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宿与松沐开心窍时,怀生就在一个屋子里。她在床上昏睡,初宿与松沐守在床边,安静地翻看道藏。
自打怀生出事后,他二人变得异常沉默也异常刻苦。来庆阳郡这一路,更是一脸沉重。
初宿甚至拿来了笔和纸,要南新酒画下当日那两个斗篷人,说日后要替他和怀生报仇。
南新酒和许清如对她一贯视如己出,闻言便摸摸她头上的包子髻,哄道: “待你能修行了,我再给你画。”
结果到丹谷的第一日,她与松沐便轰轰烈烈地开心窍了。开完心窍后,又昏睡了整整一日。
怀生亲眼看着他们的心窍慢慢发亮,变成一个橘子大小的光斑。这光斑,也就比辞婴小一些,却比寻常人大许多。
除了光斑,怀生发现二人的身体也有些非比寻常。松沐的骨骼会发光,那光亮柔和朦胧,像是拢了厚厚一层灵气。
而初宿整个肉身都裹着淡如火焰般的色彩,灵气碰到她便如同鱼儿找着了水,亲昵异常。
二人身体的异样,似乎只有怀生能看出。
南新酒说,他们二人开心窍开得这般早又这般轰烈,开祖窍的日子指日可待。待得年关一过,便可送他们去涯剑山。
怀生看了眼自己黑漆漆的心口,又是失落又是高兴。失落于心窍未开,又高兴于只她一人心窍未开。
许清如抱起她,问道: “怀生是不是也想开心窍?”
怀生点头: “想。”
南新酒摸摸她头上的包子髻,宽慰道: “莫急,爹和娘有办法让你开心窍。”
怀生心知她爹重伤未愈,不愿他在这种事上费心神,便道: “不急。爹要,好好养伤,来日方长。”
听见这话,南新酒带着细纹的眼角慢慢舒展开,牵起一个极温柔的笑。
翌日醒来的初宿与松沐,对于自个睡一觉便惊天动地开了个心窍这件事,接受得十分良好。既不欣喜若狂,也不嚣张自满。
“不意外,我早就知道我是个天骄。”初宿翻着一本符术初解,用理所应当的语气说道, “等哪日我学有所成了,便去给你和姨父报仇。”
初宿与怀生躺一张摇床长大。怀生虽比她早两个时辰出生,但她从来都是拿体弱多病的怀生当妹妹看待。
桃木林那夜,怀生就在她身旁被人掳走。看着怀生与南新酒浑身是血回到南家的那一刻,不满四岁的初宿被逼着一夜长大。
头一回意识到,唯有足够强大,才能保护身边人。
初宿放下手中书,看向松沐,道: “木头,你记住了,要跟我一起拼命学好道法和剑术,好生保护怀生知道吗?我们要变得比谁都强,不能再叫人伤她。”
她的眼珠子比一般人都要黑些,像未化水的墨,沉着眼说话时,有股令人胆寒的森冷。
一旁的松沐对上初宿的眸子,放下看了一半的经书,温和地点了点头。
他是个孤儿,甫一出生便被人丢弃在一间破庙里,是一个老乞儿收养了他。老乞儿体弱多病,艰难把他养到两岁便撒手人寰。
两年前的小年夜,在这阖家团圆的年节里,家家户户都在张灯结彩。唯独他孑然一人,躺在一棵枯叶丛生的大椿树下,奄奄一息。
南家的马车从大椿树路过,是怀生与初宿隔着车窗看见了他,央着南新酒把他带回了南家。从那日起,他有了可以容身的地方,也有了家人。
松沐性子温润沉潜,鲜少会将感情外露,时常被怀生和初宿笑话是块不开窍的木头。但怀生和南叔受伤,他其实同初宿一样愤怒一样难过。
看他们一脸子苦大仇深,怀生顶着一脑门金针安慰道: “我以后,可以自己,保护自己。”说完费力捏了个蜜枣大的小拳头,示意他们不用担心。
丹房里,默默听着三个奶娃娃说话的应姗,放下手里捣药用的石杵,对初宿与松沐道: “人已经看过了,该走了。你们心窍初开,还学不会如何吸纳灵气,需得有人替你们把心窍处的紊乱灵气疏通。”
话毕,应姗长袖一拂,将两颗小豆丁送到丹堂外。
俩小豆丁天资好,应御在他们苏醒时便要给他们疏通心窍处的杂驳灵气。奈何他们醒来后,非要先来看南怀生,应御拗不过,只好把他们送来丹堂。
这丹堂乃是应氏一族的族长专用。
应姗是应御的胞姐,也是这一代的族长。她在丹道上的造诣比应御还要厉害,年不过两百便已经是丹境大圆满的真人。
怀生下意识看了眼应姗。
这位真人与应御师伯生得很像,眉眼精致如画,但性子却完全不一样。与应御师伯相比,应姗真人要清冷端肃许多。
但她身上那淡而暖的丹香,总叫怀生想起冬日里煨在红泥小炉里的橘子。
初宿与松沐一走,应姗便焚香净手,慢慢拔出怀生头顶的金针。
“一会我会凝出灵谡针扎入你心窍,会比金针疼许多。”
怀生挺直腰杆,端正坐好,道: “有劳师伯。”
应姗看了看她,又朝丹房外说了声: “应芸,拿颗七果云衣糖进来。”
“我来我来,妹妹在炙烤灵草呢。”
丹房外传来一阵火急火燎的脚步声,一个满脸丹灰头发炸成鸟窝状的少女推开门,开心地送进来一碟雪白的酥糖,笑眯眯道: “族长,七果云衣糖送到了。我今日炸掉的丹炉能不能就此抵掉嘛?”
