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淮生自打从马车上下来,便径直走回院,将自己关在了房间里面。
随着那一抹夕阳渐渐落下,繁星点点逐渐爬上了夜空,祁淮生只身一人躺在床上,到了如今时分也不肯燃上一盏灯。
不算太大的小屋里漆黑一片,桌面上随意摆放的行李,也都不见再有人收拾。
祁淮生侧躺在床上,迎面对着的就只有一堵白墙。
今天下午萧桓所说的那些话,就犹如是一根钢针直探进他心底,撼动了其中,埋得最深的那一根刺。
这许多年过去,他已经很少有像今日这般失控的时候了。
“说到底终究还是我傻了,居然以为一个从小锦衣玉食的人,会把他们这些人真的当成人来看。”
命如草芥这四个字,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从来都不只是说说而已。
祁淮生看着眼前的那一堵墙,颇为沉重的叹了一口气,扯扯嘴角,强迫着自己释然一点。
可结果却是一闭上眼,便有无数的回忆自动的浮现在眼前。
仔细回想起来,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个时候祁淮生才刚满五岁,父亲耕田,母亲操持家务,一家人生活在珙县旁的一个小村子里,生活虽不富裕,但也算是美满。
那本应该是祁淮生生命之中,最快乐的五年,只可惜当时他年纪尚小,许多事情到了今天也都记不得了。
唯独只有一个晚上,他记得异常深刻。
那一日父亲照常出去耕地,原本每一日下午就会回来的他,在那一天里却一直迟迟没有归家,直到了傍晚时分,才有一个同村的大叔到了他家。
张口的第一句话,就是他爹死了,死在了一个狗官的手里。
而理由就仅仅只是,因为他们在强抢民女的时候,被人跑进了淮生家的农田里,正巧撞上了干活的他爹。
祁淮生那个时候才刚五岁,连死是什么都还不大清楚。他唯一记得的,只有母亲好似永远也流不干的泪水,还有那一台响了彻夜的纺车。
“阿娘,你这是在织什么呀,还怪好看的。”
“阿娘这是在给咱们仨织新衣服哩,等到这布织好了,娘就给你做一身最好看的。”
这一番对话,就发生在他爹走之前的几天。
那个时候祁淮生日日盼着新衣裳,可真等他盼来了那一天。
他娘却用其将自己悬在了房梁上。
那个时候边疆战事未平,珙县生在靖国边陲之地,偶有战火。村里的每一个家都过得举步维艰,只有他娘即便是再难,也总还是笑着的。
只可惜到最后,她还是被丈夫的死讯给压垮了。
前前后后不过半个月的时间,父母双亡。祁淮生便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了流浪,也正是从那时起,这些狗官就变成了他心中最恨的人。
可他却一直以为,萧桓他不可能是这样的人。
脑海之中,萧桓在马车里说的那些话,总是不由自主的就回想起来。
祁淮缓缓的屈起双膝,将自己整个人都蜷缩了起来。时隔五年,一个早早就被时光蹉跎干净了的想法,再一次的浮现出来。
为什么他当时没有进去黑云铁骑呢?如果他遇见的是那位将军,而不是萧桓的话,是不是也就不会是今天这样。
——
夜色逐渐的在这个小院里蔓延开来,清透的月光通过窗子,漫进这个简陋的小屋来。还未来得及打扫的灰尘散落在空气之中,将那月光映成几道光柱。
钱铎铎打从萧桓那出来,就直奔了西院的厨房。
祁淮生是头一天来,他也不知道人到底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便只能依照着自己的喜好,给他拾掇了一盒送了过去。
“心情不好,正应该吃点这个的。”
看着自己装得满满的食盒,钱铎铎自信的点了点头,果断的盖上了盒盖,临出门的时候还不忘了趁机顺了只蜜桃。
今天的天气好,万里无云,月亮格外的亮。钱铎铎趁着月光走回院里,一路上都没用着灯笼。
可祁淮生的屋里,却依然还是没个亮儿。
钱铎铎拎着食盒站在他门前,犹豫了许久,最终也还是选择了不敲门,只是轻叹了口气,默默的将食盒放下了。
都是影卫营里,摸爬滚打走出来的,敲不敲门,他也应该都知道有人来过了。
钱铎铎抬起眼,看了看眼前那扇漆黑的窗户,本都已经走出几步的他,犹豫了几下,又重新回到了祁淮生的窗下。
“得了,再饶你一个吧。”
钱铎铎小声嘀咕着,恋恋不舍的颠了颠手里的那颗桃,轻轻的放在了祁淮生的窗台上。
祁淮生听见声响转头去看时,先是瞧见了钱铎铎转身而去的背影,而后才是那一颗熟透了的水蜜桃。
那桃子通体粉红,迎着月光摆在祁淮生窗下,看起来毛茸茸的,和他刚哭过后的样子很是相像。
祁淮生坐在窗子里,目送着钱铎铎离开,而后才与谁置气一般的抹了一抹脸,爬起身来找饭吃。
“想那么多从前的事又有什么用,这么多年不是也熬过来了吗。”
随着房门吱呀呀的打开,一个双层的食盒逐渐的在他面前露出全貌来。祁淮生将其从地上拎起,连带着窗外的那一颗桃子,一块儿拿到了屋里来。
“自个儿的卖身契还攥在人家手上呢,老老实实当条看门的狗就得了,认清自己的身份。”
祁淮生负气的嘀咕着,一面将那食盒放在坐上,一面掏出一个火折子,点燃了桌上那还剩下一半的蜡烛。
“嚯……真不愧的桓王府,连做个食盒都这么浮夸。”
原本没有烛火的时候,屋里漆黑一片,祁淮生也没怎么在意这食盒的样式,直等到这烛光亮起,他才恍然间发现,就这么一个食盒,在萧桓的府里竟也能是金光闪闪的。
别家做东西,顶多也就是在木头上画点金粉,镂点金丝就到头。可什么玩意到了他这,就都非得做的跟金子上镶了块木头似的。
“俗!俗不可耐!这刚受封的王爷,府里面就跟趁了几座金山一样,保不齐就都是……”
祁淮生带着几分囔气的鼻音,正在气头上的他,想着萧桓府中的各种浮夸排场,本想说人这府里的银子,保不齐都是搜刮民脂民膏得来的。
可真当他话到嘴边的时候,却又下意识的觉得说不出口。
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只要是一想到萧桓的那张脸,祁淮生就总是下意识的对人留有余地。
哪怕是在他今天下午,说了那么过分的话之后。他也总不能完全让自己相信,萧桓和人那些狗官祸害是一样的人。
难道就是因为小时候吃过他几块糖的原因吗?
