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操场这几年翻新了吗?我想去看看主席台。”林薇毫无征兆地提议。
我没想到是由她自己引到这个话题上,我不知道主席台对林薇和万崇而言意味着什么,在我看来,这是他们真正有交集的地方,是一切故事的开始。
我本能地看向万崇,他有意隐瞒暗恋的往事,但此刻仍不慌不忙,语气平静地接着她的话:“前段时间在短视频平台看到校园账号的直播,没怎么大变样,只有看台的座椅喷了新漆。”
校园是人员流动最大,却也是视觉变化最小的圈子,校园设施常年不变样,穿着统一校服的学生仿佛有着同样的精神面貌。
“真怀念啊。”来到操场,林薇视线从旗杆上飘扬的国旗,落回到宽阔垒高的主席台上,眼神越发温柔,她回头找万崇,说:“当时好丢脸,那么正式的活动竟然晕倒了。”
当时林薇初来晴荷,因为水土不服身体一度虚弱,林诚衷疏于照顾她的饮食起居,那个周一林薇忘记吃早餐,被太阳一晒,即刻头晕眼花,不省人事。
她一向是个要面子的小姑娘,当时觉得那个不顺的转学开局,简直就是自己的人生污点,可时至今日,隔着沉寂的时间长河,林薇才知道,那天不过是自己倒霉人生的起点而已,一个可以定义为不值一提的前菜。
和她之后所经历的坎坷相较,那天只是一次晕倒,没什么可丢脸的。
万崇揽着她的肩膀,摸了摸她的发顶:“你要知道,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让人印象深刻的,而你拥有了这个机会。”
林薇偏头望着他,小声道:“如果我当时没转学,多跟你熟悉一年就好了。”
林薇不切实际地设想着。其实她想要的不仅仅是不转学,而是,林诚衷遭遇的一连串事业重创不曾发生。
我尚不懂她眼底的遗憾,不知所谓地开解道:“你们还有很多以后。过去已经无法挽回,但未来存在希望,值得期待。”
未来,值得期待吗?林薇只是笑。
突然就起风了,称不上和煦温柔的春风吹皱了她本就羸弱瘦削的轮廓,模糊了她眼梢悲伤沉默的笑。
万崇神情也很复杂,舒展的神情因为克制而变得紧绷压抑,眼色沉沉,不可捉摸。
我只当是他们陷入到彼此的世界中,忽视了我的话的缘故,没有深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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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园不大,几个人拍拍逛逛聊聊天,不知不觉一下午就过去了。期间万崇接到个工作电话,避开人群找了个清净的地方接,我看着附近供学生休息的亭子,问林薇的意见:“去那边坐一会吗?”
林薇应了声好,过去后打量着周遭的人工湖和茂密的灌木绿树,说起:“我记得我转学的时候,这里还处在施工中,围了一圈围挡,每回都要绕路。”
“对。是我们毕业那年夏天才建好的。”我顺理成章地接着她的话题,指着凉亭台阶旁竖着的石碑,说,“快建成的时候,学校向全校学生征集石碑的题字,发起了一波投票,最终万崇写的这版高票胜出。那时候你已经转学了吧。”
林薇的确转学了,明显不知道这件事,感兴趣地望过去。石碑形状不规则,上面题的八个字笔画走势潇洒,笔锋苍劲有力,内容选的也非常应景,是一首诗中的——“风亭泉石,烟林薇蕨。”
我仿佛才发现其中的奥妙般,笑出声:“发现了吗?”
林薇盯着石碑,弯唇,道:“我的名字。”
“对啊。这么看来,你们真的很有缘。”我故作不经意地,用一副玩笑的语气提起,“当年我还以为你们高中时就在一起了。我记得那年班里有男生造你的谣,话说得不太好听,万崇差点跟他们打起来。在那之前,万崇在我印象里,是一个从不会跟人急眼把同学关系闹僵的人。”
我试图隐晦但有效地暗示,同时观察着林薇脸上的神情变化寻找答案。
林薇神色无异,淡淡地看向我,冷静得让人猜不透她当下在想什么。就在我思考是不是该说得更直白些,或者找点什么有力的证据佐证时,林薇开口了。她说:“椰青,你是想告诉我,阿崇高中时就喜欢我吗?”
我眨眼,惊喜于林薇听懂了我的弦外之音,又诧异她如此直白地问出来,关键是她此刻的神情,古井无波,并未因此而喜悦或者难过。我小心翼翼地确认道:“你相信吗?”
