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阳逐渐没入西山,一小队人马在昏暗的树影间疾速穿行,眨眼间便融进夜色。
粗犷的训马声在冷风中回荡,一双黑色布靴悄然落在刚刚才印在地上的马蹄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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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夏村张家小院之内,张石宝自打在厨房松开裴楚尧牵着他的手之后,就快速转身跑回正屋想回到他娘和妹妹的身边。
可直到他回到正屋卧房,看见空荡荡的屋子,看见木床之上除了散乱铺着的被褥,再无其他。
他的心头瞬间起了慌乱,瘪了瘪小嘴,不停地在屋内喊“娘”,却没有得到他娘的半分回应。
他想起那日夜里进村的坏蛋,想起隔壁惨死的柱子哥一家,想起方才倒在地上的坏蛋汉子,心头突然冒出一个可怕的猜测:难道娘和妹妹被厨房里的那个坏人给害死了吗?
呜呜呜,张石宝的胸口忽然一酸,眼眶内瞬间蓄满了斗大的泪珠。
他害怕地冲进一间又一间的屋子,可每间屋子都没有任何人存在的痕迹。
直到他跑到院中,看见裴哥哥一脸急切地冲出院门,张石宝都没找到他娘和妹妹的半分身影。
此刻的天色昏暗,像极了那帮坏人进村那天的天空。
张石宝彻底信了亲人在方才他出去之后就惨遭了杀害,而且还必然是被厨房内躺着不动的那个大坏蛋、或者是被萧哥哥锁住的那个女刺客给害了。
为什么这些人这么坏?
他们还没有和爹团聚,就都被害死了。
石宝难受地小心脏紧缩,眼泪终于忍不住啪嗒啪嗒就落了下来。
他一边哭一边迈着小腿跑回厨房之内,在被眼泪挡住的一半视线之外,第一眼看到了仍旧是半死不活地瘫坐在地上郗瑶。
看着郗瑶那张阴沉地面庞,石宝心脏一颤,晃悠悠地抬起了头,将视线转移到了靠在墙边的侍卫阿铭。
他虽然不知道阿铭叫什么,可他知道这位哥哥穿着萧哥哥曾经穿过的那种衣服,方才他又是和裴哥哥一起回来的,所以确信阿铭不是坏人。他瞧见阿铭低头看向他,终是忍不住对着阿铭嚎啕大哭:“哥哥,我娘和妹妹,是被人,害死了吗,我怎么,在哪,都找不到,她们,呜呜呜。”
这道哭声撕心裂肺,震得屋内的郗瑶和阿铭心颤。
两人同时看向他,看他满脸泪痕,听他喉中说出来的话断断续续无法连成完整一串。
看他哭到气都无法喘匀。
郗瑶她靠坐在熏黄的墙边,瞧着张石宝难过抽噎的模样,心有些发软,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安慰:“放心,你娘和妹妹,应该没什么事。”
“真的吗?”石宝哭声缓了些,但却有些不信,毕竟在他的眼里,郗瑶是个曾经想要杀掉他的坏人。
郗瑶深深呼了一口气,抬眸冲着一脸严肃的阿铭说道:“我们去帮他找找。”
说完,郗瑶就想试图从地上站起身来。可因为方才和汉子的一番激烈争斗,她身上的力气着实消耗了许多,尤其是如今她才只休息了不到一刻钟,怎么可能恢复多少。于是在她试图将手贴在墙壁之上,想借此将身子带起来之时,却根本没有料到她的双腿才刚抬离距地面一尺左右的高度,手臂就忽然没了力气,贴墙的双手瞬间沿着墙壁滑下,整个下半身又重重地砸到地上。
惹得她痛呼出声。
张石宝惊讶的看着她,发现她竟然向小孩一样会痛,一时之间竟忘记了抽噎,呼吸之间,张大的鼻孔内竟还冒出了一个鼻涕泡泡。
而重新瘫坐在地上郗瑶却觉得,这一摔,像是将她的五脏六腑也颠了一颠,颠地她眼珠一时失去了焦距,脑袋一片眩晕。
而站靠在墙边的侍卫阿铭则一直在仔细盯着她。
瞧见她不仅没从地上爬起来反而又重新摔回地面之时,他的脚步还出于本能地想要抬起走过去,可就在他即将要迈出步子的一瞬间,脑海中忽然闪过她的身份,闪过主子这几日对她的十分忌惮,于是又悄悄将抬起的脚收了回去。
像是过了许久,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的郗瑶才终于重新站起身来。
她的双脚有些不听话地乱晃,于是只能跟在阿铭的身后,一步一步地走出了方才对她来说危险重重的厨房。
直到看着两个大人依次走了出去,张石宝才仰起头一边抽噎,一边跟在他们身后。
等走到门口时,他的小脚恰好踩在了被刀劈成几个长条形状的门板之上。
刚踩上去时还没什么,只是有些轻微的晃动。可等张石宝迈着小脚走到木板条的最边沿,刚刚将左脚迈到地面,只剩一只右脚还踩在上面上时,躺在厨房内的另一端忽然高高地翘起,他一个不注意,右脚倏地滑到了地上,木条没了受力,哐哐得砸落在了地上,吓得张石宝再次大哭。
郗瑶也被他的哭声惹得回了头。
她看着张石宝泪眼婆娑盯着的那块躺着门口的木条,脑海中竟不自觉回想起刚才汉子用刀劈开木门,然后自己被汉子制住的画面,想到她刚才真的差点被杀死了,心底里开始溢出无尽的恐惧,瞬间蔓延全身。
停!
