短促的“你”。
阿姌站在她身后,手中握着章琳的烟杆,眼神虽慌乱。且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章琳的身子,将她轻轻放倒,几乎没发出一点声响。
血从章琳的后脑缓缓涌出,染红了一小片地面。
她捂住嘴,胃里翻江倒海般地难受,几乎要呕吐出来。那浓烈的铁锈味让她浑身发冷。
但她知道必须冷静,“这是她该死”,她努力说服自己。
门外传来护院的窃窃声,阿姌咬紧牙关,将情绪硬生生压下去。
她伸手给章琳合了眼,从她头中抽出了枚金簪,在地上磨了磨,锋利的簪尖泛着幽冷的光。
她故意翻倒了件茶杯,两个护院听见声,喊了句,“嬷嬷,没什么事吧?”
无人回应,一人推开门刚探头进来,见章琳倒在地上,还未反应过来,便见一道寒光贴着喉咙划过。
阿姌的出手干净利落,仿佛千万次演练过一般,她自己都觉得诧异,记忆里从未有过学武的片段,可她竟下意识知道该往哪刺能一击毙命。
那护院到底是练家子,脚下急旋才堪堪避开,阿姌见一击未中,寻着两人身间的空挡闪身跑了出去,还没跑几步便被人从后拽住了头发,她抬手往身后胡乱刺去,没几下,连金簪也被劈手夺了去。
那道通向外头的门近在咫尺,阿姌鼻腔泛酸,认命地闭上了眼,突然一声呼啸,再睁开眼,却是身后二人轰的一声倒了地。只见二人喉咙插着枚树叶,倒在地上挣扎片刻便断了气。
阿姌警惕地环顾四周,只看到了个黑影从屋檐上一闪而过,她猜不出是谁帮了她,却也再没时间犹豫了。
她跑回屋,开始在章琳身上摸索,搜出了令牌和一方浸着迷香的帕子,扒了她的衣服换上,又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转身去翻郭尽送给她的那件舞衣,裹起来背好后,她推开后院的小门,如同一尾潜入深水的鱼,悄悄融入往来的行人当中。
她望着不远处那栋通红的大楼,心中是前所未有的坚决,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昭华楼后门的侍卫正靠在门框上犯懒,见有人步伐从容地走近,立刻起身挡住了她的去路:“谁?什么来路?”
阿姌低着头垂着眼,却不慌不忙地扬了扬手中的舞衣,声音清亮:“章琳嬷嬷让我给楼里的娘子们送舞衣。这衣服贵重得很,耽搁了可是要被骂的。”
侍卫眉头一皱,目光扫过那件奢华的舞衣,伸手去拿:“让我们瞧瞧,这章琳嬷嬷的东西,怎么会叫你送?”
阿姌眼疾手快,往后退了一步,将舞衣紧紧抱在怀里,佯装恼怒道:“你可仔细看看,这衣裳上的宝石是哪般贵重!碰坏了一颗,你赔得起吗?!”
侍卫被她这一顿呵斥怔住了,旁边另一个侍卫也皱眉凑了过来:“拿来让我们验验令牌!”
阿姌利索地掏出令牌,递过去时一脸不屑:“你们这些大老粗,见不得世面,难怪章琳嬷嬷瞧不起你们。慢吞吞的,再耽误时间,看我嬷嬷不剥了你们的皮!”
侍卫对视一眼,看着那确实是章琳的令牌,迫于章琳的淫威,语气缓和了几分:“哼,进去吧,送完赶紧出来,别乱晃。”
阿姌压住心头的狂跳,一声不吭地大步走进后门。
昭华楼内,香气浓郁而氤氲。
楼里光线昏暗,唯有中央的舞台被灯火照亮,正对面便是章琳口中提到的雅间——略高于舞台,通体饰以金色,一点烛光便映出流光溢彩。
台上挂着三间雅室的匾牌,分别是“与眠”、“掂鸾”、“捣枫”。阿姌低声念了几遍,顿觉脸颊滚烫,暗骂一声“下流”。
她跟着几个端茶送水的伙计七拐八拐,终于找到了女娘们候场的房间。推门的一瞬间,眼前的景象让她愣了片刻。
屋内红烛跳跃,照亮了一面面妆台,女娘们正忙着对镜贴花黄。第一轮表演刚结束,众人忙着补妆,准备迎接第二场舞蹈。
曾经蓬头垢面抢食馊馒头的丑小鸭,竟一跃成为了珠光宝气,举手投足皆是风情的名妓。
阿姌稳了稳心神,迈步走了进去。
任凤正对着铜镜描眉,以为是侍女来送衣服,头也不抬地喊了一声,“我那纱衣可改好了?”
