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余年前,司马博还是个一穷二白的书生。
从汴州而来的司马博入盛京赶考,路过繁华富庶的荆州,因没有盘缠住客栈,去了郊外的破庙留宿。
河边洗脸时,巧遇游船的聂无双。
聂无双乃红枫山庄的大小姐,聂老爷子的布匹生意兴隆,红枫山庄的流云锦名誉四方,聂家可以说是当地数一数二的富商。
落魄清秀的书生与富家千金遥遥相望,双双心里荡起涟漪。
一个日日在河边盼,一个想法设法出来游船,再加上司马博出口成章写得一手好文采,两人渐渐生了情愫。
温室里长大的千金不缺钱,更不懂人心险恶,聂无双遇到司马博时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一心一意以为遇到了如意郎君,于是厚着脸皮将与司马博相知相惜之事告知父母。
聂家虽家大业大,但秦老爷膝下唯有一女,选女婿的事格外上心。
听女儿说对方是个文采斐然的书生,聂老爷叫上自己堂兄去一家客栈与司马博见面。
司马博谈吐不凡,颇有远见,聂家两个长辈还算满意,见人住的客栈实在简陋,干脆迎去红枫山庄小住,算是默许的这个未来女婿。
甚至,聂老爷子给了司马博不少银子当做路上盘缠,但司马博坚决不收,得一众长辈认可夸赞。
司马博登船离去之前,聂无双赠予他一块貔貅玉环,说是能消灾驱邪。
晚风拂柳,夕阳残渡口,司马博拉着她的手,满眼深情道,待他来日高中,便来风风光光娶她为妻。
抵达盛京后,司马博才发现这里处处需要钱打点,给当地名师送礼,请各明儒写推荐信,参加各种诗酒会,那些衣着寒酸无钱无势的,都被排挤在外。
司马博写信函求助秦家。
很快,聂家的人送来大把金钱银票。
司马博用聂家的钱打点好关系,在殿试中得了个还算不错的名次,得了面圣的机会。
皇家酒宴上,他作诗一首,又得长风郡主垂青。
司马博心里清楚得很,聂家再有钱也比不上皇权,他当即决定弃了聂无双。
但他入京打通关系人脉的钱确实是聂家供的,聂家堂兄又来往盛京做买卖,他与郡主订婚一事,瞒不住远在荆州的聂家。
本来圣上赐婚,即便聂家再不满,他也有借口搪塞过去,毕竟无人敢抗旨。可圣上得知长风郡主对他有意时,亲口问过他是否有婚配。
他回答干脆,没有。
聂家人若不甘,将他与秦家的往来书信呈上,他便犯了欺君之罪。
于是司马博一狠心,命人连夜赶往荆州红枫山庄,往山庄的井水里投了毒,然后一把火将山庄烧了个干干净净。
红枫山庄聂氏一族,毒死的毒死,烧死的烧死,待派出去的人回盛京复命时,司马博又将人杀了,彻底死无对证。
红枫山庄灭门惨案轰动一时,官府未查出蛛丝马迹,当地百姓纷纷道是仇家报复,还有说是竞争对手干的。
这件案成了多年未解的悬案。
红枫山庄的亡灵陆续去投胎,聂无双因过于自责,又怨念太深徘徊人间,修成厉鬼,后钻研画皮之术,成了个随时变换容貌的画皮鬼。
司马府内在场宾客原本十分恐惧眼前这位人不人鬼不鬼的新娘子,得知这桩陈年冤案后,十分心疼起鬼新娘来。
司马博听了,强装镇定,一甩袖子低吼道:“信口雌黄,我当年确实去过红枫山庄,是被聂家老爷邀去作赋,何曾与你有过婚约,又何曾花过你聂家的钱财,哪来的孤魂野鬼竟污蔑本官,管家,去长生观请张天师来。”
管家忙不迭跑出门。
聂贪欢冷笑,“好你个司马博,为了自己前途如此忘恩负义丧尽天良灭我满门,火烧红枫山庄,那些往日与你的通信证据一并焚毁,你当真以为没留下一点证据。”
司马博有些心虚,嘴上仍旧强硬,当年那件事他处理的快准狠,死无对证,数年前受皇命出任荆州刺史,一切顺丰顺水,无人记得如今这个风光的刺史大人乃当年睡过枯庙的落魄书生。
聂贪欢提了提手中的貔貅玉环,“此乃我祖传玉环,若非我亲自赠予,怎会在你身上。”
“此玉环是友人所赠,本官并不知是你秦家玉环,再说,你如何证明此玉环是聂家所有。”
“敢问大人,是你哪个友人赠送。”
“友人已离逝。”
“呵,又一个死无对证。”聂贪欢捏紧玉环,望向低声议论的宾客,“此玉环乃聂家至宝,爹爹落魄时曾拿去典当,那五方当铺还在,云氏掌柜应记得这块绝世好玉,另有当年的典当薄可查。”
