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朝，乾元十年，三月初一。
今日恰逢朔朝，京中官员皆要入朝参贺。
寅正三刻，天还未亮，天空中堆了厚厚一层云，阴沉沉的，瞧着像是要落雨，越发显得奉天殿灯火璀璨。
奉天殿中门大开，像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巨兽，要将每一个踏进去的人吞吃入腹。
随着卯时钟声响起，穿着各色官服的官员神色肃穆，按照品级高低自奉天门外鱼贯而入，立于奉天殿前丹墀东西，行走间只闻衣袍窸窣之声。
“拜——”
随着殿前大太监一声唱礼，乌压压的人群同时躬身下拜，行三跪九叩之礼。
于婠坐在龙椅上，百无聊赖地看着这场面。
她登基三个月，第一次被万人朝拜确实激荡人心，但同样的场景重复几次只会让人麻木。
更何况作为现代的灵魂，于婠每次看着那些年纪能当她长辈的大臣朝她下跪，都有一种想跪回去的冲动。
天杀的，这得折她多少寿。
作为赶上潮流的穿越大军中的一员，于婠穿进了一本起点男主争霸天下的权谋小说里，这是她作为言情党看过的唯一一本男频小说。
一切的开始，都要怪男色误人。
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小道消息，说这本名叫《逐鹿》的小说是农大裴校草的心头最爱，身为裴校草的同班同学，这么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机会她可不能错过。
为了能跟男神有共同话题，于婠拿出期末复习周的劲头挑灯夜读。
显然这么想的人不止她一个，这本将近五百万字的连载小说，在她穿越之前的那半个月，走到学校的任何角落都能听到有人讨论书中的剧情。
于是穿越过来没多久，于婠就确定了自己穿书的事实。
好消息是，争霸天下的剧情已经结束，如今是太平年代，她不用随时担心自己小命不保。
坏消息是，她穿到了作者还没写到的剧情里，作为穿书人士熟知剧情的唯一金手指也失去了作用。
更坏的消息是，她这具身体是女扮男装还成功登基了的男主的第三个“儿子”——风姒婠。
但她目前的作用只是一个吉祥物。
上有压在头顶上不肯放权的太上皇亲爹。
下有虎视眈眈想从年轻皇帝手里捞好处的世家豪族。
只有她，顶着一身炮灰配置夹在中间当政治博弈的战略缓冲带。
人生，为何如此艰难。
虽然心里痛苦面具，但风姒婠面上还是一本正经的模样。
听着大臣口中千篇一律的贺词，没忍住打了个哈欠，她登时感觉旁边传来一道针扎般的视线。
风姒婠飞速往旁边一瞟，见乾元帝正怒目圆睁，于是她立刻坐直身体，不敢再有小动作。
乾元帝，也就是风姒婠的太上皇亲爹，虽然退位了，但大梁朝的实际掌权人还是他。
因此大梁朝出现了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奇观——两帝临朝。
为了解决上朝时两位帝王要怎么就坐的问题，工部的大人们呕心沥血，头发都快掉光了才想出来办法，那就是将龙椅的规格扩大，再一左一右拆分成两个部分，是为大小龙椅。
大梁朝以右为尊，右边宽敞些的大龙椅便由乾元帝就坐，左边的小龙椅矮半寸，由风姒婠就坐。
风姒婠如今的处境，就像坐在讲台旁边的学生，时时战战兢兢，刻刻如履薄冰。
察觉到风姒婠走神的乾元帝看了一眼一旁目光炯炯的御史台大臣，若他们发现皇帝失仪，少不得又一状告上来，到时候丢脸的还是当爹的他。
