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二年九月,京城正是秋高气爽的时节。沈星阑午睡醒来,透过窗棂望见阳光正好,便吩咐侍女青简将画案搬到院中,再准备好笔墨、色碟等画具。她自己则在云笺的服侍下换上了一件夹棉的窄袖上襦。
行至院中,映入眼帘的是秋日午后的明媚阳光,将她那精致的小院染得如梦似幻。沈星阑行步轻缓,身形颀长而纤细,腰线勾勒在窄襦之间,似杨柳临风。她容貌本就清秀雅致,眉眼如画,在日光映照下更显几分冷静出尘的气韵。
院角的金桂亭亭玉立,枝叶葳蕤,千万簇金色的桂花如同颗颗金粟,繁密地挂满了枝头。沈星阑深深吸了一口,仿佛能凝成蜜般的甜香扑鼻而来,忍不住微微露出一抹笑容。
画案已经摆好,正对着西墙根栽着几株菊花,青釉陶盆整齐排列,正值花期,金芍药的花瓣如垂丝般柔美,玉翎管的花朵洁白如初雪。秋砚早已为她在桌上铺好熟宣。沈星阑提起笔,细心勾画了半晌,待她端详纸上的画作时,不禁轻轻摇头。
她的母亲,韩芷,祖辈以书画双绝闻名于朝野,而韩芷自己在这方面也颇有造诣,因此,她便格外重视女儿的画艺培养,每一旬都会让沈星阑画上一幅作品,之后进行品评和指点。
一旁伺候笔墨的青简见自家姑娘的脸已皱成一团,便知今天画得不太顺利,连忙劝道:“姑娘已经画了半晌,虽然阳光好,可风却冷得很,不如回屋歇歇,明日再画吧。”
秋砚替沈星阑换上热茶,顺便不忘取笑青简:“你糊涂了,姑娘哪次不是拖到最后才肯提笔?明日还得请教老爷书上的学问,今天不画完,哪里来得及?”
沈星阑放下笔,轻叹一声,不理这两个坏丫头。正当她端起茶盏时,忽然看到嫂子宋氏从垂花门走了进来,身后的丫头捧着一个小巧精致的匣子。
宋氏是沈星阑同胞哥哥沈行的妻子,刚刚过门不到半年。她身形高挑白皙,杏眼桃腮,娇美动人,性格活泼爽朗,与沈星阑这位小姑相处得极为和睦。
沈星阑见到宋氏,忙放下茶盏迎上去,恭敬地行礼。宋氏却一把拉住她,眼里满是温暖的笑意:“我来得不巧了,妹妹正忙着画画吗?”沈星阑亲昵地挽住宋氏的手臂,笑着回应:“哪里,母亲交给我的课业,刚画完不知该做什么。倒是嫂子来得正好,陪我一会儿吧。”她一边带着宋氏往自己房间走,一边轻松地笑道:“嫂子来的这时候,正是我最需要人陪的时候。”
西厢茶室里,青简已将雕花木窗支起半扇,垂落的素纱滤去午后的燥气。两盏琉璃盏盛着透花糍与糖渍金桔,案头青瓷香炉逸出几缕沉水香,与雨过天青釉茶具相映成趣。
宋氏坐下后并不多客气,接过侍女捧来的匣子,像献宝一样打开,笑意盈盈地对沈星阑道:“你哥哥今日外出回来带的这件新奇玩意,虽然做工粗糙,但别有一番野趣。我特意自告奋勇,做了回信使,亲自为妹妹送来了。”
沈星阑忙谢过兄嫂的好意,伸手从匣子中取出一只彩塑的小猫,轻轻把玩。这只小猫圆滚滚的,黄得像小太阳,做工虽然简朴,却极为娇憨可爱。她把玩着小猫,抬头看向宋氏,笑道:“哥哥今日该是去书房请父亲指点学问,怎么这样早就回来了?”
宋氏正拿小银签叉起一块金桔,闻言便笑着答道:“哪里呢,今日夫君去时,父亲正与二叔在谈要紧事,夫君说他在旁边听了一阵子,怕打扰,便出来了。”
她又好像想起些什么来一样赞叹道:“二叔不愧是京中有名的才子,交友当真是广。连如今太后有意采选世家女子进宫侍奉的消息都先人一步知道。消息来得快还不算,又知晓如何能找上太师的门路,事事先人一步,当真是了不起。”
沈星阑正待回应时,宋氏目光又落在沈星阑身上——少女身形纤柔挺秀,肤色白净透亮,,眉目间带着生来疏朗的清冷之意,如一泓泉水静映寒星。这样的模样,纵是不言不笑,也教人移不开眼。
宋氏又环顾一番茶室的布置,微笑着说道:“这茶室布置得真是雅致,妹妹有这样的巧思,又是这样的美貌,真是万里挑一。我这做嫂子的,恨不得能多陪你几年,想来父母更是舍不得你离开。”
她看着沈星阑的神情,语气中满是宠溺与喜爱,脸上虽还带笑,眼神却认真,着重说着“父亲”两个字。沈星阑仔细听着她这有些突兀又莫名的话语,心中念头急转。
哥哥沈行在父亲书房听到宫中有意采选世家女子的消息,自己已及笄,又是家中唯一适龄的女子,定然是叔叔向父亲建议送自己去参选。听起来,连如何找门路的事情都有了些眉目。
自己年岁渐长,哥哥不方便总进内院,嫂子便主动担起了提醒自己的责任。想到这里,沈星阑心中满是感激,握住宋氏的手,温柔道:“哥哥和嫂子的好意,阿阑心里明白,若能一直待在家中养到二十岁,真是最愿意不过的了!”