司马博暗恨,当初不是没想过丢掉这块玉环。但当年他灭门红枫山庄之后,日日梦魇,请大师做了法事亦无济于事,想起被他埋土里的辟邪玉环,挖出来戴在身上,果然得了难得的平静,于是一直佩戴。
可眼下他不能认,当即反驳,“即便是聂家玉环又如何,你聂家遭难,山庄遭袭,值钱的财宝被人捡去,说不定这玉环是其中之一,机缘巧合落入本官手中,你借题发挥借此生事,你究竟有何意图。”
众人听出问题,这司马刺史言语矛盾,回避重点,一直再给自己辩解,说不定真有问题。
那些旁支早看不惯司马博的傲气自大刚愎自用,想亲近司马府要花大量金钱人脉,他们这些亲戚表面恭维,实则私底下就盼着人出丑,从高处跌入尘埃。
一旁的长风郡主听得一脸猪肝色,刚要拿出郡主威风遣散众人,突然不能动,连嘴巴都张不开,耳侧莫名刮来一阵阴风,有个红衣女不知何时落在她身边,小声跟她说:“郡主,稍安勿躁。”
聂贪欢一声哨响,阴影处走来一位身着黄道服的老者。
司马博还以为是管家请来了张天师,待人走进发现是个干巴巴的黄毛老头。
人群中有人议论道这不是天桥下摆地摊的黄半仙么。
黄半仙给司马博鞠躬,笑嘻嘻道:“司马大人,可还记得小人。”
司马博瞥他一眼,“本官不曾见过你。”
“呀,您不记得很正常,二十三年前,我在迷津渡口撑船,当年您坐过我的船,是聂家小姐亲自送你上的船,临别时还赠了您一块刻着貔貅的黄色玉环。”
司马博微怔。
当年……他离开荆州时确实登了一个瞎子的船。
正因为人是瞎子,看不见,所以他才没放在心上。
黄半仙提醒,“晚风拂柳,夕阳残渡口,书生装扮的大人拉着聂小姐的手,满眼深情道,待你来日高中,便来风风光光娶她为妻。途中,我还夸你好福气来着。”
却有这么回事,再仔细分辨黄大仙的脸,尤其那一头杂乱的黄毛,竟真有当年那个摆渡人的影子,可当年那个船夫分明是白翳瞎子。
司马博冷硬坚定道:“一派胡言,本官从不认识你,大胆刁民敢与贼人联合串通栽赃朝廷命官,我看你有几颗脑袋。”
黄大仙叹气,“哎,我当年真在迷津渡口摆渡,这事,渡口附近的人家都晓得,后来转业摆地摊给人算命。”
司马博不想与一众人纠缠,尤其当着众人面,若传出去对他不利,于是他高喊侍卫,吩咐道将神棍拖下去严加审查。
一排护卫冲过来时,院子里莫名刮起狂风,风中竟飘散无数纸钱,众人不禁阖眼,拿袖掩鼻。
在一旁作妖的慕月西,给整个院子的侍卫施了个定身咒。
这个司马博心理素质强大,人家就不认也没法,反正此处他官最大,她可不想这么一直耗在司马府,万一月华操控妖鬼一个不小心伤了那个银发仙修,她要自责了。
于是慕月西从携带的小瓶子里洒出一点鬼火。
那鬼火迷人心智,但凡心里有鬼的,必中招。
司马博突然感觉有无数黑压压的影子朝他逼近,耳边是忽远忽近的缥缈讨债声。
“司马博,你害的我们好惨。”
“我被大火烧死,好疼啊。”
“我被毒的七窍流血,真是惨啊。”
“司马博,你还不从实招来。”
“司马博我们在地狱十八层等着你……”
司马博捂耳狂叫滚滚滚……
众人诧异望向突然发疯的司马博。
好一会,耳边没了吵闹声,司马博这才敢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出了一身虚汗。
黄半仙再接再厉,“司马大人我乃半仙,自然能看见鬼,方才聂家的冤魂来找你了,你快些承认吧,你承认了,聂家魂魄就不会日日夜夜来骚扰我让我给他们做证人了。”
“胡扯,没有。”司马博已乱了分寸。
“什么没有啊,就是你啊,大人好好想想,当年就是你登了我的船啊。”
“没有。”
“就有。”
“胡扯。”
“没有胡扯。你就有,就是你,是你是你就是你。”
“当年那个船夫是个瞎子,你的眼睛好好的,怎么可能是你……”
司马博心虚,情急之下,再加上神情恍惚,一不小心说漏了嘴。
然后,整个司马府陷入一片沉默。
黄大仙嘎嘎乐,对着隐在郡主身旁的慕月西鞠一躬,“好了好了,认了就行,我回去睡安稳觉了。”
司马府起了大火,无数冥钱于天空乱飞,似张牙舞爪前来索命的幽魂,宾客们又乱做一团。
聂贪欢飞入半空,火光映衬她一张狰狞可怖的脸,她低吼:“冤有头债有主,不想死的都统统滚。”
一瞬间,宾客全跑了。
一条火龙朝司马博袭去,司马博狂叫逃奔……火舌舔上他的袍角,迅速蔓延,最后被烧成个火球。
