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珩长身玉立地站在枝叶遮天蔽日的树荫下,看着对面抱着双臂,靠着树干站得七歪八斜地就是不肯站好的宋浅言,心底里默默地叹了一口气。
怕不是最近命宫里的哪个星星又逆行了,出门忘记看老黄历,遇上熟人了。看着对面宋浅言唇边越来越深的玩味笑意,顾珩的额角就跳得更厉害了。
如果硬是要追究的话,今天这个门也不是顾珩想出的。除非是有惹人注目的天灵发生灵流暴动,被人当妖怪绑起来送官府,或是有散修犯下重罪,他才会从不浮堂里“纾尊降贵”地下山查看。
除此之外,大山不出小山不迈,被他养着的那只红尾巴尖狐狸讥笑他是“黄花大姑娘”。
虽然顾珩和苏东流说好了要下山查探此次异术杀人之事,但和奕仁司明里暗里对着干了那么多次,顾珩深知奕仁司办事向来干脆利落,查探现场这种基础操作原应在第一时间就完成好的。
本想错开时间避免和奕仁司碰上,可谁能想到,这件事传开来都快半个月了,朝廷才办好交接,顾珩对朝廷这种踢三下才挪一步的效率简直要扶额叹气了。
再加上那个不知怎么的,天生就格外容易招惹到邪祟“喜爱”的倒霉孩子易君,又趁学堂里的先生长老不注意,偷偷溜下山,迷迷糊糊地就被带到案发现场,差点就被当成美味饭后点心,顾珩才不会冒着会和奕仁司正面对上的风险,匆匆忙忙地下山。
没想到,越怕什么,来什么。
顾珩内心极其沧桑地叹了一口气。
“本司主在出来的时候,就在想,今天会不会那么有幸能遇见顾堂主呢。想着想着,这不就见到了吗,真是老友见老友,多喝两杯酒啊。”
宋浅言的指尖还捏着刚刚从地上拾起的合卺酒酒盏,他边这般对顾珩说着,边指尖滴滴溜溜地转着酒盏,那副懒懒散散的架势,仿佛就要现下拉开阵势,和顾珩痛饮上三杯。
风昀看着自家上司着不思上进的不着调模样,再看看对面不浮堂堂主垂眉敛目的端正肃穆模样,要不是皇粮丰厚稳定,早就投奔对家不浮堂去了。
着实是生活不易,风昀叹气。
“顾珩谢过宋司主好意,只是与亡者分杯而饮这种事,请恕顾珩实在没有宋司主的胆量与气魄。”
仿佛神思才从什么旧事里抽出来的顾珩,听着宋浅言的话,眉尖轻轻一动,双手持着剑,稍稍俯身作揖,绣着暗纹的发带就顺着披散着的长发划落到胸前,晃眼望着,就如同九天之上疏风朗月的仙人。
——只是这仙人似乎嘴上有点缺德,一番话听着规规矩矩的,但听着总觉得像是在拐着弯骂人傻?
宋浅言听着顾珩这话,仿佛感到有趣极了一样,被夜色浸染得黝黑了三分的眼瞳打量了顾珩良久,似是在看着眼前的故友,又似是透过眼前的人,瞧着掩藏在岁月里头的远逝的时光。
“泽玉前辈,顾先生和宋司主都在打什么哑谜呀,我怎么一点都听不懂呢。”
站在树后头,因为暴露了先生位置而瑟瑟发抖的易君,从地上一把抱起那只红尾巴尖的大妖狐狸,借着褥狐狸毛,来安慰自己害怕被先生责罚的不安内心。
红尾巴尖的狐狸泽玉被挠得舒服了,眯了眯鎏金般的眼瞳,衿贵地露出另外小半张脸,示意易君不要停,这才施施然地开了尊口:
“小孩子家家的,别问,问就是他们俩在进行久别重逢的问候。”
问候?一个请你喝奠酒,一个拐着弯骂你傻,果然这就是高人的境界吗?
