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79
滴漏是沈令从某次长眠中幽幽醒转之后,百无聊赖、漫不经心造出来的。
大概是他被关到这个地方的第三年吧,他偶然发现,原来可以把自己的“魂魄”分离出来,做成各种东西。
那次他醒过来,无论如何再睡不着,心突突地跳,似要从腔子里跃出来,他按着自己心口数着心跳,瞪着眼睛,飘忽地看着四周。
什么都没有。除了他什么都没有。连一丝光、一丝声音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他身在永夜幽“意识”的最深处,永夜的女王已陷入近乎永久的沉眠——只有他,这里只有他。
他在这个空间里唯一能做的就是醒了睡,睡了醒。
他到这里的第一天,很快睡着了,醒过来之后忽然听到耳畔有擂鼓一般的声音,还有溪流声和极其微弱的沙沙声,他惊诧一会儿,才意识到,他听到的是自己的心跳、血管里血在淌,甚至于还有内脏轻微蠕动的声音——这里太安静了,安静到他能听见本不应该听到的声音。
自己一定会疯——他当时就这么冷静的判断。
这里不是他前生孤独渡过五十年的小院。
他那时候每个月还能借着去授课出去个一两次,亲传弟子和研究兵法的学者也时不时会上门讨教,他还有那么多书、整整一院春花夏雨,秋叶冬雪,一天繁星与暖阳。
可这里不一样,这里什么都没有,太黑太安静了——只要时间足够长,谁都会疯的。
于是他就开始想叶骁,但是这个想要节制,不能想多,要先想过一天的兵法,推敲默画过术式,到筋疲力尽,即将睡去的时候,偷偷地想一想他。
可后来就控不住了,想他想得越来越多,发狂一般无法控制地想他,想他现在怎么样了?想着此时不知人世到底过了几多岁月,他的三郎是否安好,忽又苦涩,他所想的,到底是哪个叶骁?
之前这个问题他不敢想,现在这里只有他,它便如一根尖锐无比的刺,洞穿心脏,血肉模糊地涌到他的喉咙,让他不得不面对。
两个叶骁,生得一般,性子一样,没有一丝一毫不一样的地方,然而确确实实,是两个人。
沈令极其艰难地承认,两个叶骁,他都是爱着的。
只不过另外一个,是他错爱了——但那又不是叶骁的责任,那是他的错,他以为他们是同一个人,全部的爱就这样顺理成章地投了下去。
可即便那是错的,即便他现在知道那是不同的人,他也没办法不爱了——不爱叶骁这件事,他做不到。
他亏欠叶骁的,永远没法还了。然后他一厢情愿,把另一个叶骁本该光风霁月的人生,搅得一团糟糕——他的错误,就这么绵延了两次人生。
因为被他所爱,而爱上他的叶骁,被他孤零零地抛下,人世间龋龋独行;他辜负的那个叶骁,已经烟消云散。
他为什么要生出来呢?犯这么多错、害这么多人,自己万劫不复。
就在他这么想着的时候,一片漆黑中,恍惚间觉得自己看到了叶骁,他一面疯狂地想着,不要去碰他,你不配,一边不能自已,刚伸出手去,那个含笑晏晏的人影就散了。
沈令想,自己怕是要疯了。
他颤抖着,一口咬住了自己仅剩的那只手。
沈令这一口咬得极深,血肉模糊深可见骨,血顺着他嘴角淌下去,落在地上。
他心里在这一瞬掠过了无数乱无章法的东西,最后不知怎的,就想起今生他给叶骁的那个代表北齐监国的金鱼符。
他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忽然想起那么个不重要的小玩意儿,但是就是想起了,它有多重、上面刻了什么花纹、錾了几个字,在灯光下是怎样的金黄色泽,异常清晰。
然后他就听到了叮咚几声轻响,他看不见,立刻伸手往发生的地方摸去,入手小件凉硬,他摩挲轮廓,居然是几个金鱼符!