他在大火中疯狂挣扎,手舞足蹈,口中大喊走开走开,我错了,我错了……
司马府被烧了个干净,神奇的是,除了司马博,无一人伤亡。
当年司马博灭红枫庄园的惨案在荆州城百姓口中传开。
司马博被烧成一撮灰,聂贪欢仍站在火光后怔怔发呆。
慕月西抱住火海中跑来的小猴子,“聂家亡魂泉下有知,司马博入地狱后不会好过,当年之事,你不要太自责。”
聂贪欢仍打不起精神来,“如今报仇雪恨,突然不知自己是谁,又身在何处。”
慕月西逗着肩上小猴子往院门走,“你就当聂无双大仇得报投胎去了,即日起,你是聂贪欢。快走把,等着天师来收你么。”
—
这几日,秦十六落得清闲,女魔头不再想法子折腾他,而是天天往外跑,听说是又看中了个美男子,打算抢回来。
秦十六心里暗喜,找来新欢,他这个旧爱就可以回家了,他一边跟月华长老下棋一边问,“她不是无所不能的女魔头么,抢男人了好几天,怎么还没抢回来。”
月华掀眼皮看他一眼,“我怎么听你口气有点酸溜溜的,吃醋了。”
“呸。”秦十六仍了手中棋子,“我发自灵魂的厌恶她鄙视她,女魔头别落我手里,届时我不将她扒皮抽筋我就不姓秦。”
楼上的断念听了,冷笑一声。
月华好脾气地捡掉地上的棋子,“消消火气,这局废了再来一局。”
“我说,你看起来不是那么坏,能不能送我走。”秦十六试探性道。
“南柯楼里,慕月西是老大,谁敢打她的主意。对了,刚才你是不是故意仍棋子,晓得你这局稳输,所以故意毁局。”
“我是那样的人么,女魔头才干那种事。”
“好好好,别开口闭口都是她,咱们重新来。”
—
慕月西在梦谈茶馆耗了七天,也没等来那位长在她心巴上的银发美男。
数日前,她在司马府助纣为虐,不,替鬼行道,月华负责将梦谈茶馆的众仙修调去百鬼雾林。
司马府烧空了,她赶去百鬼雾林,一路上脑子里都在编剧本,待会如何以完美的方式与银发仙子邂逅。
假装路过,加入战局,打几个自己人,然后假装受伤最后晕倒在美男怀里好,还是走飒爽美人风,举个花伞从天而降美女救英雄。
然而,她想多了。
月华长老很会卡点,司马府的火着起来的一刻,他就另百鬼撤,她赶到战场时,仙修们早不见了。
她以为仙修们会重返梦谈茶馆,毕竟他们看上了迟先生的二胡,二胡没到手,他们会再访。
一连数天,未等到人。
慕月西有些黯然神伤。
梦谈茶馆打烊,顾客走光,迟先生抱着二胡坐到一直喝闷酒的慕月西身边,“楼主看你忧郁的很,小的给您拉一首小曲吧。”
没等人回应,迟先生拉起凄凉的小调。
慕月西趴在桌上,实力往自己肚子里灌酒,舌头打结似得说:“行了行了,本来只是小惆怅,听了你曲子感觉自己离了八次婚,换个激昂点的,《万马奔腾》来一首。”
“《万马奔腾》?小的从未听过这个曲子。”
“《孤勇者》也行。”
“……小的更没听过。”
慕月西摇摇晃晃站起来,揉揉红扑扑的脸蛋,唉,又是单相思的一天。
困死了,她要回南柯楼睡觉。
刚转身,梦谈茶馆的镂花四扇门被踹开,尘土飞扬中,门口现出三人。
左边是臂弯搭浮尘的紫袍道士,右边是手持金光禅杖的和尚,中央那个,有点眼熟。
慕月西眯眯醉眼,想起来。
这不是司马家那个倒霉催夫人,新鲜出炉的活寡妇,长风郡主么。
他丈夫灰化了,她来干嘛。
郡主指着双眼迷离的慕月西,一声令下,“就是这个魔女,给我拿下。”
浮尘与禅杖齐飞,迟先生拔腿跳窗户。
……
长生观的张天师,广源寺慈惠住持,方圆百里的妖邪哪个扛得住。
那个擅长捉鬼的张天师霸道不讲理,听说有两厉鬼从他道观前路过,被他薅住后愣让俩厉鬼种了三亩地才走。
再说那个擅长除妖的慈惠住持,可一点不慈,人称煞罗汉。
南塘有一千年黑蛟,调戏孕妇,法师徒手抽走蛟龙的筋,强行剃了蛟龙头发胡须,压在白塔之下抄书念经,至今还没放出来。
如此彪悍组合,楼主凶多吉少,况且楼主醉了,醉得眼都快睁不开了。
若被两个大师擒住,该不会是让她剃了头发去种地吧。
迟先生想象不出那个画面,当务之急,是去给南柯楼报信。
话说,不愧是女魔头,有能耐惹得两位巅峰大师合力擒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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