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散的假期就这么过去一半,许琦素作为前台,年过了大半就要上班了。方渐曈要参加个数学竞赛,要外住几天。
我一个人在家呆了几天,开始觉得闲得慌,忽然间念起季承文这个上无老,下无小的老人,便想着去东门巷看看他。正巧郭瑞齐提出要约我和谢言,说要叙旧,于是我折中了一下,提出在季承文的文玉斋门口会面。
上午,我提了点伴手礼来看季老头。今天的天白花花的,带点灰调,一副睡不醒的样子。因为过年,整个东门巷都关了门,路上都饰满红色的装饰,唯独文玉斋还开着,门口不布红,内里也不张灯,依旧古里古气的,孤芳自赏,有种脱离世俗的清高气。
店里也只有季老头一个人,他坐在前台,不知在摆弄着什么,有那么一点形单影只的意味在。
我大大方方地走进去,喊了声季老板,他闻言即刻抬头,他的目光在我身上扫过,嘴角含着微不可查的笑,终于说了句:“怎么?来跟我这老头子讨红包了?”
“这么久没见,您说的话还是这么不中听。”我说,“是来给您拜年的。”
“哟,这心意,赛过我亲儿了。”
我笑道:“这话就中听了。”
他用眼神示意我坐下,“我一把年纪,犯不着说些讨好人的话。”
大过年的,我也不抹这老人的面,直说:“您有风骨。”
他似乎高兴于这话,领着我去了后院的小花园,途中,我看见店面似乎扩容了,店里的一方多了好几张木质桌椅,上面布着瓷茶具和净瓶,净瓶上插着小簇淡雅的菊。再靠边处,有一高出一阶的平台,平台左右张纱帘,后布一山水屏风,旁摆几盆矮竹,中间置一长桌,上搁着一张古琴,旁放着一麦克风——跟古时戏院里伶人卖唱的装潢类似。
“怎么,季老板拓展业务了?要把书店改成戏院了?”
“从前人认为俗的东西,现在人倒觉得是雅了。”季承文见我感兴趣,便不去花园了,反请我在中间的座位上坐下,为我沏茶,“摆个茶馆搭个戏台,纯属娱乐。”
“卖玉卖画卖古玩卖文房四宝,现在又卖茶卖曲子,您这店可是五脏俱全啊。”
“开店是买人自己的一个开心,卖自己感兴趣的,就是买自己的一个爱好。”
我点头认可,旋而问:“可你这琴这曲,由谁来弹、来唱?”
“他回家过年了,人你是见不到了。”
看来季承文是找了个会弹会唱的新员工,我了然地点头,“看来我来得不巧,没机会听了。”
“确实不巧。可遇不可求。”他说,“不过有几首曲子被录了下来,你可以听听录制版的。”
趁他在沏茶之际,我转身去捣鼓那操作台,发现这台机子功能综合,打碟录歌都可以,而且质量出奇地好,录下的声音很清,无白噪声。
琴声悠扬,我落座,说:“意料之外,你店里居然还有这么高科技的东西。”
“我店里多得是对于七八十年代来说是‘高科技’的产品。新变旧总是个漫长的过程,这东西放多几十年,就也变成古董货了。”
我懂了,笑道:“感情你不是收古董的人,是制造古董的人。”
季承文摇头,“夸张了,我可能活不了这么长。”
“大过年的,净说不吉利话。”
季老头哈哈一笑,继而呸了一声,说了句“大吉利是好过来”的本地话,又用手指敲着木桌,严肃地说:“我一定够长命。”
一颓一振,一笑一肃,我搞不懂这季老头波澜变幻的情绪,只是一笑。
我抿了一口他泡的茶,评价说:“淡了。”
“我泡茶随心,味道不一。”
“永远都不知道下一泡会是什么味道——这也是一种惊喜。”
我跟季老头聊了些有的没的,前台后的挂钟到整点准时敲钟,恰好有个女士进店挑选东西。我不打扰他待客,便起身跟他说我约了人,要提前走了。
季承文没应声,只是起身走到了前台,又把我招呼到他面前,给我递了个红信封。
“这是?”
