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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

今天,李殷殷准备给嬴政看一看后世的秦。

天下自古无不亡之国,亦无不死之人。

但有些东西,注定会一直一直流芳下去,亘古长青。

纵历经千秋岁月浩荡,万古风霜摧折,一代又一代,依旧凛然屹立在人类文明的最巅峰。

山川朽而它不朽,星辰坠而它不坠,与日月同辉,与金玉同贞。

大秦,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正是这样一种存在。

嬴政翻开帝国的命运剧本,他看见——

秦法在后世一代代相传,自汉以后,帝王称号、官府制度、地方行政,皆袭秦故而变通,如是两千年。

秦篆长期以来,始终是正式场合所采用的字体,通行于官方印章和政府文书,同时也诞生了众多书法珍品。

秦朝所创造的大一统观念,开天辟地,前所未有,成了后世每一个王朝、每一位君主的追求,心向往之。

「秦」这个字,也成为了整个中原地区的代称,影响远播海外。

十三世纪,中亚霸主花剌子模使团拜访成吉思汗,即在国书中宣称为“访问秦地( Chin)”。

十七世纪,意大利传教士Martino Martini受邀重新绘制中国地图,并在扉页写道,中国(China)一词的渊源是秦 (古文字发音为Chin)。

梵文的中国被称之为“Cina”,拉丁语称中国为“Sinoa”,《大唐西域记》中记载的西亚各国称之为“Chini”。

而这些,都是秦(Chin) 的音译。

甚至,有一些语种一直将中国称为秦,没有进行转写,比如突厥语系的土耳其语。

在他们的语言体系中,中国自始至终,就是秦国(?in)(这个问号的地方是土耳其语的C,下面带一小撇,打不出来)。

当一名中国人来到土耳其街头的时候,将会出现这样的对话:

——Nerelisin (你来自哪儿)?

——?inliyim(我是秦国人)!

一个王朝的国祚,终究是有限的。

但是,当这个国家覆灭之后,未来的漫长岁月中,还有人持续不断以它的名字自称,说着“我是秦国人”……

这何尝不是一种永生呢。

“真好啊。”

嬴政喃喃道,握着卷轴,心中洋溢着感动。

能见到后世人对大秦的认可,他觉得已经此生无憾了。

当然,看着卷轴里那一长串的什么梵文拉丁文突厥语西域各种,他也琢磨出了一点新思路。

世界这么大,我大秦再打下几十个小国,地盘翻上几十倍,这不过分吧?

到处都采用秦国名称的音译,固然好。

但哪里比得上处处都讲大秦官话!

现在已经来了万朝食肆,只需把握好机会,目标触手可及!

嬴政在这边踌躇满志,接过往下一翻,发现最后还剩一页纸,故事还没结束。

嗯?

他一怔,还有啥?

紧接着,嬴政就被雷得里焦外嫩,看见了后世那些以秦为国号,或者获封为秦王的「奇才」们,究竟做了哪些「好」事。

包括但不限于——

后秦开国君主姚苌,集古今抽象之大成者,没有他搞不出来的骚操作。

秦王赫连昌,原夏国皇帝,亡国后被北魏君主封为秦王,用一生诠释了何为“生命不息,作死不止。”

秦王李茂贞,又封岐王,生平最爱反复横跳,一会儿保皇,一会儿叛逆,一会儿开疆拓土横扫千军,一会儿“自我得之,自我失之”。晚年竟然摇身一变,从恶棍变成了佛法大师。

秦王高季兴,在荆南建国,最大的爱好是当山贼。各国贡品使者凡是打境内经过的,必定要洗劫一番,为了讨赏不停地换主子称臣,最多的时候一个月换了三家,极其反覆无常,人送外号「高赖子」。

秦王中的地板砖,乃是南明秦王孙可望。

此人乃是一个大汉奸(秦奸?),作为南明绝对高层,图谋自立为帝失败后。

为了保荣华富贵,也因为嫉妒义弟李定国的战功与威望,转头就投了敌,出卖军情,倒戈相向。

仅仅在云南一地,就害死了好几万出生入死的同袍战友,连累数十万的黎民无辜惨遭屠戮。

因他而家破人亡者更是不计其数,城池化为丘墟,处处哀鸿遍野,民不聊生。

简直是纯纯的畜生行径。

尤其是这个孙可望还是农民起义军出身,百姓生活有多艰辛,他最清楚不过。

到头来,也是他对百姓捅刀最狠,丝毫没顾及自己也曾是其中的一员。

……

嬴政看完这一群类人生物事迹,拳头都硬了。

不是,他们怎么敢的啊!

全家连猪带圈都找不出一个好人,竟然还敢拿「秦」字当国号/王号!

