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国公沈峥入城时,已近深夜,扬州城张灯结彩,沈凌越与知府陆大人带着城里大小官员,均候在道旁迎接。
沈峥身骑银白色汗血马走在最前,他已五十有余,但身材高大,眉目英挺,加之常年习武,看上去竟如四十出头一般,健硕且轻盈,毫无迟暮倦怠之气。感觉比年轻的沈凌越还要挺拔几分。
沈峥一向轻车简从,这次居然讲了些将军的排场,他本人与副将施其晖骑马在前,几十名军士跟从在后。此外,他队伍间护着一辆四马齐驱的车驾,走的快且平稳,遮光车帘垂下,根本看不到里面是谁。
看到这架势,沈凌越心里也有些慌乱,思忖父亲究竟带了什么人回来。
此时天色已晚,沈峥信中又说有些旧疾发作,让沈凌越事先吩咐了刘大人先安排好随行军士,自己回家歇息,待好以后再应酬。
沈府也挂起了红灯,白婷玉带着家人站在门口迎接。严小贺也来了,他站在最后,远远瞥见乐善堂的老东家,也就是沈峥的前岳父谢慈云也在其列,身边扶着他的,是他的堂侄女谢岑岑。
谢慈云毕生只有一个去世的女儿,所以一向信任女婿,愿意将自家产业给女婿打理,可谢家其他人不这么想,尤其是这位侄女。
她约摸四十岁,有个二十出头的儿子。严小贺见过她两次,不外乎是来乐善堂找麻烦,但乐善堂一向经营平稳,严小贺其人又老实,她也说不出什么来。
此刻看来,是要告御状了。夜风袭来,身子刚好点的严小贺感到有些胆寒。
沈峥在前,副将施其晖在后,车驾直接入了侧门,白婷玉没见什么人下来,也没多问,只将沈峥二人迎到内堂。
沈峥进来,简单问了白婷玉几句,就走向前岳父谢慈云道:“回来的突然,夜深还叫您过来。父亲辛苦了。”
“无碍。”谢慈云回道:“听说国公爷旧疾发作,看到国公爷龙马精神,老朽就安心了。”
“您可算回来了,这几天的事,可把我大哥哥吓得够呛。”沈峥正要开口,扶着老人家的谢岑岑抢先道:“我们谢家信任国公爷,才把老字号给您安排,多年不曾过问。如今乐善堂不赚钱就不讲了,又出了这么人命关天的事!国公爷不能看我大伯父年老,就这样敷衍吧!”
四下登时一片寂静,谁也没想到,沈峥还没歇息片刻,谢岑岑开口就出言发难。
“前番官府都说了,不过是一时失误。”谢慈云拉着她的手,示意她闭嘴。
沈峥皱眉,未置一词,谢岑岑接着道:“失误?我看严掌柜干了这么多年,不太可能失误吧?是他一时失误,还是变着法赚钱呢?这只是一味药罢了,我倒想知道,这要是查下去,还不知有多少‘失误’呢!”
沈峥瞥了一眼,严小贺已识趣过来。
白婷玉很紧张,她揽着沈峥,却用余光不停剜着严小贺,生怕他在大庭广众说错话。
可严小贺半句话都没来得及出口,沈峥抬腿便是一脚,正中他腿弯处。沈峥本就是习武之人,这一脚力度又大,严小贺头脑一热,感到五脏六腑一阵翻涌,身体支撑不住地跪下。沈峥又是一脚,这次正中心口,接着一朵鲜血自喉头涌出,沿着他削尖雪白的下巴落下。
谢岑岑没见过这么些血,被吓得一个趔趄,差点将谢慈云带着摔倒。
众人噤声,甚至没一个敢劝。
严小贺直不起身,大口大口喘着带血的粗气,不敢说话也说不出话来,知道现在外人盯着,得等沈峥出了这口气。
可沈峥好似还不解气,居然抬手解下了腰间的马鞭。
那马鞭久经沙场,十分粗粝,严小贺下意识地恐惧,也顾不得自己正在呕血,就拼命往角落里爬。
沈峥抬手,鞭子在空中一闪,却未砸在严小贺身上。
严小贺抬起猩红的眼,隐约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瞪大了眼睛。
先前晕倒在乐善堂门口,莫名被自己敲了竹杠的青年,居然神兵天降,俯在自己身上,挡下了这重重一鞭。
与那日的狼狈不同,他已换了件贴身窄袖的天青色衣袍,用鎏金玉带勾勒出一道劲瘦而不单薄的完美腰线,黑发则尽数高束于银色发冠内,此外别无装饰,这金玉银在他身上好不庸俗,却是一派芝兰玉树、贵不可言。
只是眉间伤口尚未痊愈,有些刺眼。
严小贺猜测,他可能是沈峥带来的军士或副将,只是有可能刚刚过来,还对沈峥不大了解。
沈将军位高权重,向来不把下人当一回事,如同养一只狗养一匹马,好处是教训过也就罢了,只要不出大事,就不会过于计较。
可他出手拦这一下,倒怕是触了沈将军的逆鳞,倒比那一鞭子更让人害怕。
果然,谢岑岑借题发挥,指着那青年怒道:“国公爷教训人,你怎么敢冒出来插手?”