她为了一举夺魁,暗中给裁缝加了钱,将她那件舞服里绣进了金丝,这才工期比其他人都慢了些,好在紧赶慢赶不耽误她上台。
阿姌没有应声,只是反手将门锁了。
“怎么不吭声?”任凤抬起头,才瞧清楚了来者何人。
“你...你怎么来了?”她下意识地捂着脸,正要喊人,却被阿姌用蒙汗药死死捂住了口鼻,腿没蹬几下便软了下去。
屋内的其他舞女也纷纷放下手中的妆粉,退到墙角战战兢兢地盯着阿姌。
姜晚见状,皱着眉问道:“阿姌姐,这是要干什么?”
姜早却警惕地拉住了妹妹。
她扫了眼众人,“我无意伤害你们”,她缓了缓语气,“我只想要一个机会,能登台演出。”
众人不知是谁嗫嚅了句,“大家都在卯着劲争第一,你本就有姿色,你上台了,我们还有什么机会?”
阿姌沉默片刻,突然觉得可悲,“机会?你们以为,登了台便有机会了吗?你们不过是这些人眼中的商品,任由人挑选、买走,从一个牢笼再送入另一个牢笼,终此一生都无法逃脱。你们想要这样过一辈子?”
众人被她的话刺得面色惨白,却无人敢出声。
阿姌看着她们的沉默,声音低了下去,却更加有力:“命运要掌握在自己手里,而不是坐以待毙。今天是你们最后的机会——若错过了,你们就只能等着那些油腻的老头来挑你们。”
姜早戒备地看着她,迟疑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阿姌目光微微一亮,“只要今晚配合我登台,我便让你们挑到自己心仪的郎君。你们敢不敢赌一把!”
......
与此同时,与眠雅间里。
伯都的眼睛一瞬不瞬的粘在自家师父身上,仿佛做梦一般还未缓过神来。
三日前,众人还在为如何从桉良全身而退发愁,他这师父便从容地从怀里拿出张印有天霖山庄犬神章的名帖,和三份犬神覆面。
他原以为自十岁被温鑅捡回温家后,几乎与师父形影不离,不成想什么时候他竟多了个天霖山庄少庄主的名头。
被问,温鑅便只是淡淡答道,“父亲与萧寰有金兰之谊,萧寰见与我有缘,便认作了义子。”
伯都只觉那一刻小脑都萎缩了。
四十年前,萧寰接任天霖山庄第四代庄主,以登峰造极的武功震慑四方。他的剑法“天霖一剑”号称无人能挡,甚至独闯八大宗门围攻后全身而退,在江湖中威震一方,无数江湖豪杰视他为终极目标,连伯都也给自己的爱剑取名为“天霖”。然而,十八年前萧寰却突然暴毙,一代英雄陨落,天霖山庄宣布从此隐退江湖,其子萧筠继任,听说此人身形魁梧,在武学造诣上也颇高,五步杀一人,千里不留名。
彼时伯都看着自家师父瘦的像个小鸡子的身板,确确实实和那倒拔杨柳,五步杀一人的硬汉形象吻合不了。
被问,便是一句,“出门在外,身份都是自己给的,你怎么这么好骗?”
温翎倒是欣然接受了温鑅的新身份,伯都却是觉得像偶像塌房般,遭遇了极大的委屈,一路上像个怨女般一边抚摸着“天霖”剑,一边跟温鑅置气。
此刻温鑅手中正轻轻揉搓着书桌上的一张纸,指腹摩挲过纸张边缘时,微不可闻的兰花香隐约萦绕鼻尖。
“确实是兰心纸。”他将纸轻轻放在桌上,抬眼看向对面的温伯都。
伯都立马收了眼神,双手环胸,哼了一声,算是敷衍的回应。
温鑅挑了挑眉,一个身高九尺的黑脸大汉在你面前娇嗔地使性子,确实对胃不太好,他揉了揉眉心,轻声哄道,“玉坤山上有座藏书楼,里头满是武功绝学,你若再这般冷脸下去,我可就只带阿翎一人去了。”
伯都一听,眼睛瞬间亮了,“他那三脚猫的功夫,去看也是白瞎”,他又不自然地起身,凑到温鑅面前看那张纸,终于给出了建设性的意见,“难不成那些密信都是通过昭华楼传出去的?”