沈令大惊,心内想着这不会是假的吧?他正转念,手中的金鱼符便化在他掌心,一滩微凉液体,带着些许甜腥。
那是血。沈令心中忽然有了一个想法:刚才那些鱼符是他的血变的。
并不是没有可能。
这里并非现实,而他现在本质上是魂魄一缕,魂魄本无形无定,保持人形有血有肉苦痛兼得,无非是他自己这么觉得罢了。
那也就意味着,他可以塑造自己的魂魄。
于是沈令凝神静气,开始想象自己的右手。
他在意念一遍一遍中勾画自己的右手:它是瘦长的,拇指与左手一般长,但略宽一些,其他的指头都比左手长,小指最长,几乎长出半个指节——哦,对了,他右手的指甲都是圆润整齐,唯有食指底端没那么圆,是个小小的尖儿。
然后他的右手便从断腕上生发出来了。
他就这么学会了如何利用自己的“魂魄”来制造东西。
于是沈令造了很多东西。
他造了灯、在里面放了一盏自己的魂火,造了床、造了笔墨纸砚、造了滴漏。
后来他对分割“魂魄”熟稔起来,开始知道魂魄只要一次用一点,不用太多,就算取出来造了东西,也会渐渐恢复。
他慢慢造出了与叶骁生活过的秦王府:这里四季皆存,廊下盛花,檐上积雪,墙角春草,树上红叶,唯独时间,永远是在蔼蔼黄昏。
然后当沈令尝试造一个窈娘出来的时候,他失败了。
魂魄造不得有神识的东西。
沈令喟叹着放弃,改而造了一坛盛大的牡丹——它们不会枯萎,只会随他意念盛开荼蘼。
他觉得,自己大概可以晚些疯了。
有了滴漏便有了时间,沈令雅擅丹青,他在刚造好的书房里认认真真造了一套描红,硕大一个“葉”字,正正好十二划,描在蜀中产的浣花笺上,每过一月,他便在上面小心翼翼地加一笔,写完一个字,一年的光阴便过去了。
他开始把过去的所有全写下来,从书法精要到兵法心得、朝廷奏对等等,分门别类,存在他的书斋里。
沈令唯一不记的,是他与叶骁的所有。
那些都在他心里,他每一日每一日的想过,写出来都舍不得。
他偶尔会造一些栩栩如生的人像出来,在他沉默凭吊后,有些就被他消去,有些则放在院子里某个地方,在他偶然路过的时候能瞥到一角衣袂,就像那些对他来说重要的人还活着一般。
他造过窈娘,好多个,双鬟垂韶地他放在花园庭中,她喜欢花;少女的那个放在书房窗下,是他最常见的,他办公时候,坐在他身旁垂头绣花的模样;还有一个是女官模样,他只见过数次,美丽清要,这个他放在廊下,遥遥对着小女孩的她。
还有他记不太清长相的父母姐姐、繁繁和翩然,甚至于叶骁养的那只小狼雪花——他还造过一次沈行,是幼年的模样,小小的一个,俯在榻上酣睡,如玉眉目间落着一瓣雪白梨花。
他默默看着那个孩子良久,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那个孩子便消散了。
他从未造过的,只有叶骁。
只有叶骁。
当他工工整整写下第四十个“葉”字最后一笔那天,睡到夜班,他倏忽醒来,睡眼朦胧间一片昏黄,隐约看到身侧一道朦胧身影,他忽然笑了一下,在心内想,果然还是要疯了,这次他又看见叶骁了。
沈令没动,漆黑长发披在薄色衫子上,就这么看着那道影子,他心内忽然有些得意,这次他可聪明许多,不会伸手去碰,这样哪怕是个幻觉呢,也能多看一会儿。
沈令在这无人之处养出了一桩坏毛病,心内想的多半自言自语出来,他模模糊糊叨念出声,却见那道虚影动了一下。
他有点惊讶,嘴上正嘟囔着“幻觉会动,这可第一次啊”类似的话,猝不及防,额上一温。
指腹粗糙,有薄薄笔茧,带着一股微弱清烈的香气——那不是幻觉。
那是——叶骁。
沈令整个人怔住了。
黄昏暖黄中又混杂些薄红的光中,叶骁的面孔清晰起来,依旧是风流颠倒一张多情又薄情的面孔,深灰色的眸子风情万种,似笑非笑。
沈令脑内空空的,第一反应居然是这张脸看着竟然有些陌生,他真是我的三郎么?
