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牧场的天气总是喜怒无常,往往上一秒还是晴空碧云,下一秒便是尘沙俱下,风雪交加,大自然将她最恶劣的一面,全都交付给这片荒芜的辽阔土壤。
而渺小而微弱的世人,却总能在这巍巍天道当中,窥得一遭又一遭坚韧的柔情。
风雪在祁正印抵达那处唯一有手机信号的沙丘时突然停下,冷白的日光拨开重重云层铺满大地,凝结成晶的雪花仿若被镀上一层银光,在天寒地冻中吟诵着生命最后的高歌。
一直到融化为水之前,都持续灿烂着。
张凤侠从来不是个拖泥带水的人,她坦率地承认了自己选择在这个时候离开,就是为了避开所有人。
在这片偏远的北疆之北,冬天是个极其难熬的季节。
在这个季节里,人们要面临最严酷的生存挑战,不论是极端的气温,还是破坏力极强的雪灾,亦或是突然爆发的毁灭式的动物瘟疫,无疑都如巨石一般压在牧民的心头。
而只有在这样忐忑不安的忙碌日子里,人们才会最大程度忽视掉一个本就不属于这里的汉族女人的离开。
这个一生要强的小卖部老板,讨厌一切离别的感伤,所以才特意挑在村子里面人最少的时候离开,不给任何人送别的机会。
听到手机里传出来的不舍告别,张凤侠一屁股坐在满屋子杂乱的行李当中,将手肘架在膝盖上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这个死孩子!我之所以给你发短信,不就是因为不想看到你这个鬼样子吗?你可倒好!非得打这个电话,这下好了!大家都开心了?”
但她虽然嘴上不饶人,内心却比任何人都柔软,骂了没两句语气便缓和下来,变着法子安慰电话那头的女孩:
“你也别难过得太早了,世界发展很快的,我当初刚来阿勒泰的时候,这里还是一片大荒地呢!但是你看现在,公路都修到深山里头了,牛羊都坐着车子转场了诶!多洋气哦!指不定马上铁轨就铺到哈巴河县了,到时候我没事就一个火车坐到小卖部门口,你烦都来不及呢!”
这样说着,她抬手擦了擦额头的灰,隔着电话发出她招牌式的爽朗笑声。
笑声经由长距离的信号传输,混杂着嘶嘶作响的电流声,透过手机听筒传入祁正印的耳朵里。
女孩骑着马立在高高的沙丘上,脸上的表情逐渐由低落转为明朗,最终是咧开嘴轻声笑了。
张凤侠似乎总有一种化腐朽为神奇的惊人能力。
就像一棵坚韧不拔的树,无论受到雷击或是砍伐,只要还留存一根枝叶,她都能再次扎根深种——汲取最贫瘠的营养,长出最繁茂的枝叶,开出最绚烂的花朵。
“我会一直记得你的。”
在挂断电话之前,祁正印终于坦然地面对了这场已成定局的离别,冲着手机那头的女人轻轻吐出这句话。
闻言,张凤侠正要按下挂机键的手指狠狠一僵,眼底激起一阵剧烈的动荡,她下意识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
但最终却是什么也没有说,果断地按下了挂机键。
“嘟嘟嘟嘟……”
信号被切断,手机两端的人失去连接。
但祁正印知道,两个人之间不是母女却胜似母女的微妙情感,却永远不会失去连接。
停歇了半刻的雪又悄无声息地落下,一层层铺满女孩的肩头,她骑着马慢慢地在雪地里走着。
天空和大地在雪的世界里融为一体,风成为维系二者的唯一纽带,无声地紧密缠绕。
马背上的女孩举起手里的相机,抬起冻得僵硬的手指艰难按下快门,记录下了这一弥足珍贵的瞬间。
许多年后,这张照片被收入摄影协会的周年展,放在展览馆前的巨型LED屏幕上滚动播放,被路过的张凤侠看见,扯着身旁的广场舞舞伴兴奋大叫道:
“哦哟哦哟!这个地方我年轻的时候去过的呀!萨吾尔山冬牧场嘛!我还在那里度过了一整个冬天呢!”
那时候,她的眼睛已经严重老花,费了好大功夫才看清右下角的摄影师名字。
看清之后,却迟迟无法轻易念出那三个熟悉的字,只一遍又一遍地用手抚摸着屏幕上的名字,眼神逐渐由兴奋变得柔软。
良久,她才长长“嘁”了一声,从口袋里掏出女儿刚给她买的老年智能机,对准LED屏,颤颤巍巍地按下了拍照键。
拍完照片,她又举着手机,满意地对着屏幕上的照片发出会心一笑,就与摄影师本人当年拍下这张照片时的神情如出一辙。
命运的轨迹,在那一刻实现完美闭合。
她与她重逢于时光和记忆里。
仿佛从未分别。
那一整个冬天,巴太都在忙着规划马场的事情,等到冬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叶尔达那的作业本已经不够他用了。
二月底,吉木乃县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大锅羊肉节。
彼时正值牧民转场回春秋定居点的时节,一家人忙着筹备转场,一刻不得空闲。
苏力坦本不同意让叶尔达那去凑这个热闹,但架不住孩子一天三回地软磨硬泡,最终还是松了口。
那是个极晴朗的无风天。
祁正印陪着少年一起去县里参加盛典,两个人骑着马在荒漠上不紧不慢地走着,时不时便会遇到迁徙的羊群,以及熬过一整个漫长冬天洋溢着灿烂笑容的牧民。
不知不觉间,叶尔达那已经长得和祁正印差不多高了,坐在马背上,竟比她还要高出小半个头来。
少年的眼睛里流淌着不为人知的情绪,突然转过身来对着身后的人说:
“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参加赛马会了,等到古尔邦节,我会长得更高,更重,那时候就更没有机会拿冠军了。”
祁正印隐隐听出他藏在话里的感伤,稍微默了一默,岔开话题问他:
“你为什么执着于拿冠军啊?”
少年定定地看着她不说话,稚嫩的眉眼里透着不加掩饰的倔强,扭头瞥向远方,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道:
“我爷爷是冠军,我爸爸是冠军,我叔叔是冠军,我也应该是冠军才对。”
他这样说着,突然一踢马肚子,策马朝前急速奔去。
身后的马儿受此惊吓,仰颈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
祁正印从容地扯了扯手里的缰绳,勒停马儿侧身停下,抬眼望向橙红色朝阳中逐渐远去的少年和马,眸光微垂。
他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在她的心目当中,他早就已经是冠军了。
她的眼前下意识浮现起自己在弹唱会上给少年拍的照片,忽而灵光一动,露出浅浅的笑容。
朝阳正好。
女孩扬鞭策马,追了上去。
更新突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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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她与她重逢于时光和记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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