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市，大雨，门诊部二楼。
“你知道吗，前段时间上新闻那个砍了他爸一刀的男生，来我们急诊室了。“
“被打个半死，看样子只剩一口气了。”
“我二哥家就住那边，那个小伙可是个不折不扣的混世魔王，每晚都和他爸吵架。”
“养到这种儿子，只能自己自己躲着哭了。”
急诊科灯熄灭，一张床被推出来，上边躺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双目紧闭，嘴唇发白。
杨主任打着电话，语气急促，“家属电话都打不通，对对对，邻居把他送过来的，叫周旋，家住来兴小区，也是可怜人，听邻居说十五岁就辍学打工了，今天不知怎么的跟他爸发生了冲突……”
周旋微微睁开眼，死寂的白色让人觉得到达了时间尽头，周围传来打印机“唰唰”的岀纸声，像是死神的发条在为他的死亡倒数着时间。
过了几分钟，周遭一片安静，只剩病房一点黄晕的灯光闪得他太阳穴疼。
周旋潜意识觉得这样在安静的环境死去算是老天对他不幸一生的偿还。
只是不知道，他妈会不会来。
然而，门被轰然推开，哭丧声一阵接着一阵。
“小川？小川？我的孩子啊。”女人哭丧的声音吵得周旋脑子里像有几百只蚂蚁在迁徙。
女人的哭泣声被护士打断：“刘川峰在隔壁病房，你哭错人了。”
真他妈服了。
房门一锁，周围又恢复安静。
周旋努力睁开眼，可每一次睁开眼都感觉置身梦境，有纯白色的校服，有塑胶球场，有父母小时候在他耳边的呢喃……
他就像被抽干了血，浑身酥麻，心跳声一点点变弱，周旋感到自己死期将至，竟笑出声来。
他这一次真的睁开眼，尽管只有一条细线一般的缝，窗外大雨倾盆，闷雷滚滚，一道紫电剖开灰沉沉的天，整个世界一片光明。
他嘴角微微上扬，轻轻闭上眼，极力平稳住自己激动的情绪，生怕兴奋过头就又活起来了。
这叫死去活来。
死后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记忆错乱，他似乎嗅到母亲身上暖洋洋的木质香，她低声呢喃：“川川乖，川川睡......”
“砰！”
是当头一棒。
周旋感到脑袋遭受重创，震得他脑浆沸腾。
他暗示自己：这一定是死前最后一关，不要睁眼，真活起来怎么办？
于是他紧闭双眼，眼角浮起几条皱纹，他努力使自己的面容平静安详起来，像一个寿终正寝的老人家。
“周旋你惨了，你把人给砸死了。”
周旋眉头紧锁——谁砸死了谁？
“我看看我看看，”一阵清脆悦耳的声音跟着清风轻轻吹来，脚步声和喘气声交织在一起，“嗯，球没事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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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让不让人好好死了？！
一只小巧的手附在周旋脑门上，他感觉凉凉的，软软的。
“这伤的不重啊，只有一个黑印子。”
另一个声音响起，“呀，这不是刘川峰吗，新转来的刘川峰。”
流川枫？我还樱木花道呢。
“他这么高，怎么可能一砸就晕。”
两只小巧稚嫩的手在周旋身上来回摩擦，揉到脖子敏感部位时，周旋终于忍不住了。
“醒了醒了！”
造孽啊！
这次他不得不睁开眼睛，暗暗发誓：不管前面是玉皇大帝还是阎王爷，他都要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或许是闭久了，他眼睛里酸涩感蔓延开来。
渐渐地，眼前的画面逐渐清晰。
没有玉皇大帝和阎王爷，只有两个小屁孩，眉眼弯弯，有一个的鼻子上还挂着鼻涕。
两人竟欢呼雀跃起来，其中一个蹿得老高，柔顺的头发如黑丝带飘扬着。
气不打一处来，他强撑着身体站起来，手掌被地上的石子磕得生疼。
他终于站稳了身体，感觉小腿处于抽筋的边缘，天旋地转的世界终于平稳下来。
这俩小屁孩竟然才矮了他一个头。
左边那个抱着篮球，整齐的锅盖头像是好丽友派广告里那个小孩，他眼睛像月牙弯起，牙齿间隔距离格外大，出门都不用带牙签。
应该就是他用球砸了他。
他顿顿声，接着说：“你俩小屁孩，牙都没长齐到还学会砸人了，你们知不知道尊老爱幼，你们知不知道你们刚才阻止了我完成人生第一大事了，啊！？”
