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吴恒会想起很多年前，那天和她见面的情景。
那一天，是影片开拍之前唯一空闲的一天，吴恒不想在吵闹的寝室呆着，索性坐进了图书馆的自修室里。
看着桌上的手机，他不禁又想起那个最初在他看来振奋人心的消息。那时他正在教室里上课，手机突然拼命地震动起来。
是班主任童老师的电话。
他跑出去，听到童老师欣喜的声音。“吴恒，杨艺宁的爸爸肯出钱……你的剧本能拍出来啦！”
那一刻，仿佛有一股电流，击遍吴恒全身。他在走廊上来回走着，转着圈儿，高兴得快晕了，不知道该如何捧住这块从天而降的馅饼。
他飞奔进教室，不顾老师和同学诧异的目光，激动地抱住好哥们儿小潜。“我们可以把剧本拍出来啦！”
……
可是，也许当初把什么都想得太简单了。他的嘴角泛起一丝苦笑。
看了看周围埋头用功的同学，他把思绪收了回来，翻开面前考研的书籍，认真看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一声轻微的啜泣。抬起头，发现自己斜对面坐着一个面庞清秀的女孩儿，有些像头晚刚看过的电影《花与爱丽丝》中的爱丽丝。
此刻，她正眼神空洞地看着窗外，泪珠从脸上无声地滚落下来。
不知道为什么，吴恒的心突然往下一沉。
他想拿出书包里的DV，装作拍摄窗外的景色，然后缓缓地摇过镜头，让那个女孩儿的脸定格在自己的取景框里。这应该是一副很美的画面。
但他没敢这么做。他只是凝视着这张脸。她就像夏日里沾着露水的荷花，洁白、明净。
似乎发现了吴恒正看着自己，女孩儿突然转过脸来。吴恒急忙低下头看书，从余光里他发现那女孩儿正盯着自己。
他觉得有些不自在，但还是抬起了头。两人的目光对视在一起。
女孩儿微微笑了笑。
吴恒惊讶地不知所措。他没想到，一个脸上还挂着泪珠的女孩儿竟会对一个陌生人微笑。
他掏了掏口袋，发现自己忘带纸巾了，只好低下头继续看书。
女孩儿看了看他，过了一会儿收起桌上的书，悄悄地离开了。
-
深夜，窗外寂静无声。
整栋宿舍楼都已酣然入睡，只有这一间屋还亮着灯。那是一盏应急灯，熄灯之后吴恒看书用的。还有几支蜡烛，是小潜在童老师进屋之后匆忙点上的。
吴恒想都不用想也知道，这位年轻的老师，手揣在裤兜里，深夜十二点一个人走在校园的路灯下，思考着……然后，他来到了吴恒他们的寝室。
他倚着门，满足地看着面前的学生，吴恒、小潜、越伟，好像他们一个个是自己亲手创造的艺术品。
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过了好一阵才突然开口：“吴恒，片子准备得怎么样了？”
吴恒沉默了一下，说：“有点儿难。”他把椅子让给童老师。
“嗯……” 童老师点点头，他似乎想说什么，但又没有说出来。
“主要还是，我和杨艺宁，”吴恒靠在书桌上，“我们很多地方分歧太大。”
“他老是干涉吴恒，”小潜补充道，“制片又不是导演，虽然钱是他爸出的，也不至于这样啊，好好管他的钱就行了。”
童老师叹了口气。“但是不管怎么样，你们能在读书的阶段就拍自己写的东西，已经非常幸运了。”
吴恒重重地点点头。
“杨艺宁什么时候搬出去的？”童老师看着那张空空的书桌。
“大三。”越伟回答。
“在外面租的房子？”
“可能吧。他没跟我们说。”
“你们以前和他相处得不好吗？”
“童老师，”越伟有点儿不满他的这句话，“你还不知道吗？杨艺宁是出了名的古怪，高兴了吧跟你说两句话，心情不好吧，走进来乒乒乓乓就是一阵乱踢。不是跟我们相处不好，是跟谁都相处不好。”
童老师吞吞吐吐。“嗯，我也听说了一些……现在情况有点儿变化……现在得加一个导演进来。”
三个人睁大了眼看着他。
“也就是说，现在要变成两个导演。”
“谁啊？”
“杨艺宁。”
“啊？——”众人异口同声地叫起来。
“其实，”童老师很是无奈，“他爸给他这钱，也就是让他玩玩，反正他们家的钱多得没处花。但是他自己好像不太愿意和你们沟通……你们也知道，他爸和院长很熟，是他爸打电话跟院长说的，让我来转达一下。毕竟，每个人都希望自己多一点儿实践的机会。”
吴恒苦笑起来。别的都不怕，他担心剧本在拍出来之后变得面目全非。
小潜冷笑了一声。“看来吴恒那会儿说得对，我们真是应该签合同。”
“你们现在只能这样想了，”童老师说，“能拍出来总比没得拍好。有几个人能在读书的时候就有这样的机会，还能请职业演员？”
吴恒点点头。
“有什么解决不了的跟我说，我们一起商量。”临走时，童老师对吴恒说，“加油！不管怎么样，这都是个很好的机会！”
“好！”吴恒感激地望着他。
泡脚的水已经冰冷了，但吴恒浑然不觉，当应急灯最后一线微弱的光熄灭以后，他依然还沉浸在回忆中。他想起了大一刚开学的时候。
那天是他第一次真正和童老师认识。上课时，童老师讲到导演库布里克，向大家提问：“他是从美国去英国拍片的典型代表，你们说说看，还有没有从英国去美国的著名导演？”
