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办法,能者多劳,宋司主不会不知道这个词吧?”
顾珩闻言,也不恼,只是不动声色地将宋晋言方才借着宽大袖摆放进他手里的药丸拢在掌心里——这是归梦,他知道,他还知道他接下来就要将归梦下进酒里,亲手将宋浅言送到一个前路莫明的危地里。
这般想着,顾珩罕见地有些急躁了,指尖一直捻着归梦,几乎要将小药丸捻成粉末。
站在一旁假模假样饮酒谈事,实则眼睛都欲盖弥彰地瞥过来的世家子弟们,听着宋浅言和顾珩,一个在冷嘲热讽对方体弱多病,一个在阴阳怪气对方庸碌无能,没料到来吃个酒,还能目睹昔日挚友今日当场翻脸的戏码,着实不枉此行。
围观群众们借着手里的杯盏掩住了口鼻,实则看热闹的心就像一壶烧沸腾的热水一般,止都止不住。
宋晋言见望过来的人越来越多,转念一想这么多人看着,反而不好行事,便对一直远远望着这边的阮宁打了个眼色。
阮宁心领神会,便起身敲了敲酒杯,唇边勾了个妥帖精致的笑容,对来祝贺的众人说道:“感谢诸位世家赏我阮某薄面,来赴宴喝这杯水酒,阮某甚是感怀,旁的事不多说,阮某以茶代酒,先谢过各位了。”
众人附和举杯,高朋满座,觥筹交错,实在看不出这人世虚浮之下,是暗流涌动和刀光剑影。
按照亲疏远近,顾珩和宋浅言本不应坐在同一席上的,只是他们一个是主人家亲自邀来的客旅人,一个是远道而来、所有修仙世家都忌惮三分的监管者,亦或是有人故意为之,总之他们俩就被安排坐在同一席,还是肩挨着肩坐着,空气中像是紧绷着一条弦,岌岌可危地,众人都心知肚明等着这条弦断裂。
堂下有女修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用手肘戳了戳身边的女伴,掩着嘴小声说道:“你看他们一个邪气一个清冷,好配哦。”
女伴闻言,翻了个白眼,小声回道:“别想了,他们这跟见了仇人似的,没戏的。”
女修像是没听见同伴的冷嘲热讽一般,双手撑着下颌,露出点宛若老母亲般慈爱的微笑:“相爱相杀,也很妙啊。”
台上的人不知台下已经议论开来了,这场各怀鬼胎的戏还在演着。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顾珩和宋浅言之间的距离挨得极近,肩碰肩,手贴手,远远望着,不像传说中的世仇,更像是亲密无间的挚友——或是爱人。
只是宋浅言的动作,看起来也忒不是人了些。
顾珩抬手要去拎酒壶,宋浅言比他的手更快,指尖勾着壶耳在顾珩面前晃了晃,漫不经心地笑了一下;顾珩抬箸去夹冷盘里最后一块糕点,却被宋浅言抢了个先,眼疾手快地丢进嘴里,还恶劣地加了一嘴“真好吃”。
——侮辱性和伤害性都不高,但是烦人性极强。
阮秀微蹙着眉望着他俩,仿佛只要宋浅言敢再作妖,她就敢站起来把宋浅言撵下饭桌。
其他人像是不敢惹这两位阎王一般,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地扒饭,假装看不到。
顾珩简直要被他气笑了,稍稍侧过身,想招呼侍仆重新再上一壶酒,却听见宋浅言压得极低的声线落在耳边:“天这般冷,你又刚大好,吃那么多冷的做什么。”
顾珩闻言,不动声色地往旁望了一眼,只见宋浅言还是那副不着四六的神情,眉眼在灯影笼罩下肆意又张扬,仿佛刚那句话不是他说的那般。
顾珩望着他,不着痕迹地勾了勾唇角,像是在笑了一下,只是那笑意犹如游鱼,很快便消散在人潮里。
顾珩抬手撑着下颌,借着檐角在他面上投下的半明半暗的光影,无声地作了个口型:“你管我。”
跃动的灯影落在顾珩面上,像上好的官瓷,看起来透明又易碎。
宋浅言心尖一热,年少时不具名的喜爱和亲近,重逢以后无时无刻不在折磨心神想念和贪恋终是破开浅薄如纸冰面,喷薄而出,冲刷着岌岌可危的理智。
难以抑制的冲动之下,宋浅言下意识地握住顾珩的手背,指尖像是极钟爱地扫过顾珩手背,最终将人的掌心翻了过来,指尖在上头写道:“我就管你。”
一笔一画,带着恼人的痒意,明明是写在手上,但却好像写在了心里,像是犯了心瘾一般,痒极了,逼得顾珩不得不闭了闭眼睛,带着些狠戾的意味,抓住了宋浅言在掌心写字的指尖,方才缓缓地吐了口气。
他们二人都是极会伪装之人,心下指间如何暗流涌动,面上却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迷惑性极强,以至于坐在同一席上的众人,硬是看不出他们已然你来我往地短兵相接了好多回。
阮秀叹了口气,正想起来打个圆场,却不料她的兄长已然站了起来,拿出副长辈的姿态,倒出两杯酒,对宋浅言顾珩说道:“两位小友往日是修仙一道的双壁,就这般分道扬镳也怪可惜的,恰好今日晋言兄也在场,我斗胆做个主,两位小友便喝了这杯酒,前尘往事,就当了了,一笑泯恩仇嘛。”
这头阮宁还在摆着谱自说自话,那头顾珩和宋浅言一听,便同时明了,这件事,和阮宁也脱不了干系。