宋氏听见沈星阑故意带着几分小女儿作态的调侃,心下明了沈星阑已经完全听懂了她的暗示,便微微一笑,温柔地拍了拍她的手,转而真正说起些姑嫂间的悄悄话来。
不多时,宋氏起身告辞,沈星阑连忙站起,亲昵地挽住她的手臂,一边送她一边再次感谢道:“劳烦嫂嫂亲自跑一趟,改日我再请嫂嫂过来,好好地玩上一整天。”
她顿了顿,又压低声音:“这事我心里已有打算,哥哥为人耿直,嫂嫂就费心劝劝他,莫让他顶撞父亲才好。”
宋氏微微一笑,连连点头,柔声回应:“你哥哥心中虽千般不愿,但真是没个主意,这才只能如实转告你。我自然明白,定会替你劝劝他。”她拉了拉沈星阑的手,语气轻柔又坚定,“妹妹放心,嫂子一定尽力帮忙。”
一路将宋氏送出了垂花门外,沈星阑才慢慢的回了自己卧房,沉下心来认真思量今日宋氏送来的消息。
沈星阑的家族,原为吴兴沈氏,南朝时曾与王谢世家齐名。黄巢之乱时,沈星阑所在的这一支因留守江南得以幸存但也大伤元气,远不及那些随大雍太祖平定中原、建立新朝的勋贵和新兴世家那般底气雄厚。
大周建国后,摒弃了五代时清谈误国的浮华风气,百余年来,沈家只有她的祖父沈崇俭曾任国子监祭酒,她的父亲沈绍钧只领了一个国子博士的五品职务。虽说叔父以几分诗才在京中小有名气,但遗憾的是,这份文人气质与如今务实的风气大相径庭,难以在朝堂上有所作为。
三年前沈崇俭去世后,沈家虽仍保持着一些清贵世家的声望,但已无朝中得力的前辈支撑,也缺乏惊艳出众的后辈人才,正是青黄不接的困境时刻。
沈星阑自小便在祖父身边长大,家族的困境她心知肚明。她也明白,对于父亲来说,在依靠修编史书获得永宁帝的赏识,重振家族的梦想实现之前,自己最大的价值便是作为联姻的纽带,将这摇摇欲坠的家族牢牢绑在一个有力的靠山上。
沈星阑轻轻摩挲着手腕上的玉镯,她对这样的命运说不上抵触,只是……现如今,不管是对她自己还是对沈家而言,都绝不是一个激流勇进的好时机。
且不论叔父所找到的门路究竟能为她提供怎样的起点,单看当前的局势:永宁帝即位不足两年,已经连削四藩,邸报上送来的消息,除了哪位藩王伏诛,便是歌功颂德、祥瑞现世。沈星阑可不愿意像一滴冷水,轻易地葬送进这锅沸腾的热油中。
她心里已决定要劝阻父亲,但并不急于贸然行动。一方面,今日父亲刚与叔父讨论此事,如果下午自己急匆匆地上去劝阻,岂不是明晃晃地告诉别人,消息是通过哥哥和嫂子传递的?他们一番好意反而被无端牵连,这种事沈星阑绝对做不出来。
二来,父亲虽疼爱自己,身为家主的权威却断然不许受到旁人侵犯,必得委婉劝说。
好在父亲为人一向谨慎多思,即便是被叔父说动也不会当即决定,这倒给她留出了应变的机会。只要让让父亲心中谨慎的念头占据上风,自己放弃送她入宫的念头,便能稳妥解决此事。
想到这里,沈星阑也不再纠结,唤了秋砚将那副秋日菊花图拿进来。她已无心再画一幅,轻轻沾了墨,略一思索,便在纸上提笔写下了一句诗,盖上自己的小印,随即将画卷起。
眼看晚饭时分将至,沈星阑换上了一袭广袖衣裙,吩咐秋砚捧着那幅画,陪她一同前往母亲的正院交差。
日影渐渐西斜,金箔似的秋光滤过院中桂树的枝桠,在青石径上洒下一地碎金。沈星阑走到正屋前,两个穿青瓷色比甲的丫鬟笑着打起湘妃竹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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