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7月7日晚,卢沟桥事变,震惊西南。
7月8日,川军将领表示愿请缨抗战。7月10日,刘湘通电全国,表示川军抗战,吁请全国团结一致,抗击敌寇。7月25日,刘湘令直辖各军师长,在3日被返回原防区,遵令整军。
方结义的忠义堂在刘湘通电全国后,便立即派出人手向各分堂送信,号令各堂口兄弟们集结,准备出川。
因筹备的早,他的自带枪支和军饷,拉起了约三千人的队伍,直接投军了。
出发那日,堂口张灯结彩,披红挂紫,大门齐开,鞭炮锣鼓齐鸣。
众人身着黑衣黑裤,腰间绑着红绸带,将那漆金的关圣像抬到了院坝里,以开山立堂的规格,为出川袍哥们送行。
二爷身着铠甲红衣,手拿一把红香,在关圣像前吟唱《开山令》:
“……今日结成香一把,胜似同胞共一家。
声摇山岳起龙蛇,万众一心往前杀。
不怕日寇军威大,舍生忘死战胜他。
还我河山才了罢,补天有术效神娲。
人生总要归泉下,为国捐躯始足夸。
战死沙场功劳大,流芳千古永无涯。
各位兄弟情不假,请进香堂把誓发……”①摘自袍哥研究资料《汉留史》
方结义挑人,三不要:独儿不要,病弱不要,无后不要。
他带着准备出去的,是如同早起袍哥那种,要身家清,诸事明,要有心气,敢拼命。
经过一番商议,忠义堂这边的二爷、红旗五爷、六爷、八爷都跟着他一起走了;剩下三爷主持堂口事务,黑旗五爷统揽五排事务,九爷和十爷在原有事务管理上辅助三爷。
周立行和唐浩子因巡分堂有功,虽然没有直接升位,却都被方结义在临行前安排了代理的位置:
唐浩子代管六排,周立行代管八排。剩下两个一起巡过堂的兄弟,被派去当三爷的左右手。
杀鸡取血,滴血入酒,要出川的男儿们腰缠白布,身挂麻绳,所谓自己先给自己披麻戴孝。
袍哥兄弟同生死,共赴战场不需归。这一去,他们没打算回来。
周立行站在送行的队伍里,四周是豪情万丈的呼喊,他却莫名感到酸涩伤悲。
他不知道方结义这一去,到底还能不能回来。
他只知道,昨天晚上,方结义把他所有的孩儿都带来,给他磕了头,最大的只比周立行小五岁,最小的刚满月。
因为方结义早就没了兄弟姐妹,他硬说自己是黑老鸹的大徒弟,周立行是黑老鸹的干儿子,所以自己和周立行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弟,他的孩子就得管周立行叫二爸。
周立行便这边突然多了十几个侄男侄女,还多了七八个不愿意拿了钱财自行散去的嫂子。
那些嫂子们个个都是如花似玉的美人儿,该离开的女人们都带着钱财离开了,留下来的嫂子们都足够泼辣勇猛,一群环肥燕瘦的嫂子们抹着眼泪一边殴打方结义,一边闹着不愿意走。
她们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
“你滚你的,我们姐妹些晓得把娃儿拖大(带大)!”
“出去就好好打仗,别在外面又找一抹多婆娘!”
“反正说了你也不得听,要是死在外头了,还是记得回来跟老娘梦里说一声!”
“我遇到合适的男的,我个人晓得跟他跑,不用你现在就喊我走,我走你龟儿个屁,我要靠着你的堂口生活!”
“我没得家,跟姐妹们在一起,这就是我呢家。”
“要是没打赢日本人,你可别回来!你要当英雄,就当个彻彻底底的英雄,手底下也不要出汉奸!”
“走你呢走你呢,逢年过节晓得给你烧香烧纸,要把日本人拦在外面哈,别让我们成都城也遭人屠了!”
方结义脸都被抓花了,好不容易才把这几个婆娘推出门,留下来单独跟周立行交代。
周立行记得方结义说的每一句话:
“我这一去,不知结局,或战死,或幸存。”
“我把我的家交给你了。那些婆娘们,愿意走的,你亲自送;愿意留的,你尽量照拂一把。侄儿男女们,你尽量多照看,别让他们受欺负。”
“我这走了,没人给她们遮风挡雨……我当丈夫,当父亲,都当的不好。你给他们当二爸,你做个榜样……”
“堂□□给你们,能撑住是本事;若是哪天内讧外斗,或散或衰,都不怪你们。”
“外面的分堂,是给你留的后路。弟娃,想当年黑老鸹那双龙头老大当着,比我风光多了!然而人心易变,时过境迁……我这一走,下面的人会怎么样,谁也说不清楚。”
“若是有朝一日迫不得已,你在去过的分堂里,挑一个合适的,别怕山高水远,你去当个分堂主,偏安一隅也好,过安稳生活。”
“你答应过我,留在后方,可千万别毁诺啊!”