“信吧。”林薇的语气有些沉重,“其实我有感觉。”
我一瞬不瞬地望向她,此刻的心情我太熟悉,比如在工作中,我的能力撑不起审美时,会有这种迷茫的无力感,而此刻,当我的能力实现不了我的**时,我又一次觉得挫败。我试图看清她的想法,理清她和万崇的关系,但我做不到,我觉得自己压根不了解他们,像是个多管闲事的小丑,自欺欺人地打着为他们好的旗帜,逼迫他们配合自己走戏。
我逐渐抽离出这个角色,真正以旁观者的视角听她讲述道:“刚在一起的时候,我就诧异他记得我低血糖的事,知道我喜欢的颜色、吃东西的忌口,原本以为是他细心,记性好,后来有次他说梦话,应该是梦见我被人围堵攻击吧,他说让我不要害怕,说别人说的都不对,我只是猜高中的事让他耿耿于怀。后来有一次他喝醉酒,我们互相吐露真心话的时候,他说后悔高中在我受到攻击时没有挡在我面前,我便更加确定了。所以你刚刚说万崇高中时喜欢我,我觉得他过去多少是有些想法的,但他从来没承认过这一点。他越不承认,我便越坚信这一点。他大概是怕我有压力吧。毕竟我这个人很矛盾,我怕他太爱我,又怕他不爱我。”
林薇说话时,朝凉亭外的某个方向盎然的绿意望了眼,仿佛知道那后面站着一个人。
万崇站在她们的视野盲区中,挺拔的身形被茂密的树冠、灌木遮挡,清晰地听着他们的谈话内容,思绪被带到了过去的事上。
万崇怎么会不理解她这种心理,自己又何尝不是这般呢?
他们相恋八年,感情一直很稳定,有且仅有一段争吵。而那次争吵,于他们而言,伤筋动骨,痛彻心扉。
一度让他不敢过多的给予,怕成为她的负担,却也不甘收敛爱意,更怕她伤心难过。
关于从高中便开始喜欢她这件事,万崇最初是觉得林薇没必要知道,后来是不敢让她知道。
凉亭下,两个女人的谈话声还在继续。万崇没有现身打扰她们,而是离开了这里。
对此事并不知晓的我自顾跟林薇闲聊着:“我没有拥有过这般刻骨铭心的爱情,但我觉得人世间的感情大抵是相似的。我在工作中见到过很多对新人,有正在相爱的,有曾经相爱的,也有彼此间没有爱情只是因为合适决定结婚的。我觉得爱不是生意,不该出现筹谋算计,爱是两颗心的碰撞,是两个人尽最大可能地去表达爱意,交换爱意,从中汲取能量。两个人不论此刻多么的相爱,总有一天是会分离的,会败给个人选择、家庭观念,乃至是死亡,人的生命很脆弱,永远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一个先到来,人性是经不起挑战的,我们无法预料未来将会面对的诱惑和意外,我们能做的,只是在有限的时间里,无限地爱着。”
在有限的时间里,无限地爱着。
林薇呢喃着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我看向她,说:“我承认自己有些理想主义。”
“不,你说得对。”林薇打断我的话,“爱情就该是理想化的。”
她喃喃着,自我检讨道,“是我一叶障目了。”
万崇回来时,两人谁也没提刚刚聊天的内容。林薇自然地对万崇说:“我们明天来学校拍婚纱照怎么样?”
“婚纱照?”万崇难以置信地反问,林薇对婚礼抗拒,对婚纱照也并不殷勤,过去万崇不是没提议过,都被林薇以各种明里暗里的理由拒绝了。
如今听她提起来,万崇第一反应是诧异。
我察觉到万崇投来的目光,依稀看懂了他眼神里的疑问,又好像没懂般,微笑着,说:“我这边没问题。需要的话我可以来安排拍摄事宜。”
万崇显然不是这个意思,不过他没有纠正,只道:“谢谢。”
林薇对此事难得兴致积极,说起校园里可以作为拍摄地的场所,主席台是一个,这个凉亭的风景也不错,教室里也要,还有学校礼堂。
我作为策划方认真地记着客户的要求,适时补充几句。
万崇此刻在跟林薇交流拍摄的准备工作,随着她娓娓道来的声音,视线偏移落到了我身上。
我余光察觉到,这两道目光滚烫直接,却不敢对视,心知肚明他是好奇我在他去打电话的时候对林薇说了什么。
天地良心,根本不用我说什么,林薇那么爱你,早已经知晓了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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