于是乾元帝便用眼神警告风姒婠一番，见人老实了，才收回视线。
他对这个与他长相最为相似气质却南辕北辙的小儿子一向疏于管教，如今却是后悔也来不及了，只能带在身边慢慢教导。
说来也怪，其母虽出自士族崔氏，但这小子明明也是从小在军营中摸爬滚打长大的，却越长越像是富贵窝里养出来的娇郎。
除了手上常年习武留下的茧子，全然一副脂粉堆里打滚的纨绔模样，英眉星目，玉面朱唇，一派风流恣意、潇洒天成。
余光瞥见小儿子眼角因打哈欠溢出的点点泪光，乾元帝索性扭过头眼不见心不烦。
他最不满意这个小儿子的地方，就是身为男子汉大丈夫眼泪却比女人都多。
偏偏太医说这是娘胎里受惊带出来的后症，他只能憋着一口气，连训斥都不能，甚至他若是露出一星半点对此不满的意思，他后宫的三个女人，有两个都得闹翻了天去。
听着冗长的贺词，风姒婠实在抵挡不住困意，在她昏昏欲睡之际，恍惚间好像听见有人小声蛐蛐：“我赌皇帝明天不点名。”
“这早朝也太早了，三点就要出门，早八变早三，还没睡就要起来上班，天天这样估计离猝死也不远了，怪不得古代人短命呢，反正这么多人，明天翘一回早朝应该没人会发现吧。”
风姒婠困得脑袋打结都被逗乐了。
大梁朝并不是天天都有朝会，初一、十五的朔望朝是百官朝贺的礼节性朝会，逢三六九尾数的日子才上早朝，并且只有五品以上的官员才有资格参加，每旬还有一天休沐，不然天天早起谁受得了，明天初二又不用上早朝，这是哪里来的憨……
等一下，她听见了什么？！
梦中惊坐起，风姒婠的困意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待朝贺环节结束，她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问：“方才你们谁在讲话？”
被她盯着的御史台众人面面相觑，没人讲话啊。
他们疯了才敢在百官朝贺时作声，御史台监察百官，若是连自己都殿前失仪，哪里还有脸行纠察之职，直接辞官回家种地得了。
看来是她那时灵时不灵的读心术起了作用，风姒婠心想。
“如此看来应是场地太空旷，朕听见了回声。”顾不上失望，她随便找了个理由敷衍过去，有没有老乡等之后再找时间慢慢试探就是。
殿前大太监又高呼：“启奏——”
大臣们就可以开始上奏了。
今日朔朝，本不应参议政事。
但后日三月初三上巳节要放一日假，臣工若有启奏便只能等到三月初六的早朝，中间间隔时间太长，乾元帝便下旨每年三月初一这天可以破例议政。
大臣们有事的说事，没事的也要找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扯扯皮。
不在领导面前表现，人家怎么知道你劳苦功高。
反正这些都跟风姒婠没关系，人也不是表现给她看的。
不过风姒婠还挺喜欢听大臣奏议政事，通过不同人的讲述，她能从不同的角度了解这个世界，有时候大臣政见不合吵起来了还有热闹看。
……
“陛下后宫空虚，只有皇后、淑妃与丽妃三人，臣恳请陛下大开选秀，广纳后宫。”
风姒婠闻言一激灵，虽然惊讶怎么还有冲她来的，但心里也有种“终于还是来了”的尘埃落定之感。
乾元帝与朱太后少年夫妻情深意笃，为了不纳妃与群臣博弈十年，去年才终于顶不住压力退位，将摊子甩到她头上。
她登基才三个月，这就有人等不及了。
伸脖子一看，原来是谢太傅。
算了，惹不起，于是她又将脖子缩了回去。
“谢太傅此言差矣。”太保崔玉琅立即开口反驳，“举办登基大典不过三月，如今国库恐怕没有余财再举办一场盛大的选秀。”