忍了这么多年的气终于发泄了。
爽！
锅盖头眨眨眼，仿佛两颗黑宝石在眼眶里灵动地闪烁。“可是你也是初二啊，你为什么说我们是小屁孩？”
初二？
周旋眼珠迅速飞转，忽然瞟到脖子下方的一抹金灿灿的光。
校徽：Q县第一中学。
他眼珠子转到左侧，斜视他俩，眼睛微眯，试探地问：“我？初二？”
两小孩不约而同地点头，“我们都是初二一班的，我叫周旋。”
周旋瞪大眼睛，红血丝在他的眼白上如蜘蛛网般蔓延开来，吓得两小孩往后退了几步。
“你叫周旋，那我叫什么？”
“你叫刘川峰啊。”那个声称自己叫周旋的男孩回答，粉扑扑的脸蛋上挂了两个深邃的小酒窝，憨态可掬，像一只小企鹅。
“什么名啊，这么难听！”
两小孩嘟着嘴巴，对面前这个小屁孩辱骂自己的姓名这件事匪夷所思。
周旋脑袋仿佛被无形的绳索勒住，一阵真的头痛让他感觉天旋地转，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摇晃。
他整理着杂乱无章的记忆，犹如撕扯一团乱糟糟的毛线，只剩一根紫电在脑海中闪耀着，久久不能平息。
刘川峰这个名字好像出现过。
那道门被推开，哭喊声传来，接着是护士刺耳的声音：“刘川峰在隔壁房，你哭错人了。”
对，就是这个时候。
他脑袋里的疼痛如同电击一般，麻痹席卷全身。
他迅速定住快要倒塌的身体，扶着晕眩的头，走到假周旋旁边，语气严肃认真：“小弟弟，会不会有一种可能，你叫刘川峰，我叫周旋？”
假周旋目光变得迷茫，皱起了眉头，嘟囔着：“可是，这里都写了呀，我叫周旋，你叫刘川峰。”
说完，他指了指周旋的左胸部。
周旋低头，发现左胸部闪着一枚胸针，他揉起衣服，把胸针倒过来，看到上面写着明晃晃几个大字——二年一班，刘川峰。
他不甘心，用力捏紧小孩的胳膊，怒呵：“你根本不是这里的人对不对？！我们是一起穿越来的对不对？！”
小孩圆圆的眼睛忽然蓄满了泪水，暗自抽泣起来。
另一个小孩使劲拽开周旋青筋暴起的手，脸蛋因用力过猛而发红。“你放开！你放开！”
周旋双腿无力，瘫倒坐在地上，眼神空洞，呜咽道：“死不掉就算了，还得倒退几年回去过苦日子。”
他睁目仰望，天边渐渐聚拢起一团厚重的乌云，层层叠叠，如同泼墨画中的浓重色彩，翻滚的乌云恰似千军万马奔腾着。
“你俩怎么在这傻站着，全队都在等你俩！”
周旋循着声音望去，一个短发小老太疾步走来，远处的山峦逐渐模糊不清，只剩那件黑色球衣在晃动着。
鼻子上挂着鼻涕的小孩抱着球跑过去，兴许是鞋底太薄，跑步声像人字拖在地上拍打。
“教练，就是他，今天比赛他把二班打了个……打了个片甲不留。”鼻涕虫说完，指了指一旁扶着头的周旋。
另一个小孩应和道：“对对对，就是因为他，我们班第一次赢了二班。”
穿黑球衣的小老太循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来，上下打量着周旋，眼神中竟然渐渐流露出欣赏与……占有欲，像一只皱巴巴的野兽贪婪地看着自己的猎物。
周旋见状，缓缓站起来，拎起横卧在地上的迪迦奥特曼书包，准备离开。
他的目的地是找一条隐蔽的河，等到晚上雨下大了就纵身一跃。
忽然，他细腻顺滑的手臂上忽然附上一只粗糙的手。他回头，只见那个小老太在殷勤地笑，眼角细细密密的皱纹聚集起来。
“小孩，愿不愿意加入我们‘南城篮球俱乐部’啊？你这身板不打篮球太可惜了。”
他摇摇头，眼神如同一两谭死水，像是丢了魂的躯壳，继续朝前走。
那只大手更用力了，周旋感到手臂一阵刺痛，将他活生生拽起往相反的方向走。
“好，那我今天就带你去俱乐部参观一下，熟悉熟悉，明天来上课吧。”小老太头也不回，自顾自地往前走，两小孩像是习以为常一般，小步跟上她。
“喂，你是不是有毛病，我说不要！”
“诶，你们这个世界的人怎么听不懂话！”
“我操了——”
周旋被生拖硬拽到了一个篮球馆，他刚进门，便看到一群稚嫩的小孩在整齐有序地拍着篮球。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蹑手蹑脚地走进去，倒数第二排的那群男生纷纷停下来，篮球杂乱无章地滚落在球馆各个角落，伺机而动，似乎要在某个时刻如万箭齐发般射向他。
周旋看到他们眼睛里熊熊燃烧的大火，像是一匹匹饿狼。
而他，就是那块肥肉。
他抓抓脑袋，皮笑肉不笑：“呃，那个，大家好啊，我跟你们说一下我的来历，我根本不是......”