三岁小孩儿怕都没那么好骗吧。
祁淮生坐在椅子上,泄气地捧着那个涂满了金粉的食盒,手中拿了筷子,却又不知道该从哪口。
“保不齐就是?就是什么?”
祁淮生才打开抱着食盒长叹了口气,就听见后面传来了一阵颇为熟悉的声音。
萧桓?!他什么时候来的!
“没……没有什么。”
祁淮生被人突然的一声,吓得浑身一个激灵,手捧着食盒呆楞楞的转过头,瞧见的正是萧桓手拎着食盒,倚着门槛的场景。
“哦?是吗?”
萧桓看着他略微翻红的眼圈,也没有再多说话,只是拎着手中的食盒,缓慢的凑到了祁淮生的跟前去。
“你,你要干什么!这是铎哥带给我的,我承认我今天下午给你惹了麻烦。但你也不至于这么大晚上的来监督,不让我吃饭吧!也太恶毒了吧你!”
祁淮生说着,连忙转身将那食盒紧紧护在怀里,拿了筷子就往嘴里塞。
那速度只怕是填鸭都赶不上他。
萧桓原本只是想要凑近了,看看钱铎铎那个脑积水,到底有没有给他带正常的饭菜。
可谁知祁淮生所想到的,却好像完全就是另一回事。
“看来钱铎铎说的还真没错,你这脑袋里果然就只有一根筋。”
萧桓看着眼前委屈的,好像马上就又能哭出来的祁淮生,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提起饭盒扔到了人身后的桌子上。
“我的确爱钱这不假,但好歹也是个王爷,不至于这大半夜的没事做,过来克扣你这点饭钱。”
他也是吩咐了钱铎铎送饭后,才忽然间想起来,他的口味和一般人不大一样。
“吃这个吧,钱铎铎的脑子不正常,带回来的饭,恐怕一般人也消受不了。”
祁淮生也不知道怎么的,好像就认定了萧桓这一次过来,就是为了不让他吃饭一样。打从人一进屋,他便开始疯狂的往嘴里塞饭。
以至于如今萧桓放下食盒一回头,便瞧见他两个腮帮子都鼓得像个河豚一样。
“干嘛啊……下午不是还说那玉佩能再买个我了吗?”
祁淮生鼓着两个腮帮子,歪过头去,有些不敢相信的看了看,萧桓带过来的那个食盒。堵着气,囔着鼻子问了人这么一句。
“的确是没错啊,别说再买一个,十个百个都买的来了,你那身契上明白写着的,你这条命拢共也就卖了二两银子。”
萧桓站在祁淮生的面前,毫不避讳的将这一席话说的清清楚楚。
“不过,那玉佩再贵都已经给出去了,你这护卫再便宜,凑合凑合也还能继续用着。若是这一晚上就让钱铎铎把你恶心死了,赔了夫人又折兵,那才叫真正亏了。”
祁淮生看着自己手里,几乎铺了满食盒的白肉,鼓着两个腮帮子。
既不继续咀嚼,也不肯彻底放下,只是端着食盒鼓着脸,固执的盯着眼前的萧桓看。
看的萧桓都差一点就被他气笑了。
“随便你吃哪个,之前我所说的那些话,你也都可以当成玩笑话来听,可唯独下面这一条,只要你活着一天,就得给我记一天。”
祁淮生楞模楞眼的看着眼前人,这简陋的小屋里,只有他背后的桌上燃着一支烛火,光线昏暗到他连萧桓的眉眼都看不清。
“一腔孤勇,那是这世上最没用的东西,除非你恨自己不死,否则就先学会怕是什么。”
萧桓站在背光的阴影里,祁淮生瞧不清他说这话时,究竟是怎样的一番表情。只是本能的从人身上察觉到了一丝稍瞬即逝的沉重。
“下次如果真的再有你觉得非管不可的事,那就先来找我。你说他们仗了狗官的势,那你便来仗我的势。”
“最起码你要让我护得到你。”
萧桓只是很平常的说完一番话,可祁淮生听罢之后,看着他离去的身影,却不由自主的晃了神。
眼前的这个背影,并说不上有多高大挺拔,甚至还能瞧出一些独属于少年人的稚气未脱。
可却不知道有什么魔力,就是能够让人看着他的那一瞬间,便觉得心安了许多。
“祁淮生!”
祁淮生呆呆的看着门口,等到他再一次应声抬头,萧桓便已经站在了他门外。
月光柔和的洒满了他的肩膀,这个时候,他便又回到了那一副,未经人事的少年模样,机巧温和,意气风发。
“接着!”
萧桓站在院子里,掏了掏袖子,朝着他扔了个什么东西过来,正好就落在了祁淮生的腿上。
那是颗糖。
“明天午时准时在王府门口等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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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 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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