他还兀自呆愣,叶骁又轻轻碰了他一下,这次是他的嘴唇,拇指轻轻摩挲过,压了压他唇角,男人柔声说有些干,便俯身下去,轻轻吻了一下。
沈令直到此时才仿佛彻底惊醒,他慢慢伸出左手,轻轻碰了一下叶骁的眼睫,碰到的刹那触火一般飞快缩回去,漆黑眸子睁得大大的,嘴唇微张,整个人都在轻轻发着抖。
叶骁握着他腕子,没说话也没动,深灰色的眸子只沉静看他,他看了叶骁好一会儿,忽然就受了惊一样,向后猛地一缩,他浑身上下一震,猛地向后抽手,叶骁猝不及防,几乎被他一下挣出去,连忙用力扣紧他手腕,沈令却又像个石像一样一动不动,深黑色的眼睛近于恐惧地看他。
叶骁对于沈令这个人理解之深只怕还在沈令本人之上,他只这一瞬立刻明白他在想什么,往前倾身,一张俊美面孔逼到沈令面前,看着他,慢慢地道:“阿令,我爱你。”
沈令还是没动,他又看了叶骁一会儿,轻轻抽手,这回叶骁放开,他把手抽出来,叶骁安静看他,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阿令,我爱你。”
沈令往后退了退,茫然地摇摇头:“……不是…叶骁…你……”
他在此独处这么久,已经不怎么会说话,一句话颠三倒四,他说完也知道自己词不达意,正蹙眉想再说,叶骁却已经明白他的意思。
他说,阿令,我们是一个叶骁,也不是一个叶骁。
沈令眨眨眼,他顿了顿,继续道:“我爱你这件事是肯定的,那么,阿令,抛开一切,只有我,就是你是把我错认了也好,和你渡过八个月时间的这个我,你爱我么?”
沈令心内猛地一抽,一种细碎又平静的痛苦从皮肤下面涌出来,他沉默良久,极轻地点了下头。
叶骁也点了点头,“那么,你爱‘叶骁’么?”
沈令毫不犹豫地点头。
他想,无论哪个世界,只怕只要是“叶骁”,他就会爱上。
然后叶骁就露出一脸“那不就完事儿了,你到底在纠结啥”的表情,沈令怔住,叶骁继续哔哔,“所以我都不在乎了你到底在乎啥?你就当你寡妇再嫁呗,我们塑月鼓励寡妇再嫁,官方还管嫁妆呢!”
忽然的,在这一瞬,沈令有了一种古怪的真实感。
是真的,真的是叶骁。
心头刺还在,可梗在喉咙的那团腐烂发臭的血肉一般的痛苦奇迹似的烟消云散,沈令怔怔看着叶骁口吐芬芳哔哔了好一会儿,他才迟疑地,一个字一个字地道:“叶骁……我……对……起……”
叶骁叹了一声,倾身捧住他面孔,笔直地看着他,“可是在我面前的是你,那现在,你要对不起我么?你辜负过一次了,现在,连我也要辜负么?”
他猛地摇头,随即觉得不对,但仔细想过,却又只能轻轻地摇头。
面前的叶骁放开他,坐直,嘴里念叨着对嘛,向他伸手,微微一笑,他说,莫要虚度啊,阿令,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看你啦。
沈令被最后一次四字触动,他迟疑着看了好一会儿那双向他伸出的手,他想,对啊,面前这个人有什么错呢?他现在到底在惩罚谁?