声称叫周旋的小孩飞快跑到他前面，张开双臂挡在他前面。
“他是南教练请来的，你们谁也不许欺负他！”
这么讲情义？
小孩，我允许你跟我叫同一个名字了。
那群狼，呸，那群小孩中冒出一个寸头，脸蛋因运动时间过长而泛起紫红色，他眼神狠戾，冲着周旋走过来。
他痛心疾首地指着周旋：“就是因为你，我们班输了。”
周旋眼睁睁看着他发红的眼睛里窜出几颗泪，又大又烫。
该死的集体荣誉感。
小寸头又抹了抹眼泪，鼻涕顺着他的手背在脸上抹开，他再次伸手指着周旋：“我洪泓宇要和你单挑！看看到底谁更厉害！”
看着小寸头来势汹汹，周旋选择利用中华文化中最博大精深的计策进行对抗。
走为上计。
还没跑出篮球馆，他又被那双熟悉的手抓住，又被她以同样的姿势拽回原来的位置。
那个小老太嬉笑着：“小孩，投一个试试。”
说罢，她捡起地上一个皮扎开的篮球，递给周旋。
“投完就放我走。”
周旋接过球，漫不经心地摆出一个投篮姿势。
上次打篮球，应该是初中退学前一天的体育课。
“川川加油！”
场馆门口忽然传来一阵热烈的欢呼。
周旋寻着声音看过去，一个身穿粉红色毛衣的中年女人在门口为他鼓着掌。
这是一个......暖光融融的春天。
谁是川川？
哦。我是川川。
谁他妈是川川，老子是周旋。
他手忽然一颤，球滚落在地，弹起老高，引得旁边的男孩纷纷大笑起来。
假周旋连忙跑过去，捡起球来递给周旋，转头怒斥那群小孩：“你们没有拿不稳球的时候吗！？有什么好笑的。”
寸头扭着脖子，手高高举起，身姿妖娆，夹着嗓子喊道：“川川加油。”
旁边的小孩笑得打滚。
“川川加油。”
温暖如春的声音打破聒噪繁杂的笑声，在整个球馆回荡。
假周旋踮起脚，轻轻拍着周旋的后背，小声说：“加油。”
此刻的声音与病房外的哭声重合，久久回荡在周旋脑海中。
周旋心里有些酸，不禁为原来世界里的刘川峰的离世感到惋惜。
他努力摆正姿势，站在二分线外，脚尖轻掂，瞄准篮筐一抛。
既然这个世界的刘川峰这么厉害，那他肯定轻松一扔就能投进篮筐。
周旋睁开紧闭的眼，瞳孔逐渐放大。
球，没，进。
连篮网都没沾。
那群小破孩笑地人仰马翻，有几个甚至在地上打滚。
这和电视剧说的穿越不一样啊！？
莫非是球感不能传染？
周旋脸有些热，心虚地低下头，不敢去看门口那双炙热的眼睛。
假周旋又拍拍他，力量比之前更重。
“没事的，虽然你没投进，但你也没沾篮筐啊。”
周旋狠狠瞪了他一眼，假周旋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连忙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你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
他没工夫搭理那群在地上打滚的猴，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迎面撞上粉色毛衣——刘川峰的母亲。
她皮肤细腻光滑，似乎未曾留下岁月蹉跎的痕迹。她轻笑着，从包里掏出几张整齐叠放的纸巾，轻轻给周旋擦着。
“没事，川川已经很棒了。”
周旋没有任何抗拒，此前的愤怒与不羁统统被这场突如其来的阳光掩埋。
他对自己说：“就这一次，就这一次，过一会儿我就把你的妈妈还给你。”
周旋很贪婪，尤其对幸福很贪婪，他贪婪地沐浴在刘川峰母亲的柔情下。
