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十五或是十六，今夜的月亮尤其圆，照得整座山都亮堂堂的。
虫子在吵，风也在敲打树叶，偶尔还有野兽和鸟的嘶鸣，但白长元却觉得很安静，和冷白的月光一样，很平静。
这是他原本的人生应有的氛围，没有起伏的，没有情绪的，活着只是为了手起刀落帮太子杀人。
而其他人在他面前跳着舞转着圈下火海，他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他原本是这样的人。
或者说他的意义并不是一个人，而是太子手里执行命令的一颗棋，一把趁手的刀。于是他活得也像一颗棋，一把刀，安静地完成自己的任务，安静地等着主人把他丢弃。
但是偶尔，月光下的潭水也会突然坠入一颗石子，先是清脆的水声，然后泛起一圈一圈的涟漪。
也不知道是谁丢的石子，有时也会夺去他安静的能力。
“啊——啊！”
特别凄厉的尖叫惊扰了白长元的思考，还不等他脑子反应过来，他的身体已经先一步行动。
是云青帐子里传来的。
“怎么了！小少爷！”
白长元一把掀开帐帘，看见云青吓得血色全无，蜷成一团缩在角落里，紧紧攥着棉被，全身止不住地抖。
“没事吧，小少爷？”
黑暗中云青根本看不见任何东西，听见白长元的声音，恐惧一下子被放大，一开口就忍不住眼泪：
“蛇！呜......好像有蛇......”
白长元点了一盏灯，小心翼翼地进账，自己横在中间，把云青和蛇隔开。
“你没受伤吧小少爷？”他又问，把灯递给云青。
暖暖的火光照着，云青终于能看清眼前，红色的火苗稍微驱散走黑暗带来的恐惧，他哆哆嗦嗦地答：“没有。我就是……唔，感觉脚边凉凉的，感觉有什么东西缠着我的脚……”
白长元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看，发现在云青原本脚的位置那里，有一条眼睛泛着红光的小青蛇。
“这条蛇没毒的，别怕，我这就杀了它。”
白长元拔出随身的短剑，找准时机就要刺去，正要下手时，衣角却被勾住了。
云青睫毛还挂着泪呢，唇色惨白，却说：“没毒的，就算了吧。你把它丢远一点，丢到山里。”
“小少爷……”
白长元第一次杀人时，迟迟下不了手，太子像看见什么有趣的东西，戏谑道：“你心软了？”
然后太子拔出随身的短剑，抵在白长元脖子上，阴恻恻地威胁：“你有什么资格心软，阿元，今天你不杀他，你就会被杀掉。”
冰凉的刀锋抵着搏动的血管，白长元一咬牙刺下去，温热的血瞬间洒满了那张稚气未脱的脸。
太子乐得拍手叫好，他把短剑扔到地上，掏出手帕替白长元擦了擦脖子上的血，他很抱歉地说这把短剑太利了，一不小心就给你划了道口子。作为补偿，这把短剑就送你了。
现在白长元手握这把杀人无数的短剑，再一次迟迟下不了手，他早就成为狠心无情的魔头，而小少爷是尘世中最相信真善美的白珍珠。
白长元收回短剑，深深看了云青一眼，俯身捉蛇。
“你小心些！”云青近乎在尖叫，听起来是货真价实的担忧，“虽然没毒，也别叫它咬着你了。”
白长元却分心，这么关心的样子，那倒不如把蛇杀了。
抓到手后，他叫来李二，让李二暂时看着小少爷，顺便检查一下帐里还有没有别的毒物。
“你别走。”小少爷哭腔尤在，听得白长元心尖一颤。
他想，你和李二今日下午那样和谐，李二在岂不是更好。
但他开口却说：“我马上就回来，小少爷，很快的。”
也没走多远，就到水潭边，白长元手起刀落，将小青蛇剁了个粉碎。
为了让小少爷安心，他说了谎，无毒的蛇哪有这样翠绿的鳞片，这三角脑袋分明就是条剧毒的竹叶青。虽是幼体，但如若被咬到了……