可最后,他只想着,我爱这个人,这个人也爱我。
他心中又恸又软,终于慢慢依偎过去,小心翼翼,一点一点,把自己放到他怀中。
叶骁没动,他感觉到沈令的手轻轻扣在他腰上,才柔和地抱紧了他。
他们谁都没说话,就这么安静地依偎着。
不知过了多久,沈令才轻声道:“……你……么……怎?”
叶骁侧身在沈令耳垂上咬了一个小小牙印,又小狗一样舔舔,轻声道,我死啦,赶在投胎转世之前来见你一面。
沈令垂头不语,努力把要说的话组织起来,叶骁却又看着他,低声道:“……已经五十年了。”
他说,阿令,两个世界,你等了我整整一百年了。
沈令心想原来已经在这里等了五十年了啊……随即又想这值得什么,这五十年里知道你过得好,我等得心甘情愿得很。
但他口齿不便,心内着急但说不出,嘴里呜呜出声,叶骁看了觉得可爱复又可怜,他俯身,轻轻的一次又一次地吻他。
温柔的、缠绵的、不带丝毫**的亲吻。
等到怀里这具清瘦身体终于彻底软化下来,叶骁漫漫把这些年的事情一一告诉了他。
比如横波和冯映生了个美貌的好崽子,把卞阳生的女儿迷得五迷三道,俩人成亲的时候他嘴欠,磕着瓜子儿闲闲问楚国王姬,说这辈分该怎么论?从冯映数,俩崽子是表兄妹,从显仁帝数,俩崽子是表姑和表外甥,你说他俩再有了崽儿,该管您叫姑姥姥啊、还是曾外婆?
——他毫无悬念地被姐姐锤了满头包。
然后一脸恨铁不成钢,说灿灿那么威武的妹子,生的崽简直废物点心,肩不挑手不能提,打个仗能被弥兰陀的幼女抓走,等他这边急三火四赶到北狄赎人的时候,弥兰陀皮笑肉不笑地跟他说,我女儿怀孕了,你说咋办?
妈的你说这熊孩子怎么就手脚这么快这点随了他娘呢?啊?!
叶骁狠狠地说我这辈子就没这么憋屈过,居然和弥兰陀成了亲家!
他絮叨无数,旁边的滴漏走了一转,又一转,沈令满足地听他说着,心里想,多说些,三郎,我已经五十年没听到你的声音了。
后来话说到了尽头,叶骁声音渐渐弱下去,他抚着沈令一头长发,欲言又止了片刻,才装作若无其事的淡声道:“……阿令,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沈令抬头看他,他叹了一声,与他额头相抵,极近地看着他:“……我想拜托你,一直看着我。”
叶骁这次下去投胎转世,为了避免被“造物”查知,直到寻回永夜澪和蓬莱君的魂魄碎片为止,他都会一直封闭记忆和能力,在红尘轮回,而且还会切断与“煌罗十方”的一切联系,但在这也就意味着,他就如同一叶没有锚定的小舟,浪迹凶海,随时有可能倾覆——比如他在完成这一世的任务之前死去、或者各种意外魂飞魄散,甚至于被卷入“造物”和“人类意识”之间的争斗而消亡,这些都有可能——所以他之前说,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来见沈令。
所以,他需要有一个人一直“看着”他,在关键时候救助他,还不能被“造物”发现——这个人只能是沈令。
因为唯有沈令,与他交换了“血”,那些他们的血又在彼此的魂魄上形成了“誓言”,即便‘造物’也没法察觉和阻隔。
叶骁深深地叹了一声,他道:“这是非常残酷的事,阿令,你可以拒绝我,不,我反而希望你拒绝我。”
“我需要做什么?”
“……无数个轮回,你无法休息,只能一直看着我,你的精神会承受不住的。”
“一直看着你就可以了么?那你如果危难,我要怎么救你?”