如果不是时间地点不对,易君简直要给两位修道大能唱起赞美之歌了。
大妖和少年之间的对话很轻微,几乎要和尖锐着呼啸而过的夜风融在一起了。但宋浅言是何等修道境界之人,耳尖一动,便捕捉到了几乎一闪而过的尾音,这才神思归拢,指尖捏着酒盏,踩着碎落一地的苍茫月色,一步一步地朝顾珩走去。
大概是他气场有点太足了,手里头抱着狐狸的少年不由得踩着小步子,后退了半步。
但顾珩似是毫无知觉一般,依旧一身白衣长身玉立,脊背挺拔如松,看着宋浅言步步走到身前,看着他松松地握住自己的手腕,看着他将手里的杯盏放到自己展开的手心里,漫不经心地勾着唇角,对自己说:
“顾堂主,拿好了,这可是好东西。”
——一如多年以前,一身蓝衣的少年,一手举着硕大的莲叶,一手护着抱在怀里的东西,踩碎了一洼一洼的积水,从泼天似的绿意深处向自己奔跑来。
“阿珩,你平日里不是最喜欢捣鼓什么草药啊,符篆啊,星象啊什么的,看我发现了什么好东西,你可拿稳了啊。”
事恍若还是昨日事,但人恍若已是隔世人了。
“在下刚也发觉,这现场似是到处都是婚仪之物。”
为了掩饰自己片刻间的失神,顾珩缓缓握起手,攥紧了手里的杯盏,顺势将自己的手腕从宋浅言的手里抽了出来。
随着顾珩的手抽出来,夜色里的寒凉又立马丝丝缕缕地攀上宋浅言的指尖,宋浅言的手指在虚无的空着下意识的蜷了蜷,这才又勾起平日里大家所熟悉的不着调的笑容,回答着顾珩的话:“确实如此,但此处发生了何事,宋某也尚未有头绪。”
“在此处妄做猜测也无甚实用,宋大人可在此处细细整理思路,在下就先行一步了。”顾珩对着宋浅言一拱手,边这般说着,边招呼易君跟上,仔细叮嘱他跟紧点,便带着一人一狐狸,抬脚往庭院的更深处走去。
“好不容易见次面,这说两三句话就便要走了。”宋浅言看着顾珩在夜色里越发显眼的背影,唇边的笑意彻底冷下来了,嘴角无意识地撇了撇,装模作样地抚了抚袖子,招呼风昀跟上。
刚被晾在一旁的风昀,全程围观了一场“昔日好友翻脸,今日尴尬重逢”的戏码,深知自家上司此刻心情应当是十分的不美丽,不用宋浅言的眼刀提醒,便自动自觉地噤了声,抱紧了手里的剑,亦步亦趋地跟在宋浅言身后。
越往庭院里面走,死气和怨气就更重了,几乎快要到了要浓郁到凝结成实体的地步了。绕是宋浅言和顾珩这般在修道一途上天赋极高,造诣颇深的人,都能听到死寂一片的空气里,那被压成一道道细线的尖叫声,似是要穿破人的耳膜,让人不由得皱眉。
修为颇高的两家上司尚是如此,更别提后面跟着的两人了。风昀和易君不得不以手覆耳,简直到达了寸步难行的地步。
顾珩强忍着耳边略微的不适,转过身来安慰般地抚了抚易君的发端,从怀里拿出一张符篆,咬破手指,指尖飞快地结了一道符文,叠好放进易君的衣襟,在漫天喑哑嘶鸣的尖叫声中艰难地开口说道:
“这里怨气太重,你根基尚轻,容易受其干扰而走火入魔,我给你结了一道太上清华符,能减轻怨气的影响,你好好带着,别丢了。”