过了一会儿，他跟着刘妈妈回到她家。
推开门，一股淡淡的热汤味扑面而来，与清新的果香融为一体。
一张淡黄色木桌屹立在象牙白地毯上，几盘家常小菜静悄悄躺在干净的桌上，冒着热气。
天蓝色的窗帘遮住落地窗外城市的喧嚣，只剩鞋柜上方鱼缸传来的流水声。
灰色沙发上方墙上贴着一个小书架，上面整齐陈列着各种各样的童话书，顶部是一个乐高飞机模型。
周旋伫立在门口，一动不动地环顾四周。
整齐，干净，明亮。
直到厨房里走出一个戴着银丝眼镜的男人，他系着围裙，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砂锅。
看到周旋，他咧开嘴：“川川回来了，快洗手吃饭了。”
刘妈妈拍拍周旋的背，轻声说：“傻站着干嘛呀，快去洗手啊。”然后把一双印着喜羊羊的拖鞋整齐摆放到周旋脚前。
周旋换上拖鞋，一步一迟疑地走进客厅里角，看到两件卧室和一个蓝色玻璃门隔开的卫生间。
推开玻璃门，没有臭气熏天的袜子，没有随处可见的脏衣服，没有乱摆乱放的牙膏牙刷。
狭小的窗台上，一株风信子在风里摇曳。
周旋拧开水龙头，任清澈的水冲刷他黑漆漆的手，一点都不冰凉，一点都不浑浊。
他挤了一泵舒肤佳洗手液，仔细嗅着那股淡淡的柠檬香，认真搓洗起手来。
他实打实洗了四遍手，直到刘妈妈来喊他。
来到饭桌，他的位置前方桌子上有一碗金黄鲜亮的鸡汤，周旋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坐下。
番茄炒鸡蛋，西芹炒虾球，凉拌木耳核桃，板栗乌鸡汤。
周旋感受到他胃里那碗老坛酸菜牛肉面在一点点糜烂。
刘爸爸夹了个虾球到周旋碗里。
“川川啊，如果你还想继续学习篮球的话，我和妈妈可以把你送去刚才那个俱乐部学习，怎么悄悄跑到那儿去了，如果不是你王阿姨看到那个教练拉着你去了那儿，我和你妈还找不到你呢。”
周旋点点头，咀嚼着弹牙可口的虾球，努力使自己咀嚼的速度再慢些。
“咱们才来这儿一个月，你就在学校打球打出名气了，真是了不起，看来你对篮球是真的热爱。”
周旋默不作声，仔细听着两人的对话，试图在对话中找到刘川峰的生活痕迹。
他们一家因为工作调动刚搬到这个县城，夫妻俩都是公务员，家底殷实，只有刘川峰一个儿子。刘川峰从小酷爱篮球，小小年纪就打进了省青少年篮球锦标赛。
周旋顺着他们描述的生活脉络，试图寻找到一点刘川峰与自己相似的生命痕迹，最后发现两人的生活简直是天差地别。
晚上，周旋安静躺在刘川峰柔软的床上，嗅着被子里那股薰衣草香，以及其中夹杂的阳光照射味。
窗外的乌云消散，露出零零散散的几颗星星。
周旋紧紧攥着被子，房间寂静无声，只剩角落的幸福在悄悄发酵。
他仔细回忆着今天发生的一切，猜想是不是那个世界的他和刘川峰已经死去，所以他才有机会附身到曾经的刘川峰身上。
那刘川峰呢，刘川峰是不是附在了这个世界的周旋身上，可是周旋看起来就是这个世界的人，会不会只是因为两人重名。
他告诉自己：“再最后享受一天，就一天，他会立马离开这个世界。”
或者说，这就是他的归宿，他上辈子尝尽痛苦后换来的一丝甜头。
窗前衣架上，校服上写着“刘川峰”三个字的胸针映射着月亮柔和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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