应姗淡道: “喂你怀生师妹吃颗糖,到外头守着,莫让人进来捣乱,你今日炸掉的丹炉可减少一个。”
应茹忙不迭应下,给怀生喂入两颗糖,趿拉着一双烧掉一半的草鞋, “答答”跑丹堂外守门去了。
怀生含着糖,望了眼应姗,心说这位师伯是担心她怕疼,先给她一颗糖甜甜嘴么?这灵谡针是有多疼呀?不过这糖还怪好吃的咧,也就比阿娘做的云乳桃花糕稍逊一点点。
怀生吃糖的这会功夫,应姗指尖已然凝出一根细如冰魄的长针。
她道了声“忍着”,便将刚凝好的灵谡针刺入怀生心窍。
怀生脸色一白,疼得额冒冷汗,嘴里的七果云衣糖登时不甜了。
灵谡针无形无色,但入体时极其疼痛,尤其是扎入心窍这样的金贵地。连扎九针后,怀生的衣裳都汗湿了。
应姗掌心凝聚灵气,边替她烘干衣裳,边在屋里点上两根安神的凝香,道: “睡罢,睡着了便不觉疼了。可要我唤许师妹进来陪你?”
怀生很想窝入她娘怀里睡觉,但她迟疑片刻,还是忍着疼问道: “应姗师伯,我脸色,难看吗?”
“难看。”应姗实话实说。
“哦……那便,不唤,阿娘了。”
应姗起身收拾地上的金针,忽又听见怀生问她: “庆阳郡,可有放,长命灯的,地方?往年过生,阿娘会,出门给我,放长命灯。”
应姗收针的动作一顿,抬起眼,静静看向怀生。
南师弟金丹上的裂痕十分深,为南怀生融丹开灵本是越早越好。但他与许师妹想为南怀生再过一个生辰,便将融丹开灵之日定在她生辰那夜。
也就是明日。
这孩子以为明日只是用灵谡针压制丹毒反噬,不忍她娘看她煎熬,就想着要寻个由头支走她娘。
可真到了那时,许师妹怎可能不在?
应姗不忍骗她,只颔首道: “我会寻个地方给你娘放长命灯。”
出了丹堂,应姗身形化风,很快又出现在另一间丹房。丹房里摆着丹炉和几张蒲团。正中那张蒲团坐着的,正是应御。
见是她来,应御讶异道: “阿姐怎么来了?可是南怀生出了何变故?”
应姗摇头: “都疏解好了?”她问的是初宿与松沐心窍里的杂驳灵气。
“不疏解好,我怎得空回来喝口茶?” 应御斟了两杯灵果茶,道, “阿姐来这,可是为了替南怀生融丹开灵一事?”
应姗“嗯”了一声: “此术,我并无把握。”
应御道: “此术都失传多久了,便是老祖宗出手也不敢说有把握。南师弟和许师妹很清楚此术难成,但依旧要赌上这一把。既如此,我们放手去做便是。成与不成,端看天意。”
应姗垂眸望着茶盏里的茶汤,没说话。
应御见状,叹息一声,道: “阿姐莫要多虑,明日便是不成,她一身阴毒,又是凡人之体,每过一日都是煎熬。苟延残喘至今,若能得一解脱,何尝不是件幸事?我几次三番想劝南师弟放弃,为了一个飘渺的可能放弃余生,何苦来哉?”
应姗握紧了手中茶盏,不赞同道: “那么多灵谡针扎在她身上,她一声‘痛’都不曾喊过,可见她多么想要活。而南师弟与许师妹,一个愿忍筋脉寸断之痛生剖肚皮,一个愿以性命为引生剥金丹,只为了给南怀生搏一个活下去的机会。可见,唯有她活着,才是他们的幸事。”
应御沉默。
他性情薄凉,除了少数几位他重视的人,旁人的死活他鲜少会管。对南师弟与许师妹的抉择,他的确是不解。他绝不可能会为了旁人献出他的性命,谁都不行。
这便是为父母者破釜沉舟、与天相搏的决心么?
“那便竭尽全力满足他们的心愿罢,”应御道, “我这就给师尊发剑书,有师尊在,万一出了岔子,也能及时弥补。”
-
寒辞去冬,峥嵘岁除,这一年的年关眨眼便走到了头。
丹谷的年味十分浓厚,怀生早早就吃完了她的长寿面。
说来也是巧,她与初宿、松沐同日而生。从前过生,他们三人总喜欢凑一起玩。但今日她几乎一整日都黏着许清如与南新酒。
精神好时,便坐在她爹肩头。精神差时,便钻入她娘香软的怀抱。
许清如给她扎了一个繁琐又好看的飞仙髻,笑着问道: “怀生可知每年阿娘给你放长命灯时,都许什么愿望吗?”