话音刚落下,下意识一抬眼,便撞见走在后面的宋浅言,不复往日那样唇角总是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笑意,黝黑眼瞳直直的看着他。
“太上清华符,”原本看着下属一脸“我快不行”的宋浅言,一脸嫌弃地扯过落在身后的风昀,正准备抬手以灵力封住他几处易受邪气侵扰的大穴,便猝不及防地看见了前头的顾珩以血绘了一道太上清华符给那个一直晃悠在他身边的小鬼,不由自主地冷哼了一声。
昔日宋浅言和顾珩尚为修道世家的名门子弟时,虽然修仙一道业已没落,但传承了数千年的术和道还是凝结了无数大能先贤的智慧,因此,每个适龄的修仙世家子弟都要远行至昆仑虚上的元上学宫求学问道。
宋浅言虽精于剑道术法,但符篆一道也是略有涉猎。他还记得,在符篆一课上,学宫的先生背对着昆仑虚上终年不断的飞雪,在檐铃苍脆悠远的轻响中,慢悠悠地说道:
“太上清华符,为清心凝神一类的符篆里最高的境界,以施咒人的神与血作为屏障,结为结界保护受咒人的心神,神魂上受到的干扰,会全数转移到施咒人的身上。”
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还能听到这道符的名字,宋浅言几乎要被顾珩气笑了。
“以神与血护那倒霉孩子的神与魂,我倒是要寻个机会,瞧一瞧这瓜娃子有哪里值得这般看重。”宋浅言边给自家的倒霉下属封穴位,一边冷笑着这般说着。
“那个,司主啊,您先别忙着,呃,那个,呷醋,我感觉我的手腕要被您捏断了。”
不知怎么地,自家上司本来就不怎么美好的心情,更越发低沉,和周遭的冷寂死气快要融在一起了。风昀不得不挣扎着开口,提醒宋浅言他手里还捏着个活人,免得他一时发怒把自己给捏死,那自己只能和这满屋子的死灵怨气抱着一起哭了。
不知道风昀刚那短短的一句话哪里踩到他那个猫一样暴躁的上司的尾巴,宋浅言面无表情地倏地放开了他的手腕,眼底蕴着的寒意把风昀冻得像只被捏着咽喉的鹌鹑一样,直直地钉在了原地。
“闭嘴,跟上。”
宋浅言没再说其他话,言简意赅地落下了四个字,转身便要跟上前面快要走得看不清背影的顾珩一行人。风昀只好兢兢业业地闭上了嘴,安静若鹌鹑地跟在宋浅言后面——当他那个平时话比鸟多的上司不说话时,证明他确实已经动气了。
随着时辰往夜里子时走着,这座平日里雍容奢豪的大宅已如鬼境一般,花木扶疏间,树影婆娑下,都是沙沙作响的窃窃私语。
肉眼可见的怨气在空中浮游着,紧紧地跟随着这座鬼宅里仅有的几个生灵,要不是感受顾珩宋浅言纯净汹涌的灵力,以及泽玉身上澎湃的千年大妖的妖气,普通的怨气不敢随意靠近,他们这满打满算才四个半的生灵,根本不够这充斥了满院的怨气恶灵塞牙缝。
“啊……!!!”
蓦地,在一片窃窃私语里,突然平地而起一声尖利的惨叫声!声调之尖锐,直接惊起了一片停在枯树枝上的秃鹫,漫天都是秃鹫睁开着的红色的眼瞳。
胆子小一点的易君直接也被吓得惨叫一声,闭着眼睛下意识地就直接一把抓着顾珩的手臂,头埋在顾珩的肩膀上瑟瑟发抖。
“顾,顾先生,那是什么东西啊,救命好吓人啊!!!!!”