教室里鸦雀无声，大家茫然地在脑海中搜索着。
“希区柯克。” 吴恒用了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回答出来。
但童老师还是听见了，他很惊讶。“你怎么知道的？”
“我在看《世界电影史》。”
“我们下学期才会开这门课。”
“我只是……很想看，就先看了。”吴恒小声说。
“很好！”童老师惊喜地看着吴恒，像看见了一个宝贝。
从那以后，每当吴恒想起童老师的那句“很好”，心里就觉得很温暖。那种看似微小的鼓励，紧紧地包围着他。
-
片子开始拍了。
前十来天还算顺利，可当拍到人很多的一个室内场面时，吴恒才发现这比想象中还要困难。那场戏，讲的是一群喜爱打击乐的学生，在排练室里练习，后来追逐打闹，随着音乐疯狂地蹦了起来。
吴恒正给演员示范动作时，突然有人不小心，把架子上的一块玻璃给推下来了，划伤了他的手臂，顿时血流不止，片场一片混乱。
女主角秦小愿吓得叫起来，突然想起包里有块丝巾，赶紧拿出来给吴恒绑上。
旁边的人互相指责。
“你那玻璃用来做前景的，怎么放那儿去了？”
“我没地儿放啊！我哪知道会掉下来！”
“别说啦，现在得赶紧去医院！”小潜打断了他们。
“那越伟陪吴恒去吧，我们这边继续拍着，”杨艺宁说，“吴恒，你休息两天吧，这儿交给我。”
秦小愿扭过头，不高兴地看着杨艺宁。“我也要去医院！反正这场戏我没两个镜头，你先拍其他人吧，回头我和吴恒一块儿来。”
-
缝好针，上好药，吴恒本想立刻去片场看看，但转念一想杨艺宁的话，还是咬咬牙放弃了这个念头，干脆拿起一本考研英语去了图书馆。
他慢慢地在林荫道上走着，一边走一边胡乱想着心事。
“吴恒——”身后突然传来秦小愿的声音。
他们是同班同学，四年下来，很熟了。她喜欢吴恒是众所周知的，可让吴恒觉得三观碎一地的是，她是有男朋友的，在其他学校。她说吴恒如果愿意和她在一起，她就和那个男生分手。
这是什么逻辑？虽然吴恒对此感到无奈，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她作为这个片子的女主角。在试镜了很多演员后，吴恒发现还是她的外形更适合这个角色，而且演技不赖，连和她演对手戏的职业演员，也称赞她有天赋。
“吴导——”她故意拉长了声音，不顾脚下的高根鞋，啪嗒啪嗒地跑了过来。
“你还是叫我名字吧。”
“哈哈，别不好意思啊。”
“有事吗？”
“你去哪儿啊？”她反问道。“手还没好呢就乱跑。”
“图书馆。”
“我跟你一块儿去吧。”
吴恒皱起了眉头，“我是去看书的。你干嘛去啊？”
秦小愿撅起嘴：“我也去看书啊。”
“真难得……”吴恒摇摇头，继续往前走。
秦小愿笑起来，追上去挺着胸和他并肩走着。
-
图书馆的自修室里，吴恒又看到了那个女孩儿。她坐在靠窗的位置，静静地看书。
吴恒放慢了脚步，从她身边走过。女孩儿突然抬起了头，望着他。
他赶紧别过脸去，继续朝前走。
从洗手间出来的秦小愿啪嗒啪嗒地从后面跑过来，追上了吴恒。
“你能不能轻点儿走路啊？这儿是图书馆。”他觉得秦小愿此时的到来大煞风景。
“知道了。”她撇撇嘴。
两人在远处一张桌子旁坐了下来。吴恒打开书正要看，突然发现秦小愿手托下巴望着自己。
“你不看书吗？”他问。
“不想看。”
“那你来这儿干嘛？”吴恒有些气恼，他瞟了一眼远处正望着自己的女孩儿，“你这样会造成一种假相。”
“什么假相？”
“别人会以为我们是一对儿。”他努力压低声音说。
“我们不能做一对儿吗？”秦小愿笑着问。
“我要看书了。要么你现在走人，要么你拿书去别的桌上看。”
“哼，” 秦小愿起身去找杂志，嘴里嘟囔道，“考研，考研，有什么用啊？！”
吴恒又朝那个女孩儿看去，她依然望着这边。
吴恒低下头，调整了一下情绪，开始认真看书……
整整一个下午，他都沉浸在电影知识的海洋里。比起中学时没日没夜地做数学题，他觉得现在的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了。
秦小愿看不进去书，早已离开，这让他觉得轻松自在。
华灯初上时，他终于缓缓地合上了书。揉了揉眼睛，他朝女孩儿坐的地方看去。她依然坐在那儿。
吴恒收拾好东西，向外走去。快走到那女孩儿跟前时，她突然站了起来。吴恒吓了一跳。
她冲他笑了笑。
吴恒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朝身后看去，自修室里已经没几个人了。她是在对他笑吗？
看来是的。
吴恒有些僵硬地回了她一笑，离去了。
实在是不可思议，但他心里又泛起一丝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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