温鑅不置可否。
“可桉良离中京也有些距离,行军讲究兵贵神速,若真是王枂所为,为何不直接从中京发出?再取道桉良,光官驿的手续都要耗时良久。”
“你可记得,王枂给桉良和中京之间开了条官道?”
“你是说那条专门为郭尽往宫里送女人开的专线?”
温鑅颔首,“那些经过郭尽拣择出的异瞳女人,一般都要即有即送,从桉良到中京,往往不出半日,且不用通过官驿的程序,只用郭尽盖章即可。”
伯都也是愤慨,“朝廷三年不曾开选秀,倒是这条专线马不停蹄,送了一批又一批。也不知道圣上精力怎么如此充分,听说那鸣月楼前的绮罗池里死尸都比水高了。”
温鑅不予置评,只是纠偏了讨论的焦点,“也就是说,王枂把消息从桉良往外传,不仅可以撇清自己,速度还要更快,方式也更为隐蔽,否则你我查了他三年,却未查出半分端倪。”
伯都还是坚持,“那只老狐狸素日里连中京都不出,定是贪生怕死之辈,怎么行如此险招?”
温鑅不敢妄下断言,只道,“看看阿翎能从郭尽府里找出什么东西再说。”
话音刚落,突然场上的灯又亮了起来,筝声骤然高昂,紧接着,灯火一齐亮起,映照出十位女娘的身影。一时间,场内鸦雀无声,只有低低的惊叹自人群中传出。
十位女娘额间点缀着细致的桃花,面覆轻纱,身形曼妙,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难言的婉媚。她们身着绯色纱衣,上面绣有隐约可见的飞凤暗纹。纤臂与小腹若隐若现,腰间垂落的流苏随着舞步轻晃,珍珠琥珀相击,发出如玉石摩挲般的脆响。
她们的舞姿款摆流转,宛如半帘桃花在轻烟薄雾中摇曳,让人目不暇接。
那轻柔的纱衣材质似有似无,偶尔灯光透过时,隐约能窥见朦胧的肉色,却又模糊得恰到好处,教人心头浮起几分难以言喻的悸动。
温鑅盯着场上那相似着装的女娘们,手指在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突然喃喃道,“若是那九死一生的人不是王枂呢?”
场内此时缓缓燃起一股腻香。不少座下之人不禁加重了呼吸,连风月场里的老手也难以克制地轻咳几声,微不可察地整了整腿间的衣摆。
看似细微的举动,却无一遗漏地落入郭尽眼中。
掂鸾雅间内,他正悠然端着茶盏,嘴角含笑,仿佛已预见到五陵少年们为了争夺“一夕**”而挤破脑袋的场景。
“往年你就没少赚,这次又想玩什么新花样?”身旁一个声音懒洋洋地响起,揶揄中却带着几分威压。
郭尽放下茶盏,脸上笑意愈发明显,却依旧作出一副谦恭模样:“王公说笑了,下官不过是想为大缙国库再添几分银两罢了。若非王公鼎力支持,这小小桉良断然没有今日这般繁盛。”
王枂轻哼了一声,抬手将茶盏置于桌上,“少给我整这些虚话。我来这昭华楼,不过是想图个清静。只不过……有件事,恐怕得麻烦你了。”
郭尽立刻起身,恭敬地弯腰:“王公尽管吩咐。”
王枂缓缓开口:“工部鸣月楼的账目乱得一塌糊涂,圣上催得急,你这边事了,去见见陈大人,帮我把这事压下去。”
郭尽会意,忙不迭地点头:“下官明白。王公放心,这边事一了,下官立刻动身。”
王枂不再多言,只垂眼端茶慢饮。郭尽心中微微松了一口气,但仍存几分疑虑:若仅是烂账之事,一张飞书便可,何必亲临此地?
察言观色间,他瞥见王枂的目光偶尔落在台上那位一号女娘身上,心中一动,便试探着开口:“王公,您觉得这一号如何?”