“……”叶骁瞪着他,深深吸了口气,
叶骁睁大了眼,他深灰色的眸子看着沈令,过了良久,他挫败地抓了抓头,沈令依旧一瞬不瞬地看他,静静笑开,他说,三郎,能一直看着你,我求之不得。我愿意的,我要是能帮你一点忙,那实在就太好了,为你做任何事我都甘之如饴,我愿意的,三郎,我愿意的。
他想了想,又害羞一样轻轻地笑了一下,他口齿生涩,字斟句酌,极慢地道:“我很开心,三郎,这样的事你告诉我,让我帮忙,而没有一声不吭自己扛下来,我很开心。”
于是沈令获得了一个权能:叶骁的每一次转世,他有一次机会可以送下一个影身进行干涉。
而作为报酬,他会获得两个愿望——在叶骁完成救世,“此世”与“造物主”的世界结合的时候,他可以许下两个心愿,会被纳入新世界之中,予以实现。
叶骁说,本来有三个,但是他已经预先许掉一个了,所以只有两个给他了。
沈令想了想,说,其中一个,是关于蓬莱君,对么?
叶骁笑着,也沉默着,轻轻点了点头。
他笑着的样子真好看啊,宛若牡丹含露盛放,沈令想,然后叶骁顿了顿,告诉了他自己许下的心愿。
他的愿望是,在新世界中,蓬莱君生生世世都是个平凡庸人,但是他永远有热热闹闹烟火气的人生,父母双全,手足亲睦,友人忠良,儿女孝顺,自己身强体壮,七老八十了也能随时拎起扫帚和熊孩子大战三百合——最重要的,还有一个能和他拌着嘴,彼此搀扶,走完这长长平顺一生的爱人。
“这就是阿父想要的人生啊,很好啊,我也想要。”
叶骁这么笑着说着,沈令笑着听着,他忽然看他,深灰色的眸子在这永恒的黄昏中,宛若透明的烟水晶,他说,那阿令呢,你想许什么愿?我知道,你肯定现在已经想好了。
沈令笑说,“你就知道了?”
他点头,“知沈莫若骁啊~~”
沈令不跟他计较他占的这点儿口头便宜,点点头,说确实想好了,叶骁挨过去,好奇地问是什么,他说你不是知沈莫若骁么?那你猜猜我许了什么愿?
叶骁深灰色的眼珠一转,笑眯眯地说,我自是猜到了。
“那我许的什么愿?”
“我不告诉你。”说罢两人一起笑了起来。
然后滴漏走到第十遭的时候,叶骁离开了这个空间。
他在离开前,只看着沈令笑,样子又满足又伤感,似是对他许下了某个不能言说的誓言。
沈令心内蓦然惊动,无端明白他这一笑的意味,却又不愿深想,就此抹过。
叶骁留给沈令一面巨大的悬在空中的水镜,他能从这里面看到叶骁——只能看到叶骁。
沈令心满意足,从此之后,他就再也没有离开过这面镜子。
他就坐在镜子前面,一瞬不瞬地看着叶骁,看着无数时空无数人海之中,无论性别、无论种族、无论年龄、他一眼就能找到,流着他的血的,他的爱人。
对沈令而言,这个画面是铁灰色的,一片晦暗,有气无力、混混沌沌,然后这个灰钝世界会蓦然跳进一抹明亮的颜色,他立刻知道,那是叶骁,于是整个世界在他眼中终于活过来,鲜花有色,落雪成白。
他看着叶骁,一次次红尘爱恨,爱那么多人,被那么人爱,心里只觉得很好。
沈令只想,真好啊,他活着,自由自在的活着,真好啊。
他第一次对叶骁的转生进行干涉,是叶骁第十一次投胎。