郗瑶努力地想要抑制上涌的情绪,她在心里不停地告诉自己:
不要再想了!坏人已经被杀死了!她自己还好好地活着!
不能一直沉浸在这种恐惧之中,郗瑶使劲晃了晃脑袋,仿佛通过这种方式就能将刚才那段非常不愉快的经历给摇晃掉。
忽然,耳边又传来木板晃动的咯吱声。
这个声音……
与刚才木条坠地的声音相比,十分轻微。
而此时的石宝早已远离了厨房,根本不可能是他闹出的动静,那这隐约传来的晃动声又是从哪传来的呢?
难道……
郗瑶闭紧双眼,侧耳细听两侧传来的声音。
左耳边是凛冽的风声,右耳边是微弱的木板咯吱声。
绝对不是幻觉。
郗瑶的脑海中瞬间闪过亮光,她迅速将头转向她右侧的窗户。
打眼看去,这窗户之内,像是一间卧房。
郗瑶对着窗户幽幽开口:“我想,我有可能帮你找到娘和妹妹了。”
她的声音虽立马就被风给吹散,可却让人极容易感知到她话语中夹杂的肯定。
听到她的这番话,张石宝和侍卫阿铭皆抬起头惊讶地看向她。
张石宝是在惊讶她竟找都没找,就说自己找到了娘和妹妹在哪。
而侍卫阿铭,郗瑶就有些不确定了。
但她也只是看了二人两眼,便不再开口说话。接着缓慢地从阿铭身边走过,那双被铁链锁着的脚缓慢地踏进了正房。
郗瑶顺着耳边传来的微弱声音,一把掀开了挂在卧房门上的帘布。
可卧房之内,视野之间,竟空无一人。
郗瑶走进去,视线扫了屋内一圈,最终停在了屋内的木床之上。
这木床之上铺着一块很大的青色床布,床布很大,它的边沿沿着床边垂落到地上,挡住了床下的空间,仔细瞧去,那床布有着十分轻微的晃动。
阿铭一眼向那处看去。
郗瑶定了定眸子,冲着木床走了过去。
一步两步,缓慢地铁链撞地声在卧房内清晰响起。
方才在屋外听到的木板晃动声已不再出现,闪现在郗瑶耳边的,只剩下两道微弱的呼吸声。
她沉了沉眸子,冲着床下方向说道:“别躲了,坏人已经死了,你们可以出来了。”
郗瑶话音落下,可床下却没有像她预料的那般传来半分回应。
似是想到什么,她无奈叹了口气,只能回头冲着身后的张石宝说道:“张石宝,你快来喊一声娘。”
喊娘?张石宝想说,他刚才已经喊了好多声娘,可根本没有听到娘回答的声音。
可是看向他的郗瑶脸色白的吓人,张石宝忽然想起白天她拿着刀要杀自己的模样,心脏一紧,不敢不听。于是他只能一边小声啜泣啜泣,一边不知道该冲着哪个方向就冲着屋顶胡乱喊道:“娘,你和妹妹在哪呀?我在找你们啊,呜呜呜。”
稚嫩的童声里带着委屈无措的哭腔,在空荡的卧房内响起。
郗瑶转回头,紧盯着木床。
终于,在石宝的召唤之下,面前的床板开始咯吱作响,遮挡住床腿的布帘也明显开始随之摆动。
接着,在张石宝的诧异目光之下,在郗瑶和侍卫阿铭肯定的视线之下。
张家娘子抱着妞妞慢慢从床底爬了出来。
张娘子的身子先钻了出来,全身蹭满了灰尘,抬眼一看就瞧见了站在床前的郗瑶。
在她的视线之中,面前的郗瑶被铁链锁住双脚,全身尽是伤痕和灰土,破败的黑色衣服上划满刀痕,染满了深色的血渍。
她联想起那晚屠村的匪徒,吓得身体一抖,什么都不顾地慌忙把还在床下的妞妞拽了出来紧紧抱进怀里,然后带着她,身体直往角落里缩。
她颤抖的视线紧盯着郗瑶的目光,一边抖,一边向后退去。
郗瑶皱眉,十分疑惑:这位娘子为何像是又怕她,可却又敢一直直视她?
