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官是个经验丰富的老官,处理过众多案件,深知那污名会给当事者造成怎样的迫害。
但对方好似不肯开口争论,遂以个人一面之词证据不足不得臆断为由,进一步审理。于是在妙桑长子的口证与群众的压力下,只好召来妙桑另二子。三子无一例外,皆受过陌生邻居的屡次帮助,并都答应他瞒着家主瞒着所有人。
若另二子有点良心,几句话的功夫不至于让事情变糟。怎知祸患降临之际,人性的丑恶便通通暴露出来,推卸排挤,反而坐实了污名,再圆不回来了。
他心力交瘁,却还卑微地想,推卸干净也好,如是,任何罪责便落不到另一人身上。
看,我都这样了,还替你着想。
事是瞒不住的,你总有一天会知道,届时你会是什么心情呢?
你会同情我、理解我么?会感动么?还是会厌恶、鄙弃我?
没关系,皆是我咎由自取。
钱的来历证实,案件理清,却浓墨重彩地添上异笔。
他迎着来自世俗的咒骂与攻击,拼尽全力脱离出人群,逃离苦海,顶着一身被殴打的伤,不顾一切地跑向那个他曾过门不入无数遍的地方。他怕再也见不到他了。
没什么好怕的了。
我要见你,面对面地见你,让你看到守望你二十多年的我。
是啊,二十五年,整整二十五年。
我们相识,有三十年了吧?
流浪三年遇到你,父王召我都不回去,相处一年你让我走,我赌气又流浪四年,后又忍不住,带来足够的能力,守你二十五年。
要是我早点遇见你就好了,你敢娶妻我就去抢亲。看你和她生的都是什么货色!
时隔三十年敲开那家门,是家主亲自开的门,看到带着伤、激动地落下泪的他,很诧异。
“你是……”
下意识想去扶对方想靠近自己的手,人却在此之前,倒下了。两只手错过。
他疲惫地趴在地上,眼前,黑暗罩住了那束光。
对不起,没听你的话,我又回来了。
我早就……回来了。
-
妙桑府,三子跪在地上,家主握着戒尺,生平第一次崩溃。
戒尺掉了,他也倒了。
抑郁而终前,他躺在冰冷的床上,消瘦的手里抓着一块皇室金色令牌。
“我这一生,对得起爹娘,对得起妻儿,对得起百姓,唯独,对不起他……”
-
地府。
妙桑看到了他。
二者皆是生前的样子。
当时妙桑在奈何桥这边,另一个在桥那边。
(奈何桥所在地为轮回渡口,跨于忘川一处较窄的河床,自然没有前面提到的薄桥长。通向地府的路,不止一条。)
桥上与岸上,鬼满为患。
他顾不得太多,从岸边跳入忘川,从这边游到那边,湿漉漉地上了岸。他是地府第一只还什么都不懂就敢跳忘川的鬼。
他追上他,急忙抓住他衣角。对方转过头看他,却陌生地问:
“你是谁?”
-
过了奈何桥要喝孟婆亭里的孟婆汤。他已经喝过,忘了前世,忘了他,一切重归于无。
他看着那身影远去,迈向未知的下一世,不禁伤感,这就结束了么……
妙桑违反规则,被鬼卫抓起来。
盘问他的是大头上一任阎王,基于牟利的目的,阎王告诉他命契的事。
“他在阴间时,请地府善待,不可欺负。他若提出宿愿,望地府行个方便,莫拿契束缚……总之,我要他永世平安。”
“你自己呢?”
“我?”他自嘲地笑一声,“随便吧。”
“保魂永久平安是件难事,普通的契不足以抵。”
“那就换个能抵的契。”
“你确定?”
“嗯。”
“让你子孙世代折寿,你愿意吗?”
“……为我量身定做啊,”他笑笑,“妙桑欠他的。”
“想好了?”
“……折多少?”
“你说个数,若我满意,契便能成。”
……
他在普普通通的投胎队伍中作为一只普普通通的鬼,踏上奈何桥,到了奈何桥的尽头,在望乡台忘了一眼前世。
孟婆亭内,又矮又胖的孟婆古怪的脸上总是带着诡异而又慈祥的笑容。
他接过一碗孟婆汤,问可不可以不喝,孟婆看他两眼,摇摇头。他只好低头去饮,却见碗中的水面上浮现出几个浅淡的荧光字。
「忘掉,是为重新开始」
他鼻前一酸,不无感激地看了眼孟婆,连汤带字,喝下去……
-
“原来不是诅咒,是遗世的情债啊。”
止渊感慨一句,又转问大黑大白,“那二位后来如何了?堕落皇子的魂可有平安,至今魂魄仍在?”