他不敢想。
荒郊野岭的，没有草药也没有郎中，小少爷被咬了怎么办，他该怎么向老爷交差，他的间谍任务还怎么完成下去。
他无比懊恼，居然没有预想到这样的突发情况，都怪他，什么都没准备好，害得小少爷被吓成这样。
回帐里，小少爷还是缩在角落里，看见他来了才有了要动的样子。
白长元让李二去外面守夜，自己则是把营帐从里到外，再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
“李二。”小少爷叫住他，“你也去提醒一下别的兄弟们吧，到底是要小心些。”
闻言白长元有些意外地和李二对视一眼，惊讶于小少爷的心细，他沉声道：“小少爷说得对，毕竟在山里，是该仔细防着这些毒物。”
“是。”李二微微作揖告退。
“小少爷，白某冒犯，请问可以看一看你的脚吗，我担心还是有伤口。”
热意一下就灌满了全身，云青下意识想拒绝，可看着白长元那认真的神色，他又觉得，好吧，没关系，都是男人，何必扭扭捏捏的呢？
白长元轻轻把云青的裤腿挽到膝上，微凉的指腹轻轻擦过脚踝，一点点往上，明明他手指是凉的，碰过的地方却莫名起了躁动的痒意。
白长元有分寸到有点过了头，什么动作都是放轻再放轻，弄得云青好不自在。
倒不如粗鲁一点呢，都是男人，这样轻轻柔柔的干嘛，像在讨好小姑娘一样。
但也不能怪白长元啊，云青的皮肤和他本人一样娇生惯养的，又白又透，好像只有薄薄的一层覆在腿上，白长元生怕一使劲就划出一道红印。
“小少爷，过来些，我看看后面。”
云青闻言脸变得更烫，他慢悠悠地挪过去，好像每近一寸，就有一串鞭炮在他身体里点燃，噼里啪啦的，他已经分不清此刻的情绪应是恐惧亦或其他。
“小少爷。”白长元确认好他是真的没受伤后，给他放下裤腿，然后塞进被子里，重新遮住小少爷白到晃眼的腿。
“是白某失职，没能确保好你的安全，白某难辞其咎。”
“不是没毒吗？没事的，就算被咬着了也无碍。野外嘛，这种事也是有可能的。”
云青就那样眨巴着眼睛，眨巴眨巴，眨得白长元心里后怕更甚。
“是我的疏忽，应该赶去客栈休息的，路途虽远了一点，好歹是安全的……”
“不要去客栈，我不想走夜路。”云青打断他。
“嗯？”
“唉呀！”像是下了某种决心，云青扭过头去不看他，“我不能再骑马了，我皮鼓好痛。”
“什么？怎么会……”
“我知道我有一点矫情，我也不想痛的，但是马背上太颠了，我也没办法啊。可是我也不想一直乱发脾气，耽误大家的进度，我知道弟兄们为了等我学骑马已经等了很久了，这批货又要得急……”
“其实跟你骑马是最舒服的，但我会有点……有点爱胡思乱想，想着想着就会生气，今天没忍住朝你发了脾气，怕你不高兴，就不好意思再回来找你带我骑马。”
“我不能再上马了你知道吗，我皮鼓真的很痛，走夜路什么的就像是把我架到刑架上你懂吗，我真的很痛，李二一点也不会带人，真的很痛。”
连续说了三遍“真的好痛”，云青自暴自弃地躺下，扯被子盖住脸，自以为凶神恶煞地警告：“你不准笑话我。”
其实效果像小猫爪子挠了一下手心，白长元懵懵地处理完这一大堆信息，突然长舒一口气。
“没笑话你。”他把小少爷脸上的被子拉高了一点，“别捂那么死，闷晕了该。”
“小少爷，你有不舒服第一时间就要跟我讲，不麻烦的，我也不会对你生气。照顾好你是老爷吩咐我的事情，我和弟兄们都是，拿钱办事，没什么好抱怨的。”
云青转了个身，背对白长元，被子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掩埋了他心底重重的一声叹息。
拿钱办事......