“我这人不怎么喜欢送钱,送礼喜欢送些漂亮的废物。”他说,“你收着,新年快乐。”
我被他的话逗到了,也不跟他别扭,笑说了声谢,就收下了。
我出了文玉斋,外面的天又暗了一个色调,是那种雾灰的色调,见不着太阳,让人觉得冷。我本打算在对面的马路上等谢言他们的,却发现他们已经坐在文玉斋外的一条长板凳上了。我唤了他们的名字,“这么早到?怎么不发条信息给我?”
谢言站起来,笑说:“是你来早了,我们刚想给你发信息的。”
我们寒暄了阵,商量着要打车还是坐公交出行,期间,一位着装朴素、体态微雍的女士缓步从季老板的店里出来,恰好与我四目相对。
她素面朝天,五官小巧伶俐,挤在一块,给人一种精明会盘算的感觉,乍看颇有姿色,但她脸盘偏宽,有点富态,细看下来,又让人觉得有点局促。我本不在意,以为只是偶然的对视,所以很淡然地挪开了眼。
谁知这位女士在我们三人面前站定,像一桩拦路的柱子一样杵了一会儿,我看见她脸色青白交替,原本有些局促的脸以一种更局促的方式挤在一块,她用指尖点点谢言,口中结巴了几声,喘了几口气,继而开始破口大骂。
她叫声如鸣,吼声如虎,言语如火。她骂天骂地骂人娘亲,骂他是不要脸男婊.子,是带了把的骚.贱种,骂他是前端不顶用的死太监,是后端只会咬着棍棒的腥河壳……声嘶力竭,用尽粗词。
谢言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让人看不透他的情绪。他今天穿了件大理石白纹的羽绒服,他白净的下巴匿在衣领里,给人一种白透了的感觉——但这种白不是纯白的白,而是空空的白。
女人的话很不中听,郭瑞齐抢先一步挡在她面前,说:“这位女士你请自重。”
郭瑞齐比这女人高大,一下子就挡住了她的所有视线,女人不甘心,横跨一步探出头来,立着一根食指,“你这个爬.床的东西还好意思招摇过市?你就他妈应该夹着你那没用的第三条腿小心做人!”
国人爱凑热闹,新年热闹,八卦也热闹,闹上加闹,自然引来了一干围观群众,一时冷清的文玉斋,居然以这种方式热闹了起来。
精明强势的中年女人,漂亮寡言的年轻男人,令人遐想的骂词,这对旁观者来说,是个多么好看的戏码。
郭瑞齐对女人说:“你这是诽谤!血口喷人!你再这么闹下去,我们可以去警察局慢慢聊。”
战火蔓延,女人受阻,她转而指着郭瑞齐,点着他的鼻子,“个大的男人居然跟这带把的娘们混在一起,你怕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骑人骑到同性身上去了!”
郭瑞齐这顺直可能是第一次被人如此深地误会,但对着女士又不能动手动粗,左右为难间,竟一时间哑了火。
我上前一步挡住谢言,叫他先走,这里交给我和郭瑞齐来处理。
那女人转而看向我,她的眼眶微张,而后细了细眼,眼神像是在端详某件物品——这种眼神我见过很多,陌生的男人女人,无一不爱用眼神品鉴这张悬在我脑袋前的面皮。
她蹙着眉指着我,继续喷火,“话都没说清你你想把人往哪里带?赶着被人骑也不用这么着急。我看你们个个长这副清高样儿,其实底子里污秽得很!还不是个只会勾男人的爬.床玩意儿,‘吃软饭爬软床,搁在腿上被人玩’,说的就是你们这种妖货色!”