心里知道,面上却不显,顾珩从善如流接过阮宁手里的酒盏,借势将一直捏在指骨里的归梦放了进酒里,归梦溶水,无色无味,一切筹谋,了无痕迹。
“宋司主,请。”
顾珩指尖捻着酒杯,眉眼端方,坦荡无尘。
“顾堂主如此盛情,宋某便却之不恭了。”
宋浅言像是不知道酒里被下了归梦一般,眉眼间带着些轻微的笑意,面不改色地将酒一饮而尽。
——那夜宋晋言离开后,顾珩曾问过宋浅言:“你确定真的能抵住归梦的药效吗,我偷换一种药也未尝不可。”
宋浅言闻言却笑了一下,望着他哥几乎要融在黑夜中的背影,自嘲般地笑了一下说道:“宋晋言是个人精,一点不同他都能察觉到,你还是按着他的来吧。”
顾珩皱了皱眉:“归梦一旦过量,你怕是会永坠梦境,长眠不醒。”
宋浅言将视线收了回来,目光轻若晨梦地落在顾珩身上,像是极专注,又像是什么都没想,半晌才低笑着说道:“我习惯了,我不怕这个。”
顾珩闻言,眼底的忧虑便更深了一层,嘴上却作出一副冷嘲热讽的模样,嗤笑着说道:“吃归梦还能吃习惯,我倒是第一次听说,宋司主可真是够天赋异禀的。”
“我睡不着,阿珩。”
宋浅言转过身来,倚着窗棂,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地说道:“那段时间,我一闭上眼就是你在雨里提着剑,决然离去的背影,每每梦到此处,我便再也睡不着了。”
顾珩闻言怔然。
原来被困在故梦里,无法归去的人,不止他一个。
自那次之后,顾珩便知道,能将寻常人坠入梦中的剂量,对宋浅言而言,简直不值一提。
顾珩就这般看着他,将那杯明知掺了归梦的酒,饮了个干净。
堂下不知酒里掺了段沾着血泪的故旧过往,在二人饮尽的那一刻,满堂喝彩。
宋晋言望着弟弟无知无觉地将掺了归梦的酒一饮而尽,望着归梦开始起效,弟弟开始昏昏沉沉地几乎要坐不稳了,唇边勾出一点满意的笑意。他好整以暇地站起来,对着阮宁拱了拱手:“小弟不胜酒力,宋某将他先送回房去,望阮公子见谅。”
阮宁也没料到往日里传得神厌鬼惧的宋浅言竟然那么顺利就中招了,颔首允了让宋晋言将人带到约定好的地方,却没料到在宋晋言抬手将人架起的时候,从旁斜斜刺出一只手,阻了他的动作。
宋晋言顺势望去,是顾珩,顾珩泠泠的一双眼,目无感情地望着他,挡开了他的手,语无波澜地说道:“还是我来吧。”
堂上堂下这般多人看着,宋晋言无法,只得顺了顾珩的意思。
待到二人将宋浅言带了出去,宋晋言才语带嘲意地说道:“顾堂主,这刀都递出去了,万万可没有反悔的道理吧。”
顾珩闻言,并没有回话,将宋浅言往肩上稳了稳,才意味不明地沉声说道:“我只想他被禁,但并不想他死。”
宋晋言笑了一下,反问道:“顾堂主这是什么意思?”
顾珩没再理会宋晋言,将宋浅言扶稳了,稍稍回过头来,面容隐没在夜色里,看不清表情,但眼底的凛凛寒光却格外分明,再开口时,话语里的讥讽再明显不过:“我们把话敞亮来说,我信不过你。”
宋晋言带着顾珩去的地方,意外的是阮家后山的地下岩洞,外头的路九曲十八弯,枝叶深重,层层叠叠,估计即便是阮秀,也不知家后有这般大一个可以容下一支军队的洞穴。
宋晋言在洞穴口的一个巨大的阵法面前停了下来,朝顾珩伸出手,微笑着说道:“顾堂主送到这就行了,洞穴外这封印大阵是宋氏秘术,怕是不能被外人所知。”
顾珩闻言,微微低垂着头,任由夜色和落下的长发将他的形容敛了去,半晌没动作,只是衣袖之下,握着宋浅言肩头的指骨越发收得紧了。
良久,才见他如破败的提线木偶一般,将宋浅言小心翼翼地放到宋晋言身上——只是在指骨错落间,一片叠好的符咒,从宋浅言的手中,轻巧地落在了顾珩的掌间。
顾珩不动声色地捻了捻,是移形符,作用是能远距离同步望见现场发生了什么。
宋晋言从顾珩手中接过宋浅言,经过顾珩身边时,宋晋言贴着顾珩的耳边轻声笑了一下,慢条斯理地说道:“你这犹豫不决的样子,嘴上说着护他,手上却沾着他的血,真是像极了伪君子的行为啊。”
顾珩也自嘲地笑了笑,毫不迟疑地转身离开,风雪里,他似是极轻地说了一句话,尾调融在风里,几乎要被北风撕扯得听不清了。纵然耳聪目明如宋晋言,也只得模糊听见他说:“可不是,到头来,我也只是和你们一样的,心口不一的伪君子。”
......
“阿珩?阿珩?”
良久,被顾珩死死攥在手里的移形符传来了宋浅言极低的声音,出人意料的是,宋浅言的语调很轻,像是怕惊动了什么,又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场景。
“……怎么了?你兄长没对你下什么狠手吧?”听见宋浅言的声音,顾珩才回过神来,哑声问道。
“没,宋晋言把我扔下了就又出去了。只是这里......”
纵是宋浅言这般见过诸多怪事的人,都禁不住轻声吸了口凉气,半晌才艰难地继续说道:“这里全是器人,阿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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