好在继续往下看,其他三个「秦王」倒是很不错。

一个是秦世祖宣昭帝苻坚,一个是他的伯父景明帝苻健。

还有一个秦王……

他疑惑地看向平阳公主:“这个唐朝的秦王李世民,是你家什么人?”

许久,一直不曾听到回复,嬴政疑惑地转过身,却见平阳公主正握着自己的剧本卷轴,怔然叹息。

“原来,这就是我的一生呀……”

她的手用力收紧,骨节都泛出了白色,神色既孤决骄傲,又盈满了悲伤。

骄傲于,自己南征北战,功勋赫赫,庶几无愧天地间。

悲伤于,未来鸟尽弓藏的结局。

天下平定之后,她便兵权被夺,部曲被分,年纪轻轻就郁郁而终,一生功绩更是在身后湮没,寂寂无闻。

唯有一套军礼鼓吹的葬仪,见证了她的荣光。

“诏加前后部羽葆、鼓吹、大辂、麾幢、班剑四十人、虎贲甲卒。”

这一套待遇很高吗?确实高。

但和她的军功相匹配吗?显然不。

平阳公主定了定神,将卷轴递给一旁的萧子良:“殿下如何看待?”

萧子良信手翻了翻,秀丽眉目间一霎浸满凉意。

“啊这,你问我怎么看李渊竖子……老贼……老匹夫……咳咳,你父皇的所作所为,这很难办,作为一个有教养的人,我从不背后说人坏话——”

平阳公主无语。

你确实没有说人坏话,你只是一口一个「老匹夫」罢了。

“——除非是实在忍不住”,萧子良慢悠悠地接道。

满心的槽,实在是不吐不快!

“不会吧,不会吧”,他眉梢微扬,愤怒地拍了一下案几,“不会真有人无耻到利用自己的孩子打下江山,转头就吞没掉孩子的全部功劳,只字不提,葬礼上用区区一部鼓吹就打发掉了——不会真有人这么无耻吧?”

平阳公主:“……”

她强行挽尊道:“其实,也不是「区区一部鼓吹」,葬礼还挺正式的……”

萧子良发挥稳定,丝毫不受她打断,声情并茂地说:“是啊,我知道,是区区四十人的鼓吹!”

“你看,史书原文里说的多好啊,你葬礼即将举办,文官上书抗议,按照古制,妇人无鼓吹。”

“李渊反驳说:「……公主于司竹举兵以应义旗,亲执金鼓,有克定之勋,功参佐命,非常妇人之所匹也」,遂特加之,以旌殊绩。”

“听听,多么伟光正的台词,多么浓墨重彩的描述,真是感人至深的父女情。”

萧子良话锋一转:“但是——”

平阳公主身体略微前倾:“但是?”

萧子良一摊手,情真意切地感叹道:“李渊搞出了这么大的声势,既然他也知道女儿功绩盖世,是开国公主,以武建国,怎么就只加了这一点鼓吹,没送进太庙呢?是太挤了放不下吗?”

平阳公主:“……”

神特么太挤了放不下。

萧子良又挑了挑眉,冷笑一声:“且不说开国之初,昭穆不全,太庙空缺众多,就算真满了,怎么就不能把祖宗位置挪出来一个,让你升祔进去?”

他饱读诗书,随意举了几个历史上的例子,信手拈来:

“司马炎的女儿灵寿公主,于国无尺寸之功,尚且能进太庙,李渊怎么就不能效仿一下,让身为社稷功臣的女儿祔庙,是没读过书吗?”

“哪怕真的不方便挪位,宗庙总能立一个吧,曹魏平原公主未满月,魏明帝还给她立庙修陵呢,李渊怎么就不知道学着点,是没长脑子吗?”

“还有其他的,国葬总能来一场吧?陵墓总能附葬吧?挽歌不加一下?不再来点实惠的,追赠官职,颁给符节,加輼輬车?”

“就这,李渊几乎什么都没做,居然还特意在史书里大书特书,好似因为这个葬礼,做出了多大让步和牺牲似的。他怎么这么爱装,是夜壶转世吗?”

最后,萧子良一手握拳,来了个铿锵有力的收尾:

“李渊老匹夫,本事不大,心眼倒挺多,诡计多端之至,厚颜无耻之尤,呵,被我看穿了吧!”

平阳公主:“……”

救命,好犀利的言辞,她什么时候才能拥有萧子良这样的嘴上战斗力!