我没去管那妇人的秽语,只是等着谢言给我一个反应,但他似乎没听见,我又叫了他几声,他才如梦初醒,点点头。
在谢言侧身之时,我突然感觉到一阵风从我面前划过,我提手要挡,却晚了一步,一转头,发现谢言的额角上开了道口子,鲜红的血从他额角潺潺流下。流过他的白脸,沿着他的下颌缘滴下,像条细细长的裂纹。
米粒大的血珠坠落,砸到了一块绸白色的玉上。
这玉被摔出了细密的裂缝,殷红的血液缓缓地渗入裂缝里。可能是因为着了色,所以我能更加清楚地看见玉上的雕纹。
这玉雕的是一西方女神的形象,这位女神半跪在地,被一块布巾蒙住了双眼,她一手执天平,一手握长剑。这玉一看,就知道这操刀的人雕工精湛——女神的发丝轻柔,衣摆的褶皱宛若真绸,只不过这玉料不纯,瑕疵棉絮极多,光凭肉眼就能看出,偏是精湛的雕刻技术,让这瑕玉焕发生机。
但经这么一摔,这玉雕上的天平被摔断了,女神蒙在眼上的布被摔碎了,有血渗了进去,居然让人错觉得是她在泣血。
那女人见状,瞪圆了眼,眼神里划过一丝迷茫。郭瑞齐见状,愣了一瞬,蹙起眉头,怒了。围观的人见状,默了一瞬,又囔了起来。
女人忽然眼皮一抽,鼻头一红,居然就这么落下泪来,她抽噎着道:“他造了孽,进去了是他活该!我想离了他,可家里的小女儿天天寻他。我安慰自己,一辈子这么长,总要给人个重来的机会,所以我等了他五年多,等他出来改过自新,谁知道他弃了一切,从前的,未来的,他什么都不要!他不远千里地北上,他还是去找你了……”
她的脚步不断向前,就快要逼到谢言的面前,却被郭瑞齐用手格挡住了,“凭什么……凭什么要我一个人承担这一切?!”
她痛斥诉苦,好一个怨妇惨妇。
谢言眉间耸动,嘴巴翁动,似乎要说些什么,可到了最后还是一字未吐。
围观的人见女人情绪不对,似乎还要撒泼,忙赶上来,分别拉住女人和郭瑞齐,拉长了声音,劝有事好商量,都争当和事佬。女人不依不饶,歇了一会儿,攒足了气力,又开始骂。
谢言终究一言不发,他沉默地敛下眼,缓缓地从衣兜里摸出纸巾,开始擦去脸上的血痕,可这血已干了些许,大部分吸附在纸上,小部分却黏在他那张白净的皮肤上,十分明显,像一道永远都弥合不了的裂痕。
女人聒噪,谢言无言,一群不相干的人站在聒噪与无言之间的暧昧地带,推搡着,老练地把女人和男人隔开,把吵闹与沉默隔开,把黑与白隔开……似乎如此,就万事大吉了。
没人谈赔偿,没人谈清账,没人提法律。女人被苦口婆心地劝走了,人群散了,谢言被留下了。
郭瑞齐见闹事的人反倒被人好声好气地劝走了,愤愤不平,哄声道:“等等!你故意伤人,这事总得跟我们上趟警局,给人一个交代!”
“瑞齐,算了。”
这是自打闹开始,谢言说的第一句话。
“可……你……”郭瑞齐欲言,又止,于是没话了。
劝走女人之后,那群和事佬转过头来,紧皱着眉,上下打量了谢言几眼,其中有几位老阿姨掩着口鼻,匆匆地走了。
有些东西是很说不清的,就像老王会在隔壁,冤家会在窄路相逢,三儿会结识正宫……世道总是无常的,无常是对的,太如愿了倒显得蹊跷了。
郭瑞齐看着谢言还在微微冒血的额头,模样着急,可能是因为没怎么见过血,所以一时紧张,一会儿说要带人去医院,一会儿又说附近有家药店,说要不要带人去看看。
我在郭瑞齐准备打120之前,忙制止住他,把谢言往季承文地店铺里带。
“没事,小伤。”谢言说。
“处理一下最好。”我说。
说完,于是又是一阵沉默。
进到文玉斋的时候,发现季承文的前台上摆着一大盒医药箱,半透明的盒子,我能隐约看见里面装着些应急的药品和纱布。我方才来的时候还没看见有这东西,应该是他刚刚才搬出来的。
季承文依旧戴着他的老花镜,在柜台后看着书,头也不抬,一副岿然不动不理世事的模样。
为了礼貌起见,我还是象征性地打了个招呼:“麻烦借用一下。”
季老板以一种很微弱的幅度摆动了一下他尊贵的头颅,表示许可,我也只是客气一下,下一秒就干脆利落地打开医药箱,凭借我为数不多的自我疗愈的知识,帮谢言消了下毒,用医用胶布和方纱布给他的伤口做了个简单的处理。