风姒婠看着崔太保一脸感动，还是舅舅好。
崔太保悄悄给了她一个放心的眼神。
谢太傅并不罢休：“那便就近从京中挑选秀外慧中的适龄女子，如此既省了花费也可充盈后宫。”
“谁人不知国师曾为陛下批命，言陛下二十岁之前不可近女色，如今宫中三妃已是无奈妥协之举，据臣所知，太傅的孙女也到了出阁的年纪，莫不是您为了孙女的大好前程便置圣躬安康于不顾。”
“你！”谢太傅怒瞪崔太保，他虽不能说一点心思都没有，但更多的却是一片笃实之心。
不愿与崔太保纠缠，谢太傅躬身一拜，“老臣的孙女若能入陛下的眼自然是邀天之幸，若是不成也是分浅缘薄，老臣不敢强求。”
谢太傅直起身，看着龙椅上的两位帝王凛然道：“老臣早该致仕，是太上皇陛下恩典让老臣以风烛残年之龄继续忝居太傅之位，老臣无以为报，只想在自己死前能够看见陛下瓜瓞绵绵，皇室子息繁茂。后宫不丰则国本不安，国本不安则社稷不稳！老臣所言句句发自肺腑，望太上皇陛下与陛下明鉴。”
这番话句句直戳乾元帝的心窝子。
身为子嗣不丰的代表，乾元帝想到自己的三个儿子，老大瘸腿，老二破相，皇位才落到年纪最小的小三身上。
看着谢太傅花白的头发，他被暗戳戳阴阳了也不好意思发作，于是便看向其他大臣：“众卿家的意见呢？”
“谢太傅一片忠纯之心令臣汗颜，但国师批命不容轻忽，况且陛下正是慕少艾的年纪，宫中嫔妃一多难免生出事端，选秀一事不若等陛下年满二十再议。”崔太保一番话说得漂亮，但就是咬死了不同意选秀。
余下的大臣们各怀心思，各持己见不肯让步。
不愿让女儿入宫和家中没有适龄秀女的自然无所谓，只按照自己的立场站队，但有女待字闺中的大臣都快吵成乌眼鸡了。
大梁朝虽不像前朝那般限制闺阁女子出嫁的年纪，但年华易逝，二十岁的姑娘终究不如十八岁的青葱水灵，就算现在入了宫不能侍寝，也可以先培养感情嘛。
有些武将脾气急躁，吵不过竟然动手推搡，武官队伍乱成一团，很快就波及到旁边的文官队伍。
文官们的君子六艺也不是白学的，撸起袖子就是干。
就这么打起来了？
风姒婠目瞪口呆，大梁朝民风之彪悍，她还是不能习惯。
队伍末尾新入朝的小官们和风姒婠一个反应，没想到平日里威风凛凛的上峰们上了朝竟然是这般情状。
真正位高权重的那几位开国元勋老神在在地揣着手，眼皮子都不抬一下。
其实原本的朝堂不是这样的，建国之初大肆封赏有功之臣，一开始大家都自恃是有身份的人了，一个比一个端着，但时间一长就原形毕露。
都是从乱世中摸爬滚打过来的，活下来的人彼此都有过命的交情，谁还不知道谁啊，闹一闹权当交流感情。
再闹下去不成体统，乾元帝拍着龙椅扶手噌一下站起来：“老子让你们动嘴，没让你们动手！”
御史令姚大人重重咳嗽一声，乾元帝立马改口：“都给朕住手！不然通通拖到午门外光屁股打板子！”
姚大人绝望地闭上眼睛。
最高领导都发话了，打成一团的大臣们迅速放开手，一边整理仪容一边回到自己的位置，行动训练有素，等所有人站定，一切都仿佛无事发生。
声势浩大打了一场，无烟无伤，只有地板滚的锃亮。
“裴卿，你怎么看？”乾元帝坐回龙椅，看向一言不发的青年。
群臣的视线不约而同望向某个位置。
风姒婠觉得，要是自己被这么多人一起盯着看，肯定社恐都要犯了，还好大臣们一般不敢直视天颜。
见那人眼神扫过来，风姒婠眼皮一跳，暗道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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