……
周立行红着眼眶,和周围的袍哥们端起酒碗,大家一饮而尽,然后豪气冲天地将酒碗砸碎。
壮士出川,万人送行,男女老少,泪洒蜀地。
所有人都知道,日本是凶狠的虎豹豺狼,他们不仅占据了我们许多土地以战养战,还有先进的飞机坦克,军舰大炮;他们长驱直入,势不可挡,残忍暴虐。
川军本就不是什么厉害的军队,军阀混战时期大多在浑水摸鱼,许多士兵是双枪兵,步枪和烟枪都背在肩膀上。
他们要自筹装备,自筹钱粮,于是有许多地方集合起来的军队,穿的是草鞋,推送物资的是木质独轮鸡公车。
但是他们知道,自己出川是要做什么。他们的父母妻儿也知道,他们出去是去做什么。
北川有一位老人,为自己的儿子写了一面死字旗,他知道儿子这一去肯定会战死沙场,他只能勉励儿子,杀一个不亏,杀两个便赚!待你殉国,这面旗子裹你骨灰回乡。
要出去的他们,留在家乡的她们,都知道,这是一场一去不复返的征程……
整个大西南都在颤动,滇军、黔军等纷纷集结,滇军中的医疗女兵们英姿飒爽,登上报纸,更是激励了无数男女英杰投身战场。
川滇二军,军费自筹;出川之路,艰难无比。
北路川军沿川陕大道前往陕西,需要翻越四川北部的屏障秦岭。由于汽车的数量不足,后期大队人马只能徒步行军。
北路川军走陆路翻山越岭,东路川军则面临着江河的阻碍。
山洪暴发导致所有从宜昌开往重庆的轮船被阻塞在路上,前面的离开了,后续出川部队没有办法按时到达重庆。
等天气情况好转江水退去时,又因轮船运力不足,导致大量部队在重庆附近等候登轮。
这些川军千辛万苦到达战场的时候,还穿着单衣草鞋,便在寒冬投入作战,许多战士阵亡的时候都没来得及换上棉衣。
华夏大地,山河悲鸣……
*
周立行送走方结义之后,整个人再次陷入低沉。
他一时间找不到人生目标,整夜整夜地守着黑老鸹的牌位说话,白日里却一言不发。
他恨日本人,可方大哥不让他出川去杀敌。
他想做点什么,却不知从什么哪里做起。
堂口各人都有自己的职责,他现在是纪纲,管的是有没有人犯条规,所以……他甚至不敢再去看一眼王喜雀。
方大哥走了,不会再有人为他压制风言风语,他怕自己的接近会害了他。
他的心宛如落进油锅,被煎炸成一团焦炭。
石娃子和谷娃子察觉到周立行的不对劲,两人轮番地陪着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劝慰。
没过多久,冯争鸣终于突破门禁,出门来找周立行。
两个年纪相同、身量相仿的英俊少年坐在院子里,一个内心煎熬,一个苦大仇深,相互垮着脸不吭声。
最后还是冯争鸣憋不住,他扯着自己身上军校生的制服恨恨地开口:
“你就不问问我,是怎么出了家门的!”
周立行当然认得出,冯争鸣穿的是黄埔军校成都三分校的衣服。
他也不知是怎么的,见这冯争鸣,就想看他憋气且无能狂怒的模样,所以,故意不问的。
但对方已经开了口,周立行也不好再沉默,只好顺着毛说道,“因为你考上军校,给你的野爹争气了?”
冯争鸣撇了撇嘴,“锤子想给他争气!他都不敢出川抗日……”
说着说着,冯争鸣神色变得和周立行一般低落,“我考军校,不是想给他长脸面……我是自己想……”
周立行点点头,“你比我厉害,你以后会更厉害。”
被周立行这么一夸,冯争鸣立马骄傲起来,再次整理一遍身上的学员军装。
“那当然!我肯定比你厉害!你不过是个代八爷,我可是以后要当军长的人!”
周立行敷衍地抱拳恭维,“那好啊,狗富贵勿相汪,以后干大事了,可别咬我。”
别人要是这么说,冯争鸣非得上去打人不可;周立行这么说,他反而觉得对方是羡慕他,自个儿便高兴起来。
“我觉得,你这一身的本事,不应该只留在袍哥这种三教九流的地方,不如我给你搞一张高中毕业证,你也去考……”
冯争鸣一把撑在桌子上,嗖地将头伸到周立行面前,表情变得亢奋。
周立行勉强动了动嘴角,撇了下去,他也没有觉得三教九流有什么不好,反倒是冯争鸣,好似有些看不上袍哥们了。
“我不行。我答应了方大哥,留在后方,不上战场……我要照顾嫂子和侄男女们,也要尽我所能地看着堂口。”
冯争鸣慢慢收回身子,坐回去,喝了一口茶,又抬眼看了周立行一下,突然生气地摔了茶杯,自己走了。
周立行看着地上破碎的茶杯,长叹一口气。
真的,这冯争鸣的性格太过乖僻、喜怒不定,真的是太难打交道了!