“娘,呜呜呜……”
张石宝的哭声骤然响起打断了郗瑶的思绪,他看到他娘无比害怕的颤抖模样,哭着跑上去将她一把抱住。
儿子的双臂紧紧环在张娘子的腰间,张娘子的眼睫颤了颤,神思终于回笼。她垂下头,一把抱住哭泣的石宝,硕大的泪珠噼里啪啦地从眼眶中滑下。
侍卫阿铭一直安静地站在门边,他瞧着张家母子三人如此可怜模样,恻隐之心骤然升起。他连忙抬步走上前安慰张娘子:“刚才闯入的人已经被杀,你面前的这个刺客……”,阿铭顿了顿,他看了眼郗瑶,得到一个白眼后,回眸继续说道:“她只是要杀我们主子的刺客,与杀害村民的山匪并无干系。”
可张家娘子却仿若根本听不进去任何话,她浑身颤抖,只一味地抱着两个孩子失声痛哭。
郗瑶站在一旁,定定地看着她。
“咕咕咕……”
肚子终是忍不住饥饿,响起了接连的警报声。
郗瑶收回思绪,瘪了瘪嘴,一边揉上自己干瘪的小肚子,一边可怜巴巴地看向阿铭。
阿铭接收到信号,无奈扶额。
他自是知晓这刺客是饿了,又想到刚才裴公子交代他,让他保护好张家母子和刺客,那刺客的肚子是不是也需要他来保护呢?
阿铭试图努力说服自己。
罢了,给她一口吃的也不算什么,他的主子很是大气,定不会因此就恼了他。
于是阿铭开口让郗瑶等等,接着转身就去了外边取了自己的包裹。
郗瑶瞧着阿铭出门后,就又将视线转移到张家娘子脸上。
她总觉得,她刚才看向自己的眼神里,除了恐惧,似乎还夹杂着其他什么含义。
可阿铭的动作却是飞快,还没等郗瑶做出什么猜测,他就快速折返了回来。
郗瑶叹了口气,算了,猜什么猜,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她盯着阿铭的手,亲眼瞧着他从中包裹中掏出了一张菜饼,沉了一天的眼睛瞬间一亮。
兴奋地接过饼子,郗瑶正想大口吃下,余光中却发现张娘子怀中的小女孩正痴痴地瞧着她手中的这张菜饼。
郗瑶意会,问向阿铭:“这饼还有吗?”
阿铭摇了摇头,午饭他多吃了几口,如今只剩下这一张饼子了。
郗瑶叹了口气,她看着小女孩可怜的模样,于心不忍,便将手中的菜饼掰成了两半,接着将其中的一块递了过去。
妞妞舔了舔嘴唇,看向她的眼神怯生生的,可那块菜饼的诱惑实在太大,她不受控地伸出小胳膊就想接过,可张娘子却仿若对郗瑶异常害怕,一直抱着妞妞往后躲。
郗瑶扫了她一眼,接着又看向妞妞,对着她扬起一张笑脸:“放心,这饼是侍卫哥哥的,他肯定不会下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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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四周染上无尽的黑暗,只剩卧房内的一盏油灯闪着微光,施舍给了院中一点光亮。
萧云衍一行人没有半点要回来的迹象,就连最后跑出去的裴楚尧也没有再露出半分踪迹。
阿铭闭眼靠在墙边养神。
郗瑶坐在院中的小木凳上,看着她脚上的铁链发呆。
而张石宝则仰头去寻天上最亮的星星,慢慢等着它来到自己的头顶。
倏地,发呆的郗瑶冲着张石宝开了口:
“张石宝,你能不能帮我个忙,去帮我削一根木条,越细越好。”
她的声音不知是不是因为白日里吃下的药丸起了效果,已然不那么沙哑,此刻的声音略微有些清脆,又带着些对石宝的逗弄。
墙边阿铭的耳朵动了动,缓缓睁开眼睛向郗瑶看了过去。
郗瑶与他对视一眼就移开了视线,继续友好地冲着石宝微笑。
嗯,她有求于人,表情一定要乖巧。
石宝瞧着她的表情,感觉有些渗人,眼睫动了动,咬了咬嘴唇,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回屋找出了爹留给他的小刻刀,然后就小跑出了门。
真乖,郗瑶嘴角扬起微笑。
阿铭还在一动不动地盯着她,郗瑶也对他表示友好一笑:
“大哥,你不用瞎猜,我就是想试试能不能用细木条撬开这锁链。”
……
阿铭很无语,这刺客怎么会这样?