仔细一想,他的批评还真不是信口胡言,其实挺有道理的。

“承让承让”,萧子良矜持微笑,眉眼弯弯地说,“本王是三届竟陵西邸辩论冠军,口才界当之无愧的王者。”

他忽然小声嘀咕了一句:“如果你是我姐姐就好了,放在本朝,我父皇早给你加封大齐的帝国上将了,他可不似李渊一般有眼无珠。”

“你可真是……”

平阳公主没好气地拍了他一下,抢钱抢地抢位子的都听说过,抢姐姐的还真是头一回。

“本来就是嘛”,萧子良眨眨眼,理直气壮地说,“本朝唯才是用,韩兰英能当女博士,我小叔母能去主持国祭大典,你有战功,晋升起来更方便了。”

平阳公主不觉叹了口气:“唉。”

对武帝的为人,她还是很认可的,不管是帝王为政,还是家庭私德,几乎都无可挑剔。

萧赜是个明君,文武兼资,既能马上提剑闯天下,平生无一败绩,也能安坐明堂治民生,开创「永明之治」。

这是一个含金量很高的治世。

城池繁荣,士女富逸,社会安宁,仓廪充实,人口和钱粮几乎都可以吊打之前的元嘉年代。

但同时,他又不是一个特别标准、像是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明君。

一生行事相当叛逆,乾纲独断,为所欲为,从来视礼法如无物。

萧子良的娘亲裴惠昭,在武帝还是太子的时候就去世了。

萧赜悲痛欲绝,力排众议,将裴夫人送进了天子七庙。

这个位置可不是什么祔庙,而是位列昭穆的正神,从前都只有皇帝、或者追尊为皇帝的祖先才能入选。

永受后世子孙香火祭拜,就算当朝帝王来了也得行礼。

而裴夫人当时只是一个太子妃。

这种史无前例的事,在朝堂中捅出来,不出预料,引起了轩然大波。其中反对最激烈的,正是那些儒生文臣。

儒生们全都跑出来死谏,痛斥祭仪混乱,礼乐崩坏,国将不国,甚至还有人弹劾换太子,要把萧赜撤掉。

当然,他们并没有说什么违背传统之类的鬼话。

你南齐都已经谋朝篡位了,还讲什么传统,这不纯扯淡嘛。

儒生们想了一个很好的理由:君为臣纲,夫为妻纲,天子朝拜祖宗七庙是要行大礼的,你以后登基祭庙,难道要向你夫人行大礼吗?

本以为这个理由足够天衣无缝了,结果呢……萧赜就是一意孤行。

他在朝会上咆哮,孤就是要向夫人行大礼,怎!么!了!

呵,未来等登基了,孤不仅要自己行礼,还要让诸王!三公!九卿!一起去叩拜呢!

什么,你说你不服?

你有几个九族够杀,这么头铁,来孤面前走两步?

儒生们:“……”

萧赜践祚,终身没有再立皇后,只追尊裴夫人为武穆皇后。

裴皇后留下了一名女官韩兰英,颇为聪慧,饱读文史,韬略非凡。

萧赜很赏识她的才华,对她非常礼敬,特设「女博士」一职,掌管拟写各种朝堂的诏书公文。她也经常去东宫教导太子,时人多以「内相」称之。

儒生们听后几欲吐血,又一次上书骂街:彼其娘兮,这是对礼法的亵渎,对国制的大不敬,有亡国之危!

陛下怎么总能标新立异,闹出事来呢!

萧赜冷笑一声:韩兰英是朕留给太子的内廷托孤之臣,背负社稷之责,重于丘山,你算老几,敢置喙她?

来人,拖出去斩了!

历史上,韩兰英一直陪伴在太子、以及皇太孙的身边。

武帝逝世之后,她落子弈棋,为这片江山算计到了最后一息,直至被篡位者萧鸾诛杀。

南齐还有一个奇才,就是萧赜的弟媳豫章王妃庾氏,擅长营建工事。

萧赜将她派去监修国庙陵寝,主持祭祀。

儒生们见他居然让一位女性主持国祭,已经快昏过去了。

然而,萧赜的操作远不止这个些,他还搞过——

因为思念亲人,频频跑到太庙,给去世的爹娘烧一些他们生前最爱吃的;

以帝王之尊,亲自给弟弟侍疾,陪伴对方直至生死长离;

给早逝的太子加天子殊礼,披帝王衮冕下葬;

疾笃病重的数个月,干脆关闭宫门,除了搬进来住的萧子良谁也不见,只想和自己的孩子一起度过最后一段时光……

这样一些操作。

每一件都仿佛踩着那群守旧的天灵盖,来场极限之舞。

也就是他真的开创了「永明之治」,政绩上实在没得黑,不然,这一连串动作下来,保准会被史官戳着脊梁骨开骂。

但武帝本人也不在乎身后名。

他早年吃过很多苦,所以格外珍视自己的家人。

所以他们萧氏,有着其他帝王家,终此一生都很难得到的真心与脉脉温情。

凡事最怕对比,平阳公主想想萧赜,再看看自家这个没心肝的亲爹李渊。

只能说,人比人得死,爹比爹得扔。

……

小李东阳看完自己的剧本,捂着脸,发出了兴奋的土拨鼠尖叫。

“啊啊啊,未来我竟然得到了「文正」的谥号,这可是文官最顶级的谥号!我死而无憾了!”

