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皇而逃不是雾畏的作风,但她此时是姜竹溪,能避则避。
飞跃许久,雾畏也不知所到之处是何地,只顾着逃窜。
在确认身后之人没有追上的迹象后,雾畏才放松警惕,脚底沾地,缓缓落踏在平地之中。
雾气越发的浓了,甚至是迷了眼。她挥手试图驱散面容前的团雾,但也于事无补,甚至变本加厉直冲她的面容。她咳了一声,蹙着眉伸掌,尝试用内力再次震散浓雾,可伸手的一瞬,坚实冷硬的触感向她掌心袭来。
雾畏怔愣,她轻抚面前冰冷的硬物,触感就如石头一般,并无分别。手继而往上却感受不到它的高度,难道是一块巨石?
雾林中出现一座巨石?委实让人惊疑。
她后退几步,谨慎地远离这块莫名的石头,倏地,背后“砰”地再次撞上一块硬物,雾畏迅速转身掏出短刃,反手横在面前。
“谁!?”
条件反射使她掏出兵器,可周围寂静无声,无人回应,诡谲的氛围使雾畏眼神一暗。
她执着短刃在眼前猛然一划,伴随着跳跃耀眼的火星子,和刺耳抓挠的刺啦声。
依旧是巨石。
雾畏额角的筋络暴跳,显得尤为不耐烦。
“装神弄鬼!”
内力自丹田涌起,顺着经脉灌注在掌心,雾畏的周生顿时腾起旋风,高束的发随风飘摇,她静静凝视着周遭的浮动,下一刻霸道伸掌,须臾间,巨石一个接一个爆裂撕碎,直冲云霄。
碎石如雨般砸落在地,洒落她身,雾畏连自己也没放过,她静立着,双眸死死盯着眼前。
“滚出来!”
被冲散的浓雾,逐渐显露一道黑影,他身长屹立,不言不语,如一个活死人般躲在暗处不为所动。
“施主,何必呢。”
没有起伏的声色缓缓而起。
雾畏的眉毛一拧,她咬牙切齿道:“竟是个和尚。”
他缓缓走前,所经之处雾气自散,雾畏也逐渐看清他的模样。
剃发和尚,身着黑色长袍,手腕缠着一条木色念珠,被他掐在虎口,颗颗转动,视线往上,他的脖颈戴着长至腰际的骨珠,样貌—
雾畏淡漠的瞳孔微缩。
这人,竟长着一副妖邪俊美的面孔。
他狭长的眸此时微阖着,好似看穿了雾畏的凝视,他缓缓掀起眼皮,半睁半阖间,露出一点瞳色与雾畏四目相对。
那是一个极具睥睨的眼神。
雾畏握拳,眉头蹙得更深,她低喝道:“和尚不在寺庙里呆着,为何出来装神弄鬼!”
他凝眸,缓缓道:“佛曰,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贫僧见此地,有一罪障深重者,需指引,或超度。”
雾畏双眸闪过异样,倏地,她瞬移到和尚面前,三两下间,猛然掐住了和尚的脖颈。
“你—究竟知道些什么!”
和尚脖颈受制,下巴被迫扬起,但他依然显得从容不迫,不紧不慢。
“雾施主,回头是岸。”
“我去你的回头是岸!”
雾畏五指收拢,指尖深深陷进他的颈部动脉,直至渗出鲜血。
“悬崖之巅的悲咒,还有我的死,是你所为,对么!”
和尚垂眸盯着雾畏,充血的脸显得他越发妖邪,雾畏气急攻心,视线晃荡下,他的脸仿佛碎成千万片,每一片似乎都在告诉她,她很愚蠢,她很无知,她很卑弱。
这个画面逐渐和记忆中的揭雲重合,那个把她当做奴隶一样的人,折磨了她一辈子。
可恨!
雾畏失去理智道:“我要杀了你!”
她手中的力道渐重。
和尚眼神一暗,眼见雾畏即将失控,他的唇一张一合,念着莫名的咒文。
须臾间,雾畏骤然收手,她踉跄地后退几步,全身涌起了钻心蚀骨的疼痛,如同被人反复打碎了骨头再重建般,雾畏拼命低吼着,试图缓解凌迟般的疼,颈间的血管充血狰狞,沁出薄汗。
她捶胸,从喉咙深处挤出声音道:“我要杀了你—”
倏地,和尚手中的念珠断裂,洒落在地,木珠碎成齑粉,唯有的三颗木珠饱满圆润,缓缓滚落在雾畏的脚边。
和尚见状,双眸微凝,一手立在胸前,薄唇轻启道:“阿弥陀佛,三颗菩提子即施主的命数,一年一菩提,三载内,菩提湮灭,命数将至,施主将永世不得轮回。”
雾畏狰狞的面容逐渐凝固,她视线缓缓下移,目光落在脚边的三颗菩提子。
和尚转身,声音渐行渐远,他说:
“若放下杀伐,涤除恶念,洗净罪障,或有转圜余地。”
——
“小小姐,竹溪小姐?”