“我并不是插手,只是怕误伤。”青年起身,简单拂去沾在皮肤上的血渍,“我从漠南着急赶来,劳累晕倒,多亏这位严掌柜出手相救。他这样热心肠的人,断不会像你们说的一样,为了银两害人。”
“这件事,确实是小的忙中出错。”严小贺咽了口血,跪答道:“这位大人,老爷教训的是,并没有冤枉。”
说话间,他偷偷伸手,想拽下那人的衣角,让他赶紧跟着认错。
“你怎么来了?”沈峥皱眉,却没有想象中的发怒,反而关切的查看他的伤口,“都让你先休息,不必过来。”
“我也没什么大碍,就忍不住想出来看看……”青年说着,语调隐隐有些哽咽,声音越发低沉。
沈峥突然笑着拉过谢慈云道:“父亲,日后让他帮着看管乐善堂,你觉得如何?”
谢岑岑又要开口,谢慈云却缓缓过来,盯着那年轻人的面孔,迟迟不语。
沈峥又问:“您看他,是不是有些熟悉?”
空气中又是一片寂静,就这样过了一阵,青年人从怀中掏出一只已有些发旧的木偶小狗,他捧起小狗,轻轻念着小狗背后的文字:“元月初一所作……”
“赠与……”谢慈云打断了他,跟着哽咽道:“赠与我的外孙祈念……祈念……你是沈确?”
青年未发一言,刹那泣如雨下,男儿有泪不轻弹,这样一段几乎是喷薄而出的泪水,已证实了他就是沈确。
“祈念,祈念。”谢慈云抬起花白的头,轻声唤着失踪多年的外孙的字,伸手抚上沈确清朗俊秀的面孔,下意识去寻找他鼻梁处的一处胎记,却只摸到他透着血丝的痂痕。
“战场刀剑无眼,不过所幸无事。”沈确哽咽道:“害外公忧心了。”
“你受苦。”谢慈云已说不出别的话语,只不断喃喃道:“你受苦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饶是沈峥早已知道此事,看到此情此景,也忍不住鼻子发酸,白婷玉站在沈峥身侧,心里比夫君真带回来小妾更加慌乱,但她无话可说,只能轻轻抚上夫君肩膀,以示安慰。
沈凌越有些震惊,但他一直是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二世祖,倒也没多想什么,乐呵呵的。
于是这一家人围在一处,各有心思的庆祝着团圆,只有严小贺狼狈的跪在地上,十分多余,像是地沟里的老鼠,偷窥着别人富贵安乐的人生。
不过比起眼前的狼狈,他更担心之后的事情,一是沈确可能会说出之前自己为他诊断的“心疾”,再拿出自己卖给他的灵丹妙药;二是沈确可能会接管乐善堂,再延伸出鲁定坤和白氏的事情,那自己就真要洗干净脖子吊死了。
这么想着,严小贺逐渐感到一阵眩晕,接着昏死过去。
*
严小贺再醒来时已是沉沉子夜,发现自己瘫在沈峥书房的地板上,身前也疼,身后也疼,还要提防着不把书房纤尘不染的地板弄脏,于是趴也不是,坐也不是。
他感到有些恐惧,因为沈峥只要在家,这书房就不许别人随意进来,往往叫他过来,就是要问些什么事情。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外脚步声渐近,严小贺努力着跪直身体,却禁不住一阵猛咳,嘴角有稀稀拉拉的鲜血滴落。他感到视线已不太清明,仍本能的掏出方巾,努力擦着地上的血,最终还是倒在地上。
待严小贺再睁开眼,沈峥已带着沈确进来,他将手伸到腰际,准备取下刚刚那可怖的马鞭,换件衣服休息。
可严小贺被吓破了胆,只要看到马鞭,就忍不住向后缩,眼角殷红泛出泪痕。
沈峥却将马鞭丢下,解开紧束的衣襟,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将外衣除下递给严小贺,见严小贺跪着,道:“起来吧。”
严小贺忙用尽全力站起来,将外衣接过去放好。
“这是大少爷,你方才也见过了。”沈峥示意沈确坐下,接着道:“他说,那日是你救了他,可真有此事?”