——于是,宋浅言的表情就更难看了,一脸霜雪,说不清是刚那声尖叫声恐怖些,还是现在处于情绪暴走边缘的宋浅言更吓人些。
宋浅言心情不美丽了,就意味着有东西要遭殃了。他冷着一张脸,丢下在原地被吓得一脸惨白的下属,一甩衣袖,快步走到顾珩身侧,伸手在空中猛地抓了一把,用力往地上一摔,用脚尖踢了踢地上还在扭着身体的东西,冷着声调嗤笑了一声:
“你的学生还能被阴烛吓到,看来你顾珩教学生的本领也不怎么样嘛。”
冷言冷语,阴阳怪气的,真真是一点都没有宋司主平日里衿贵自持的风度。
听着宋浅言的话,顾珩抬眼望了他一眼,似是要从他脸上找出昔日同窗的那个疏朗明媚的少年,奈何宋浅言现在一脸被踩了尾巴似的阴翳,顾珩只能低声地叹了一口气,将手臂从少年的手里抽了出来,俯身将那条阴烛从地上捡了起来,细细端详着。
大概是感受到顾珩身上浑厚的灵气,那条刚刚还惨叫得耀武扬威的阴烛此刻萎靡得跟个泥鳅似的,带着血肉的红瞳也不敢乱瞟了,委委屈屈地被顾珩握在手里。
“这个阴烛是不是刚刚找上过你们。”
顾珩看了那阴烛半晌,这才转头问宋浅言。宋浅言也是个公私分明知轻重的人,他依旧冷着一张脸,却不情不愿地对顾珩点了点头。
“我猜也是,就你那一贯对付阴物的做派,这阴烛一见你就想溜,果然是'人见愁掉发,鬼见吓趴下'的宋司主……小心!”
顾珩的尾音还没落地,多年以来积累的危机感突然袭上心头,一根毫毛般的细微寒意针扎似的弥漫了整个脊背,还未待宋浅言有动作,顾珩便已一个踏步,翻身到了游廊下,佩剑“霜津”一出,月华般的剑意便震散了庭院里缭缭绕绕的死气,只见半空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在枯枝上绕了一圈,又朝着顾珩疾冲而来!
相较之下,顾珩便显得十分游刃有余,只见他闲庭散步般的一个转身,白色的袍角便流云似的翻飞着,他倏地收回了“霜津”,指骨翻飞,瞬间一个雪白的印便结在了他的指尖,顾珩一松手,一道至精至纯的“太清伏魔印”便朝魔物疾射而去,魔物撞上伏魔印,在半空中便荡起了一声惨叫声,瞬间空气中弥漫开来的都是腐肉烧焦的味道。
站在顾珩宋浅言身后的易君和风昀不得不以手掩鼻,咳嗽着连连后退。
站在易君风昀两人旁边的泽玉,已经恢复了上古大妖的真正形态,通体流光雪白的巨兽稳稳地守着两人,朱红色的尾巴尖在空中微微地扬着,喉间不时发出威胁性的低吼,周遭的死气一时也不敢接近这两人一兽。
与此同时,方才一道伏魔印打出去的顾珩,回手就伸向腰间,准备再以“霜津”给魔物一道重击,谁知宋浅言速度比他更快,原本被他护在身后的宋浅言,突然一跃而起,几个起伏间,佩剑“九歌”便已出鞘,剑意震荡,血色四溅,须臾前尚在空中的魔物便已重重坠地,不复方才的耀武扬威。
“你怕是忘了,若是论剑,学宫里的先生说过,我还是要比你好些。”
身影落下,“九歌”归鞘,宋浅言抬脚踢了踢那现出断手原型的魔物,心情甚好地勾着唇角,邀功似的朝顾珩望去,却不曾料到,顾珩一向总是波澜不惊,带着温和笑意的面容上,第一次出现了近似于“震惊”的表情。
宋浅言直觉不妥,收回方才漫不经心的笑,顺着顾珩的目光往后看去,饶是他素来总是“我认天下第一,你也不能认天下第二”的脸上,也出现了一瞬的空白——
方才经过“霜津”和“九歌”两次剑意的震荡,一直厚重地覆盖在庭院里头的浓雾散去了,露出了整个庭院的真容——
只见院子里头,整整齐齐地站了几排穿着鲜红嫁衣的女子,滴血似的红艳艳一片,这片极其突兀的红,仿佛是在浓重的夜色里硬生生地撕了一道血色的疤,配着女子青白而毫无生气的脸,极其渗人。
蓦地,仿佛被生气刺激到了一样,这几排女子整齐划一地“咔啦”一声一起抬头,脸眼白都是黑色的眼睛齐刷刷地望着顾珩和宋浅言这边,喉间咕噜咕噜地几声低响,突然一同“咯咯咯”地笑起来,嘶哑着说道:
“夫君,你来了,妾身好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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