怀生不假思索道: “阿娘,想要怀生,长命百岁。”
“嗯,怀生真聪明。”许清如浅笑着,温暖的掌心一下一下拍着怀生的背, “阿娘最大的心愿便是这个,所以我们怀生要好好地活,无论发生什么事。”
怀生以为许清如是在担忧丹毒反噬之事,鼓着小脸认真道: “怀生,不怕疼。阿娘,莫担心。”
许清如没说话,只是将怀生搂得更紧了。怀生头挨着她的肩膀,很快便沉沉睡去。
再醒来时,她已经回到应姗的丹堂,而那熟悉的阴凉之力正在体内肆虐。
这四年来,每逢岁末,阴毒便要反噬一次。但这一次的反噬,比过往任何时候都要凶猛都要难熬。
屋内并未点灯,四下里阒黑一片。怀生忍着疼,干哑地唤了声: “阿爹?”
“爹在。”南新酒清朗的声音在她身旁响起。
怀生强撑着坐起,问道: “阿娘放,长命灯了?”
南新酒温和道: “嗯,去给你放长命灯了。”
怀上松下一口气。
应御和应姗推门而入,身后跟着一位须发俱白、瘦骨嶙峋的老者。见到那老者,南新酒先是一怔,接着便站起身来,诧然道: “掌门师伯……”
何不归冲他轻轻一摆手,说道: “这样的事你小子怎可瞒我,明琴将你二人托付给我,今日我怎能不来?”
明琴真君乃南新酒与许清如的师尊,四年前已陨落在桃木林。
南新酒拱手作了个揖, “多谢掌门师伯。”
何不归细望他一眼,正色道: “南家小子,脱弓之箭无回头之路,你可想好了?”
南新酒微微一笑: “弟子想好了。”
何不归轻轻颔首,看向榻上浸着一身冷汗却不喊一声“疼”的小女娃,慈祥道: “是个有福的娃。日后,便入我涯剑山。”
说罢,他长袖一拂,屋内骤然浮起九颗阵石。
何不归指尖凝聚灵力,朝南新酒丹田处一定。应御、应姗同时凝出灵谡针,一人将针埋入怀生心窍,另一人将针刺入南新酒丹田。
体内阴毒汹涌如洪潮,怀生对外界早已没了感知。只觉自己的身体就像战场,两股分庭抗礼的力量在疯狂角逐、厮杀。
她疼得直打颤,如油煎火燎,又如万箭穿心。须臾之间,她已汗流如浆,本就模糊的意识连最后一丝清明都快守不住。
她忍不住又唤一声: “阿爹。”
南新酒望着怀生,柔声哄慰: “怀生莫怕,爹在。”
他唇角溢出血珠,一粒蜿蜒着两道裂痕的金丹正缓缓脱离他丹田。分明是痛极了,可他面色始终岿然不动,回应怀生的声音听不出半点痛楚。
应姗掌心微一翻,数十根灵谡针悬空而立,衔住从南新酒丹田剥离的金丹。
她看了眼怀生,小姑娘与她爹一样硬气,明明生得那样瘦弱,腰背却挺得很直,像一株孱弱的汲阳而生的树苗。
掌心再度一翻,应姗将金丹并数十根灵谡针猛地打入怀生心窍,与她心窍内的灵谡针融为一体。
“啊!” ——
怀生惨呼一声,鲜血从她七窍汩汩流出。最后一丝清明终于守不住。坠入黑暗的瞬间,她好似听见了有人在与她说话。
那人的声音影影倬倬,仿佛与她隔着千重山万重水,怎么都听不真切。
这声音怀生从不曾听过,却偏偏觉着熟悉。她无端觉得心焦,再顾不得疼痛,睁开了眼。
然而映入眼帘的不是那间点着丹香阒黑一片的静室,而是一角苍碧嶙峋的天。
苍琅界灰雾漫天,早就看不到蓝天了。可这里不是苍琅界,又能是何处?
怀生朝四野望去,只见前方一棵巨大的参天古树拔地而起。清风徐来,有叶轻吟。她愣愣看着这棵树,隐约间感受到了一种召唤。
她抬起脚,正欲上前。忽有一块古朴的青色木牌从天际飞来,悬停在她眼前,木牌中央凝着一团黄豆大小的灵光。
那灵光如脱弦之箭射入怀生眉心,恰在这时,开心窍的痛楚到了顶点,怀生痛得浑身发颤,眼前那团灵光也渐渐溃散。
灵光消失的瞬间,她终于捕捉到那人说的话——
“上神……谎言……都是谎言……莫信!”
100个红包随即掉落~
怀宝很快就要长大了,下一章明天晚上九点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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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赴苍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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