床榻上的雾畏悠悠转醒。
一旁的侍女见状喜出望外,忙不迭喊来大夫。
大夫火急火燎进门,入眼的便是雾畏平躺着一动不动,双眸毫无生气、暗淡无光的模样,他大惊失色,连忙把脉扎针。
两个时辰后-
大夫与侍女悄声对话。
“姜小姐本就体弱气虚,再加这突患的失神之症,莫不是昨晚受到惊吓?”大夫道。
侍女摇了摇头:“可小姐昨晚分明和奴婢同处一屋,未有踏出房门半步,怎会受到惊吓?”
大夫抚了抚胡子,思索道:“那便是梦中恶魇,应无大碍,老夫开个药给姜小姐补气安神便好。”
“是-”
“无大碍就赶紧收拾东西滚回府才是,还要在雨泽门赖着多久!”
侍女见来人,面色惊疑,连忙跪下:“二公子。”
一旁的大夫也弯腰作礼。
姜先滔大摇大摆走进房门,腰间佩戴的玉器坠子砰砰作响,他无视旁边两人,一把掀开帘子,入目的便是雾畏一副面如死灰的模样,他嘴角一翘,嘲讽紧接而来。
“搞成这幅死样子也就算了,还让丞相府在永京城脸面尽失。”
雾畏无动于衷。
姜先滔见状有些不满,似是想到什么,他忽而眉宇微扬,踏着漫不经心的步履,环绕床榻周围,待驻足之时,他猛然扯下床边桃红色的帷幔。
帷幔撕裂,整块桃红色飘摇落在雾畏的身上,遮盖她的面容,如同一具不会动的活死人。
姜先滔见状露出满意的表情,嘴角嗤笑道:“不是扬言要成为天阶第一阶刺探嘛?小妹,二哥哥早和你说过,你资质烂,头脑蠢笨,永安阁这种能人宝地连我都进不得,就你?还妄想成为正式刺探?”
姜先滔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的尘灰,撩开衣摆,一把坐在床榻上,自顾自说道:“李纪臣那种天资卓越的少年英才,可别癞蛤蟆吃天鹅肉了,人家与将军之女虞温两情相悦,你还像只哈巴狗一般,死死舔上李纪臣,简直丢尽了姜家脸面!你可知坊间是如何传你的?”
似是想到什么,姜先滔忽然笑出了声:“说你像个狗皮膏药般怎么也甩不掉,说你不像先夫人聪慧,定是捡来的,还说你蠢笨如猪,捉拿盗贼反被擒,还有什么来着,让哥哥想想…对,还说永京城根本没有男人敢要你,怕你有辱门楣哈哈—”
姜先滔仰天大笑,笑到眼角飙泪,肚子疼痛。
倏地,一记拳头从床榻腾起直冲姜先滔的脑门。
“呃啊—-”
他毫无防备,硬生挨下一记,拳劲十足,姜先滔身形摇晃、头晕目眩,下一刻猛然摔下床榻。
侍女掀开帘子,见此状惊呼一声。
如此大的声响自然吸引了门口看守的护卫,护卫面面相觑,手握腰间佩刀,下一刻气势汹汹冲进房门。
“刺客,拿命——来。”
看清房内形势之后,两位护卫的气焰顿时被浇灭,看着地面上抽搐翻白眼的姜先滔,以及榻上挥着右拳,脸色极黑的姜竹溪,他们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切换,咽了咽口水,有些不可置信道:“二公子是,是小小姐打的?”
另一个护卫也目睁口呆:“不,不能吧,小小姐还有这威力?”