收拾好一切后,谢言和郭瑞齐给季老板道谢,谢完后,似乎也无话可说。三个人在文玉斋里呆坐了一会儿,我以一种主人的态度给他们沏了杯茶,三个人都陷入了一种无端的沉默中。
季承文的店太静了,静到掉根针都能听见的程度。因为我跟季承文算是老相识,所以我并不感到过分的拘谨,但郭瑞齐爱热闹,受不住这种诡异的气氛,他磕磕巴巴地找话题,却只能说出些干巴巴的话。
他可能也知道今天不宜聚会,所以找了个借口走了,他走之前还朝我使眼色,似乎也叫我走,可能是想让谢言一个人待着冷静一下。不过也确实,这个时候让当事人自我疗愈是最好的,但我并没有这么做。
我状似不经意地抬头,跟季承文对视了一眼,这老人面上毫无情绪波动,摆出了一副奇幻小说里古怪老头才会有的淡漠神态,而后转身上二楼了。
脚步声缓缓地,顿顿地冲远处的楼梯口传来,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近于无。
谢言忽然抬头,他的桃花眼炯炯,里面没有过分悲剧的色彩,反倒有一种笃定的意味。但他的眼并没有看向我,而是越过我,看向了不知名的远方。
而后他挪开眼,把玩着那只瓷白的茶杯,看着茶杯底部,仿佛想要透过杯底看穿些什么。
他突然说:“他当年跟我说,他的妻子是位顶无趣的女人。”
谢言其实很少对人诉说他的过去,哪怕是我,也只是听到他对过去发生的事的客观描述,极少听到他对自己过去的评价。这次也一样,他只是很客观地陈述了一个事实。一句很简练的概括。
这也是谢言在今天说的最后一句话。
这句话蕴含了很多意味。不是唾骂,不是哀怨,而是一种平淡且客观的陈述。但放在这个特定的语境下,总又会让人联想到些别的什么。
可能正是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以至于我在很久之后,也仍然记得这句话。
因为这句话可能是因果之因,是动机,也是预兆。
说完这话的时候,谢言表情松动,有种莫名的释然,可能他潜意识里就是在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似乎只要该来的都来了,来完了,就可以让尘埃落定了。
今天的巧合更胜于某种宿命,某种既定的命运轨迹。
一句话末了,他无事发生一般与我告别,安静地离开,安静地走出了安静的文玉斋。我给自己斟了杯茶,季承文恰巧从楼上下来。
季承文缓步走到我面前,随手抓了只干净的瓷茶杯,放在桌面上,却毫无下一步的动作。我识趣地给他斟茶,七分满,他端起茶杯,先闻香,后饮茶。
一套流程走完,他才开口问:“朋友一场,怎么不安慰一下?”
在这个情景下,我知道他说的是谢言。我摇头,“‘安慰’有时候是很伤人自尊的一件事。”
季承文以一种长辈独有的老气横秋的语气说:“那是你。这套标准不适用于所有人。”
“是不适用于所有人,但起码是适用于他的。”
他不需要口头上的正义的宣告,不需要晾在光天化日下的怜悯,不需要公众的舆论评判。这是我所认为的,他会认为的。
我并不想过多地议论这一话题,我喝尽最后一口茶,搁下茶杯,“这泡茶淡了,我该走了。”
季承文没拦我,我走到门口拉开门的时候,悬在门上的铃响的,我想起什么似的,转头对季老板说:“对了,谢谢你的医药箱。”
季承文头也不抬地摆手,示意没事。
我急着离开,但其实我也没什么正事要干,人有时候就是有这种无所事事的时刻的,所以这个时候我会不做他想,毫无目的地游荡在街头。
我就是这么无所事事地走,走到一站公交站,坐上公交,坐到终点站下站,继续地走。
直到我在一扇门前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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