就这样大喇喇地将心中所想对他说了出来,完全不加以掩饰。而且,他瞧着她脸上真诚的表情,害得他都不想再直视她了……
门外忽然响起树枝被踩断的声音。
“呜呜呜呜呜,救,呜呜呜呜”
“呜呜”
阿铭眼皮一跳,心道不好,快步冲出了院外。
郗瑶看他如此模样,心间涌起不好的预感,沉着脸跟在了他的身后。
二人齐齐冲到门外,竟瞧见有一黑影抱着石宝快速飞上了房檐,转眼就不见了身影。
而地上,全是粗细不一的榕树枝条,石宝刚才拿出的小刻刀骤然躺在几根枝条之下。
“这……”阿铭看着散落在地的东西,脸紧紧皱起。
郗瑶紧盯着消失在黑暗中的黑影,忽然想起白日里射杀汉子的那枚飞镖。
会是白天那个人吗?
张石宝会有危险吗?
可是她让石宝出去削木条的,如果自己没有突然起意,有侍卫和她在院内看着,石宝定然不会被人掳走。
郗瑶咬紧了牙,立即做出了决定:“阿铭,你在这保护她们母女二人,我跟上去救张石宝!”
阿铭没想到郗瑶会这么说,看向她的眼神中盛满了惊讶。
郗瑶对他苦笑一声:“你我都清楚,以我现在的身体状况,如果这里再来了一个坏人,我根本保护不了她们母女二人,到时候就是我和她们三个人一起死。而如果我去追石宝,最多就死我一个。”
郗瑶的声音里意外写满了悲怆,连带着耳旁的风声都愈发悲凉。
阿铭听了她这番话,心中不免触动,坚定地冲着她点了点头:“放心,我定会保护她们的。”
“这里还有留有什么武器吗?”
阿铭摇了摇头,皱紧了眉头:“应该是没了。”
主子和诸位兄弟的刀剑都随心携带,定然是不会留在这里。
听到如此状况,郗瑶不由蹙紧了眉,她虽然决定冲出去救人,可她没打算手无寸铁地就去送死啊,总得让她有个武器壮壮胆吧,毕竟,这山村和山野黑得渗人。
忽然,眼前闪过了什么,郗瑶立即抓住:“李铁匠为猎户打的那把猎刀是否留在了这?”
阿铭细想:“那刀应是主子和裴公子亲自拿着的。”
“那他们进山时,可曾带着?”
阿铭回想下午的情形,眼前一亮:“并未!主子并未拿着包裹出去,那些东西应该是在这厢房放着!”
说完,他就带着郗瑶冲进了厢房之内,手中火石亮起,微弱火光之下,房中的木桌之上,果然安静放着两个包裹。
郗瑶先是打开了离她最近的一个,不成想里面不是那把猎刀,而是不少色泽清甜的糕饼点心,糕点一旁还有一个精致的小瓶。
看着这个小瓷瓶,她的眉心动了动。
手指又摸向另一个包裹,这个包裹明显又重又硬。
很有可能就是铁器。
结扣被打开,在李家见到的那把猎刀果然出现在了二人的眼前。
郗瑶拿起这把刀,正欲仔细查看,却瞧见包裹内竟还躺着一根箭镞。
这箭镞,看起来颇有些眼熟……
可如今没有力气和时间供她仔细回忆,郗瑶将刀紧握在手中。阿铭以为她要离开,却不料她又将手指放进了第一个包裹,拿出了好几块点心胡乱地塞进了嘴里。
“我去了,你照顾好她们。”郗瑶一边嚼,一边向阿铭交代。
“好。”
待走出院门,郗瑶闭紧了双眸,侧耳仔细听着周围的声音。
四周尽是呼啸的风声。
西南方有微弱的叫声。
像是张石宝的。
竟还未走远。
郗瑶敛了敛眸子,握紧猎刀,冲了出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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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第 2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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