雾畏凌厉的目光冷冷扫来,两位护卫意识冒犯,立刻下跪道歉。
侍女也跪下,双肩颤抖,目光时不时投向一旁晕死过去的姜先滔。
“来个人,把这碍眼的赶紧抬回府。”雾畏漫不经心道。
“是—”
两位护卫识相地抬走姜先滔。
雾畏抚了抚脑门。
昨晚发生的一切历历在目,先不论雾林中的神秘人是谁,后头出现的和尚才是妖邪至极。
转醒的那一刻,她原本以为昨晚或许是场梦,直到大夫为她把脉,她余光一瞥,腕骨间不知何时骤然出现一条菩提子红线,刚好是三颗,圆润饱满毫无破裂的三颗。
怔愣之下,雾畏听清了大夫和侍女的对话,侍女如兰,竟对昨晚的事毫无记忆,在她的记忆中,自己始终和她同处一屋,未有打晕出逃。
魂穿两日,匪夷所思的事情一桩接着一桩,和尚的通天之能一一展现,她倘若还不相信的话,那她才是真的蠢笨如猪。
雾畏抬起右手,菩提子泛着光泽,她不住地轻抚,喃喃道:“好,那我便做个好人,从此断却杀伐。”
“小小姐?”
如兰看着雾畏自言自语的模样,面露担忧。
雾畏拉下衣袖,遮住腕骨的菩提子,悠悠道:“更衣。”
“是—”如兰连忙扶起雾畏。
衣架横木上多了几套新做的闺秀成衣,如兰毫不犹豫地拿了身桃粉色交领成衣,就要给雾畏穿上。
雾畏连忙抬手制止,嫌弃之意溢于言表。
“换一身。”
如兰露出疑惑的表情,不解道:“小小姐向来喜欢桃粉色,现如今为何—”
雾畏闭了闭眼,如今她魂穿到这具身体中,举止行为可不能太过大相径庭,否则引起怀疑,招来和尚这种通天之能的奇人,可就自寻死路了。
再次睁眼,雾畏扫过衣架横木上一排的桃粉色,咬了咬牙道:“随你吧。”
“是—”
如兰兴高采烈继续为雾畏更衣。
一刻钟后—
“小小姐,已梳妆好了。”
雾畏淡淡应了一声,头也不回地往门外走去。
侍女试图阻止:“小小姐,有护卫……”
雾畏走得畅通无阻,竟无一人阻挠,如兰疑惑,却也快步跟上雾畏的步伐。
“小小姐,你这是去何处?”如兰气喘吁吁,似是想起什么,她惊疑道,“您该不会要找李大人吧,小小姐莫要再死缠烂打了,李大人已下严令,不得您出入,您何必去贴这么个冷脸呢?”
“李纪臣?他还不配我去找他。”雾畏漫不经心道。
“那您这是?”
“找永安阁阁主。”
如兰咽了咽口水,心中想:难道不是求阁主让她成为正式刺探么,已经第一百多回了,次次碰壁,看来还不死心。
穿过教习堂,新进门的一批新探穿着暗色束衣,手捧书卷,看来刚下课不久正从堂中走出,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一点桃粉色从眼前骤现,众人不用猜,也知道此人是大名鼎鼎的雨泽门赖子,众所周知的废柴小姐,是个走后门都走不明白的蠢货。
新探们不禁窃窃私语,历经她身旁之时,故意发出嬉笑耍弄的声响。
一旁的如兰愤愤不平:“这群粗鄙小儿,真是倒霉上了,碰上他们下堂。”
“无碍,鼠辈而已。”雾畏淡淡道。
“小小姐…”
如兰心想:小小姐每次被欺辱时表面都故作无事,实则日日夜夜闷头以泪洗面,第二日又重振旗鼓,可怜啊。
在临近永安阁的弯道小径上,鹅卵石铺地,水声潺潺,拱门外是一条贯穿阁内的小溪,里外连通。
不远处传来几道熟悉的女声。
雾畏没有理会,直奔永安阁牌匾大门的步履不停。
梓宁、黎斐、沈云缨三人见雾畏无视她们,心下感到意外。
梓宁眼珠子一转,连忙呼喊:“竹溪妹妹,怎么也不和我们打声招呼啊。”
雾畏两耳不闻,对方唤了她好几声,如兰好意提醒道:“小小姐,那几位小姐您认识么?”
“陌生人,不用理。”雾畏道。
如兰“哦”了一声,瞥了她们一眼,又急忙收回眼神。
另一边的黎斐叉腰不满道:“梓宁别管她了,装什么装,肯定又是腆着脸去贴李纪臣的冷屁股。”
“无碍,像她这般的高门小姐,沉醉于人情爱恋在所难免的,她不像我们,历经千辛万苦才得来新探机会,这朝堂人间本就瞬息万变,区区一个废弱小姐,日后恐怕连丞相府也保不了她。”梓宁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
黎斐点了点头。
沈云缨坐在石板凳上,目光讳莫如深,她喃喃道:“但我觉得,她好像有点不太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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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黑袍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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