可惜,剧本上只有年号,没有未来皇帝的姓名,让他看的有点儿懵逼。

平阳公主伸手捏了捏小幼崽的脸:“文人最顶级的谥号应该是「文献」吧。”

小幼崽眨巴眨巴眼,有点茫然:“为什么是「文献」呀?”

平阳公主告诉小幼崽:“东晋丞相王导就谥「文献」,此后,景从者甚众。刘裕建宋之后,觉得这个谥号太好了,从此只加宗室成员,不给以外的其他人,无论北朝南朝都一直沿用了这个传统。”

“例如,北魏清河文献王元怿,南齐豫章文献王萧嶷……”

“不错,「文献」确实是最好的谥号”,萧子良也附和了一句,“我小叔叔萧嶷功盖海宇,以国葬之礼入殓,就是加了「文献」。”

“还有本朝开国宰相王俭,谥号为了避嫌,特意改了一个字,从「文献」改成了「文宪」。”

小幼崽想了想,笃定地说:“「文献」是你们中古年间的规矩,如今早已不一样了。北宋年间,司马光第一次提出,文正是谥之极美,无以复加,从此,大家都追求「文正」。”

平阳公主一怔,不由肃然起敬:“这司马光何许人也,有甚功绩,竟然让大家纷纷同意他的观点?”

小幼崽张了张嘴,刚要说说司马光的功绩,却发现——

司马光好像还真没啥值得称道的成就!

也就只能讲讲他那部《资治通鉴》了,总不能提什么主动给西夏割地赔款的事吧。

小幼崽清清嗓子:“他写了一部很出名的史书,时间跨度上至战国,下至五代。”

平阳公主顿时来了兴趣:“很出名吗?书里是如何评价我的?”

小幼崽心中浮现出一个大大的「危」字,迟疑好一会,才小声道:“他没做评价,就是避重就轻,把你的功劳全部转移给了你的丈夫、兄弟和亲爹。”

平阳公主:!!!

萧子良也问了一句:“那我呢?”

小幼崽神色愈发为难了,好半天,才挤出一句:“他把你和你父皇全都大骂了一顿,说你二人一个迎女子入太庙,修改祭法,倒反天罡,一个在西邸沉迷文学,不务正业,无怪乎几年后就被萧鸾杀光了全族,覆灭陨宗。”

萧子良:!!!

嬴政同样有些好奇,向此处投来视线:“他如何说朕?”

小幼崽抖了抖,觉得自己很可能没法活着走出食肆了,小声道:“他说……你是吕不韦和赵姬的私生子,赵姬怀孕足月之后,才被吕不韦献给嬴异人。”

嬴政:!!!

小幼崽发现自己好像说错了话,赶紧捂住嘴,抱紧了毛绒小熊,一下子猫到了朱祁钰身后。

崽啊,你可少说两句吧。

朱祁钰心好累,总感觉再放任他这么说下去,今天二人怕是要一起血溅天宫。

等等,是司马光造的孽,和他没关系啊。

那没事了。

李殷殷也不禁眉心跳了跳。

这司马光真是个trouble-maker,食肆一共才来了几位顾客,几乎全被他以一己之力得罪完了。

在场唯一幸免的,似乎只有林逋……

哦不对,林逋也没幸免。

李殷殷回忆了一下自己刚补完的各路人间界史料,问他一句:“和靖先生,你的《山园小梅》应该纯粹就是写隐士情怀,没有别的含义吧?”

林逋诧异道:“没有。”

都已经是隐居咏梅诗了,还能涉及到别的什么主题?

李殷殷一顿,缓缓面露沉痛之色:“司马光在《温公诗话》里说,此诗极尽梅花之妍态,仿佛一首情诗。”

林逋:!!!

此刻,在场所有人的心声空前地达到了一致:不是,司马光他有病吧!

李殷殷转头去了门外,指挥小金挖坑,众人惊讶地问:“店主仙人,你这是在做什么?”

“立块碑”,李殷殷说,“上面就写「司马光与机械蟑螂不得入内」,免得什么时候被他不小心混进来。”

这也太影响食肆的友好氛围了!

马光:不分彼此地创死每一个人!

祝朋友们新年快乐,2025一切顺利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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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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