严小贺不知道这是要罚还是要赏,也不敢撒谎,只能点点头。
沈峥道:“这又过了几日,你再看看,如何了?”
严小贺心惊胆战,在衣襟上使劲擦过手,才敢放在沈确腕上,表面不动声色,指尖已是冰凉。
沈峥问:“如何?”
“少爷确有寒症,可能是征战疲劳,所以那天加重了些,脉息不太好,如今好多了。”严小贺今夜不想再挨任何揍,于是说的很委婉,假设沈确真提起心疾,他也可以用“脉息不好”糊弄过去,“小的可以在饮食中配些养生祛湿的药粥,用食补缓缓调养。”
沈峥放心的点点头,神色也变得和蔼许多,顺便和严小贺谈了谈他们父子相认的事。
原来沈峥带小队勘察时,意外中了埋伏,幸而有位军士拼死相救,才得以脱困。
恢复后,沈峥亲自去探望这位青年人,亲自验伤换药,正看到他后腰有处虎形胎记,竟与自己十几年前元月走失的长子别无二致。
他一一查问,方知这位忠勇的青年人幼时被人卖到关外,因家境贫寒,养父养母病重,才投军混口饭吃。只是龙生龙凤生凤,沈确没和名师练过什么武艺,身手竟比寻常武人高出不少。
沈峥倒也小心,他先是暗中遣亲信去了青年人家中暗访,直到所有细节均严丝合缝,才老泪纵横的与亲子相认。
严小贺随声附和着,见沈峥说的话多,忙为他添茶。
“这茶不好。”沈峥喝了一口,皱眉吐在地上,“都放陈了。”
严小贺愣了一下,沈峥收起了言笑,冷冷道:“小严,我和你也说过,有什么难处和我讲清楚,我真是没想到,你如今这么缺钱,竟然敢打药铺的主意?药铺可是事关生死的大事,我就是立刻发落了你也不为过。”
严小贺不敢承认,不敢否认,只能摇摇头。
“既然摇头。”沈峥重重放下茶杯,“现在没有别人,你倒是说说,这中有什么误会?”
房中一片沉寂,落针可闻,严小贺微微抬眸,只看到沈确用期待的目光望着他,十分希望他能说出个合理的解释。
严小贺却又跪下来,认错道:“小的怪不上旁人,只求老爷宽恕,但确实是无心之失。医者仁心,绝没有故意害人。”
沈峥沉了面孔,马上就要给他个耳光,但看到严小贺惨白的脸和身上的血渍,抬起的手又放下,只道:“如今少爷身体不好,要留扬州修养,你要时刻伺候着。”
严小贺心底长出口气,“小的明白。”
沈峥向他摆摆手,严小贺立刻退了出去,关好房门。
书房内,沈峥无处发泄,愤怒地重重拍了下桌子,茶杯跟着跌落在地,碎成数片。
“将军何必生气?”沈确语气云淡风轻,浅喝了口茶,“这茶香气四溢,我倒喝不出是陈茶。”
“你也看到了,他常年就是这个样子。”沈峥坐下,手指门口,冷笑道:“他天生就是这样性子,连帮自己辩驳都不敢,怎么有胆子说出你想听的话?我看我们是白费功夫。”
“他经历了那样的事,不免谨慎。”沈确笑笑,竟蹲在地上拾起碎片,“何况我要的,也不是他说出我想听的话,而是他心甘情愿,说出一些我们原本不知道的事情。就像我的木偶,只有当年亲手制作的人知道,于是祖孙相认,无人怀疑。”
说罢,沈确已将碎片尽数拾起,放在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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