感觉有点像喝到了一碗凉掉的粥。
云青很爱喝云府刘大厨做的香菇滑鸡粥，刚出锅时热气腾腾的，每粒米都裹满了香菇和鸡肉的香味，最是好吃。有一次他痴迷于看画本子没去吃晚饭，等看完已是半夜，他自知理亏，不敢叫醒侍从，自己又不会烧柴火热粥，实在是饿极了，凉掉的粥也囫囵塞了下去。
其实也很好喝，但不是最好喝的时候，不是他最想要的味道。
最想要的东西和得到的东西只相差一点点，这样微妙的落差带来的失落感，其实一点也不重要，但就像一支羽毛飘到心脏上，会有一种隐隐的低落。
“你们会觉得我很烦人很幼稚吗？学不会骑马就算了，看到一条没毒的小蛇也要大呼小叫。”声音从被子里传来，闷闷的。
你还知道你很烦人啊，白长元在心里说。
他把人转过来，被子拉下，看着云青红彤彤的眼睛，“你又不知道那条蛇没毒。”
反正他也不是什么好人，说起违心的话一点也不心虚。
“我们怎么敢嫌你烦人，小少爷，对未知的事物感到恐惧是很正常的事情，说明你很爱惜自己，这是好事，傻子才会不管不顾地往前冲呢。”
云青被逗笑：“我云青当然不是傻子了。”
不是傻子，是个笨蛋，学骑马这么久都学不会。
“白长元。”
“嗯？”
“我爹给你们多少钱啊？路上多带一个我，钱会比别人更多一点吗？”
“工钱和别人一样，但是老爷会给我们奖金。”
“看来我爹也觉得我是个麻烦。”
“别想那么多了，小少爷，快睡吧，明天还要赶路呢。”
白长元懒得陪烦人精纠结他到底是不是个麻烦，现在就挺麻烦的。
“白长元。”
……怎么没完没了了。
“怎么了？”
“你可以陪我睡吗？”
白长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
“我是说，你可以和我一起睡觉吗？我害怕。”
“我今夜会一直在这里的，小少爷不用怕。”
灯还没熄，映得云青本来就亮的眼睛更亮了，白长元发现云青的眼睛有一种魔力，虽然他什么都没做，但只要你盯着他滴溜溜转的眼睛看，你就会被牵着鼻子走。
“但是万一被窝里又有蛇呢，我真的害怕。”
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恶魔，果然是恶魔。
“我都在这里盯着呢，不会有的。”
云青有些恼了，伸手拽白长元的胳膊。
“你就陪一下我嘛，都是大男人，你怕什么！你没和你兄弟一起睡过吗？”
还真没有，白长元的兄弟都是皇孙，将来要当太子的，他一个暗卫凭什么跟人睡一个被窝。
“我不是怕，小少爷，这样不合规矩。”
“我爹给你奖金不就是为了让你多照顾一下我嘛，我真的害怕嘛，你就陪我一起睡嘛，好吗？”
得，这下真是间谍爆改保姆了。
白长元非常僵硬地脱衣躺下，眼睛瞪得溜圆，今晚他将不会闭眼一秒。
一只小手偷摸溜过来，一把牵住白长元，十指相扣。
得逞的人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牵一下手可以吗，安心一点。”
“……”
得寸进尺，你都牵上了还问什么问。
“要不我干脆搂着你睡得了。”
白长元终于忍不住把心里话讲了出来。
哪知道这个笨蛋信以为真。
“可以吗！”
“不可以，我只会搂着我未来媳妇睡觉。”
白长元用力捏捏云青的手，“睡吧，小少爷。”
云青失落地回应，好吧，真小气。
没过一会儿，云青一边嚷嚷着皮鼓疼一边滚进了白长元怀里，而白长元已经丧失了推开他的力气。
算了，就这样吧，小不忍则乱大谋。
就当白长元以为云青已经睡着时，怀里的人突然惊呼出声。
“什么东西硬硬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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