正巧侍女奉上初烤的乳鸽。他夹了一块,慢条斯理地咀嚼,语气漫不经心:“瘦而不柴,肥而不腻,倒也不错。”
不知他是在评价乳鸽,还是在评鉴美人。
郭尽却心中大喜:这么多年,他往中丞府送去的美人无一留得住,他一度猜测王枂某方面是否不便。如今见他似有兴趣,自然要抓住机会。
“这一号女娘,名叫秦怀,秦淮河的秦,怀抱的怀。金陵世家之后,家道中落,投奔亲戚北上才被我拦下。身子绝对干净。”郭尽低声补充,“这可是本届最大的噱头,我府里几个老嬷嬷都检查过,艳骨无疑。若王公看中了,待此轮一了,下官这就把她给换下来,前两轮都覆着面纱,台下看不真切,绝不会让王公有后顾之忧……”
王枂挑眉,却并未答话,只是神色隐隐有些松动。
就在这时,台上筝声突变,节奏骤然加快。队形变动间,原本在后排的九号女娘移至正中。
那人正是阿姌。
她抬起头,唇角微挑,灰蓝色的眼睛如冰封千年的寒潭,挑衅似的透过层层帷幕,直直望进靛蓝雅间。
郭尽瞳孔骤缩,猛地站起身来,椅子被他带得翻落在地,发出一阵脆响。
“怎么了?”王枂抬眼看他,语气波澜不惊。
郭尽僵硬地站在原地,连忙跪下,语无伦次地道:“王公恕罪……下官方才看得入神,一时失了礼数。”
王枂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见那九号女娘面容苍白,身形瘦削,眉目间带着一股拒人千里的冷意。他微微摇头,重新将目光移回到秦怀身上,淡淡道:“茶还是黄岩的好,清透如水。北境的砖茶,总带着股粗犷剌舌的味道。”
郭尽此刻只庆幸永嘉三年的宫宴,王枂还在穷乡僻壤里为吏,无缘得见那人,只是这远远的一眼,并未察觉出不妥,以为不过是个普通货色,他背上出了一层冷汗,强笑着应道:“是,是下官肤浅了。”
王枂似被扰了兴致,连让郭尽起身的意思都没有,只懒懒端起茶盏继续品茶。
阿姌站在阵心,目光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耳边又响起了阿娘的声音:“我让你去跳……我让你去跳……”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如血的残阳、崩塌的屋顶、阿娘那双素白的手搭在门槛外,阿姌呼吸急促,手足冰凉,整个人几乎无法动弹。
“跳得什么玩意儿!赶紧下去吧!”台下很快响起不满的嘘声。
突然自与眠传出一阵低沉的萧声,那声音苍凉而绵长,宛如天山深处的呼吸。
她闭上眼,心口激烈的跳动慢慢安静下来。再睁眼时,面上已褪去慌张,手足柔似流水,像一朵傲雪的冬花在寒风中缓缓盛放。
先是展臂、折腰,继而脚下轻旋,青绫飞扬间,人如惊鸿般渐入佳境。她越舞越疾,旋转如风中飞絮,似有满腔悲恸从灵魂深处被唤起,一并灼烧在此刻。
周围其他女娘一时跟不上这突如其来的变化,眼见阿姌越跳越快,不由得慌了神,队形开始零落。
姜早暗道糟糕,低声和众人传音,“无论怎么样,舞不能乱。”
她们互相使眼色,试着将阿姌围在中间,顺势转为衬托之势,竟叫台上原本该整齐划一的胡旋舞,变成了众星拱月般的变阵。
台下几乎忘了喝彩。众人只是看着那台中央衣袂翻飞的少女,看她将所有的挣扎、悲怆与执着都裹挟在旋转的身影里,似风中凋零的雪莲,转瞬盛放,转瞬坠落,却又让人移不开视线。
连乐师们也被这变奏弄得一时手足无措,试了几个人都插不进去,索性停了演奏,只余萧的声声悲鸣,回荡在整座昭华楼里。
曲罢,舞止。
阿姌收势,轻阖双眸,似以合掌谢幕。她微微喘息,眼底仿佛仍萦着雾气。其他女娘随即围拢上来,或嫉妒、或怅然,目光复杂,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一舞终是她赢了。
台下静默不过数瞬,陡然爆发出潮水般的喝彩声,山呼海啸一般将整座楼都震得摇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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