根本不知道他在生什么气,他这样,也不知道去学校里能不能交到朋友兄弟,啧。
*
风送长云,时节变换,转眼间到了下半年。
那一日刘愿平突然拿着当初方结义给他的宝片,到堂口大张旗鼓地寻周立行。
陈三爷见了宝片,想起来当初方结义说过,堂口能入公路局的道路运输生意,是刘愿平引荐帮忙;堂口欠的这个人情,到时候由周立行去还,但是堂口要给与一切的刘愿平所需的帮助。
于是陈三爷笑呵呵地邀了周立行前来,同刘愿平一起,听一听是有什么事需要做。
刘愿平一脸激动神色,上去就把周立行一把抱住,“好兄弟,想不想给抗日出份力?!”
周立行把刘愿平撕开,“捐款?捐过了,最近比较穷,没有闲钱了,等我再去攒攒。”
他也不知怎么的,以前还能攒个三瓜两枣,自从当了小八爷,用的总比挣的多。
可能是他虽然棍子板子打的狠,但只要不是作奸犯科的恶人,那些犯了小错被打的,他总是忍不住要偷偷摸摸地去送伤药的缘故吧。
打的人越多,买药钱花的越多……
陈三爷听得发笑,请两人都坐下,“刘先生此番,应是想说什么公务吧?”
刘愿平哈哈大笑,他点头赞同陈三爷,又对周立行摇头。
“不是捐款。我需要你陪我去一趟云南,出一趟公差,时间可能有点久,至少是三五个月。”
川滇线周立行是跟车跑过几趟,但有货运的情况下,花不了这么长时间,周立行有些诧异,“你去干嘛?私下去做事吗?”
刘愿平又激动起来,“公差!我是去出公差!”
他向周立行娓娓道来。
原来,在八月的南京国防会议上,云南省主席龙云向□□提出,日军可能会切断中国的国际交通线,香港和越南的国际运输必会受到影响。
龙云提出《了建设滇缅公路和滇缅铁路计划》,建议各修一条从昆明出发经云南西部到缅甸北部最后直通印度洋的铁路和公路,确保西南对外交通畅通无阻。
龙云表示,滇缅公路由地方负责,中央补助;滇缅铁路由中央负责,云南地方政府协助修筑。
南京政府自然是将滇缅公路的修筑放在了更为优先的地位,毕竟修筑铁路经费和器材需求更大。
刘愿平双手握拳,双眼放光,“虽然现在日寇来势汹汹,但我中华幅员辽阔,儿郎丝毫不畏死,定是能撑住的!我们要在西南边陲修建一条生命线,做完全的准备!才能给前线运送更多外国支持的战备物资!”
说完,他又一脸自豪的模样,“这是我自己争取来的机会,我们现在先去云南昆明,到时候可以一并进入勘探队,去参与这件定会名垂青史的事!”
周立行端详刘愿平那慷慨的模样,冷不丁地问道,“你妈和你婆娘晓得不?”
刘愿平咳嗽一声,“男儿志在四方!此等对国家民族有功的事情,玉翠当然是支持我的!我妈……我妈说反正我留个后了,随便我自己肇……她让我必须得找一个人品和武艺,她信得过的人跟着,尽量保我平安无虞……”
说完,刘愿平眼巴巴地看向周立行,双手搓来搓去,变脸变得挺快,慷慨激昂到可怜作态之间切换丝滑。
刘愿平是怎么争取到去云南滇缅公路相关工作的,周立行不清楚。
但周立行于公于私,都欠刘愿平一个人情。
并且,周立行意识到,他答应方结义待在后方,这云南也是大后方,他若是跟着刘愿平去了,便也是从另一个方面帮助抗日了!
“陈三爷,你意下如何?”
虽然心动,虽然想去,但周立行还是先征询现在堂口代主事的陈三爷一声。
陈三爷眼珠子一转,想到了什么,面上的表情愈加和善,他笑着点头,“甚好,这本就是方大爷留给你的委托,你应该去的。堂口这边,还有邢五爷唐浩子等人在,可以代管着八排,也不缺你一个人。你放心去,做完事再回!”
说完,陈三爷还贴心地打补充,“方大哥的家眷,你更是放心,我们兄弟伙必定给照顾的巴巴适适的。”
得了陈三爷的同意,周立行回头再跟邢五爷报了一声,便简单地收拾行李,去当刘愿平的保镖兼备用司机兼工作人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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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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