“我们找找。”大黑大白翻起各种各种繁杂的卷轴。
源头既已查出,止渊转向阎王,问道:“不知解这永久契,需要什么补偿?”
阎王一吓,连连摆手,“不用不用,不用补偿!大神一句话,甚么都不是事儿,小的定马首是瞻、万死不辞!小的现在就去解,现在就去解!”
叶碧展沉浸在不能平静的心绪浪潮当中。
没想到久远的背后,竟是藏着被光阴掩埋的不可思议的秘密。然而接下来令他更没想到的是,秘密的背后,原来还有秘密。
“怎么回事?亡灵册上居然没有那位妙桑先祖?一般魂过三世已能称奇,难道其在无地府助力下魂魄长存几百年至今?”
亡灵册上找不到,大白只好对着转世册,顺着魂魄足迹一路追查,终于到了末端,定住。
另一位也被大黑查到,同样定住。
接着大黑大白难以置信地相互对照确认过后,一齐吃惊地看向在座的叶碧展,一同说出结果。
“易必添与叶碧展,便是妙桑先祖与堕落皇子的转世。”
-
止渊与叶碧展走出地府原路返回,过薄桥时,止渊没让大黑大白再送,但那位红衣仍然跟着。
上了桥,红衣似乎胆子大了,不再隐身,跟在二人较远的后面无声地走。
叶碧展见到忘川,便自然地想起那叫孟姜的女鬼,一回头,真见着红衣。
止渊肯定知道,不说,他便不去提。
“白尊,为什么投胎前,一定要喝孟婆汤、忘掉前世?”他又想起那个故事。
“前世记忆伴随着阅历,重活一世却带着前世阅历,你说公平么?那么人若一出生便知天下事,是否可称之为天才?”止渊有意缓解下气氛,以理性的说辞,“再说,地府注销鬼的记忆也是为鬼投胎着想,弱小的新生身躯容不下过载的灵魂,且原生对外来之魂本就排斥。因此,若想转世成功,太贪婪怎么行?”
叶碧展想到止渊曾是鬼,“白尊曾经死过,那么您记得自己的前世吗?”
“我哪一样,又不是投胎转世重生的。”
“哦,忘了您不是一般人。”
“世间万物,皆有因果。你若想听点安慰的……”止渊止步,向后转身,叶碧展也跟着转,红衣亦停下来。双方对望。
“就像她说的,忘掉,是为重新开始。”
红衣立于薄桥之上,细瘦伶仃,昂首而望,眼睛里隐约闪烁着光。
“故事里的孟婆,也是她?”叶碧展道。
原来几百年前她就已哭泣绝命成鬼。她的泪,流了几百年。
止渊朝红衣摆摆手示意她离开,但红衣却对她摇摇头,那目光似乎有许多含义。
止渊叹了口气,回过身继续走,像在自语,语气降低几分:“她倒是会说,自己却不去做。”
“嗯?”又要听什么故事了?
“熬了几百年孟婆汤,自己从不肯喝一碗……你知道她为什么当孟婆吗?她不信她丈夫的魂消散了,她等在孟婆桥前,看着来往的鬼魂,想找到他丈夫的。她求过我帮她找,但世间已不存在了,我上哪给她找去……”
人过完桥后,薄桥断裂消散,红衣往忘川下坠,却落入一股力量中,被送回另一边岸上。
“走吧。”
红衣眼中,两个背影,消失了。
……
“白尊,谢谢你,今日种种,日后我定讲给他听……”
-
清晨,东方天地交界处升起一点淡淡的辉光。
待它继续升起,白昼代替黑夜,是人休眠的结束,是鬼躲藏的开始。
一座山峰顶上,有一个被粗鲁地铲出来的大坑。
真是的,那大妖子怎么回事儿,三年前要走他的命,昨日突然回来一趟,把他尸体铲走了。铲就铲吧,也不给填平,倘若真有人来,见到这么个怪异的大坑,不得吓着?掉下去怎么办?
他坐在崖边,望着远处,不浪费最后一点时间。
死后才知道,原来人真有灵魂。或许是上苍对生灵的一种眷顾吧,它告诉鬼,死亡并不等于毁灭。
只是在已经不属于他的世界里,他注定孤独。
三年日复一日,夜间坐崖上,白天躲土里。避免走向消散的同时等待着消散逼近,等待——第二次死亡。
起风了,从摆动的树叶与草丛知道的。他感受不到。
察觉了风,却没察觉自己背后出现了一个人。
那人注视着他,发上系的灰色发带随风扬起,臂弯里,抱着一具着灰衣的尸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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