他的爱人这一次是只麻雀,一窝里最漂亮的那只,刚孵出来,亲鸟出去觅食,他活泼好动个头又大,就被风吹到地上,扑闪着翅膀在泥地上滚,眼看暴雨将至,要活不成了,沈令连忙把化影投进去,亲手把灰扑扑的小鸟儿捧起来,好好在手心捂暖了,擦干净泥点,抹掉水汽,精心捏了一遍身上,确定没有磕碰才松了口气,叶骁在他掌心活蹦乱跳的大张着嘴吱哇乱叫地讨食,他赶紧逮了小虫喂他,叶骁吃饱了,拢起翅膀,合上眼睛在他掌中休憩,他捧着小鸟看不够似的看,直到看见亲鸟往这边来了,他才小心翼翼把小麻雀送回窝里。
雨下来,一窝鸟挤在一处,沈令的化影坐在枝头,拢着上面繁茂枝叶,为小小的鸟巢遮风避雨。
他守了一夜,雷打得要把天劈开一样,亲鸟们把雏鸟拢在翅膀底下护着,雏鸟吓得吱吱叫,唯独叶骁,像是能看到沈令一样,扭着头,望着他的方向。
天亮的时候,雨停了,树叶在晨曦下透出一股一尘不染的新绿,沈令俯身,虚无的幻影在曙光中,于小小的灰扑扑的雏鸟额头小心翼翼地一吻,而那只小小的雏鸟一动未动,只对他短促地吱了一声。
沈令不禁微笑,不过也就只有一个微笑了。
唇角的笑弧尚未完全,他已经悄然消失在这个空间里了。
而坐在水镜前的沈令慢慢睁开了眼,他那抹投入人世间的化影从镜中走出,与他徐徐融为一体。
沈令想了想叶骁,又想了想他对自己笑的样子、说喜欢的样子,最后想起他所辜负的,白发的叶骁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我祝君,长命不绝,心若琉璃;我与君,此生不复,来生不见。”
“……”他阖上了眼,在心中默默许下了自己的两个愿望。
他想,三郎,可是我还是不能原谅我自己。
在全部魂魄归体的瞬间,沈令明确地感觉到,回到身体内的那部分“魂魄”,“增加”了。
他的“魂魄”产生了非常细小而确实的“冗余”。
沈令略一沉吟,推测是因为他用“魂魄”干涉了“因果”,并且沾染到,形成了“冗余”。
这点“冗余”现在自无所谓,但随着他干涉“因果”的次数越来越多,“冗余”积累,只怕到最后,他的“魂魄”连人形都不能保持了。
——但哪又怎么样呢?
沈令想,他无所谓。他不在乎。
他随即把这件事丢开,看着水镜中的小麻雀,思绪飘忽之间,忽然生出些遗憾——这么多次转生,叶骁居然从未有过一个爱人。
他是好儿子、好女儿、好哥哥、好姐姐、好弟弟、好妹妹,他某一次转生成被哥哥抚养长大的绣女,为了自己的侄儿终生不嫁,直到把哥嫂留下的孩子们拉拔长大。
他想起叶骁与他道别时候那抹深情又意味深长的笑容,他不愿细想,心内却是明白的。
离别那日,叶骁对他无声许下誓约:他在漫长的转生中,在那许许多多人中,他的伴侣,他的爱人,唯有沈令一人。
可沈令只觉得难过。
他知道他的叶骁何等多情,他本应轰轰烈烈爱很多很多人,然后其中一定有比沈令更值得他深爱的,合该是那个人与他在新世界相伴,可他却做了如此糊涂的事,他这漫长的转生生涯,要多寂寞啊。
沈令便叹息着,一次又一次,在轮回中悄然地对叶骁伸出手,拨正那个变乱的未来。
他抱起过战乱中从母亲尸体中爬出来的婴孩,将他放在乐施好善却无子的富贵人家门前;救过险些被猎狗撕碎的小小红狐;他偷偷放了马厩里的癞驴,这样要去赶考的书生就得手忙脚乱满田满野去找自己除了行囊里一匣书之外最贵重的财产,错过了里坊关门时间,不得不咬着牙多出一日房钱,这样他就能与明天的泥石流擦肩而过。
沈令也渐渐的,越来越不像人。
正如叶骁所担心的,他的精神与身体开始双重地崩溃。
最开始他守着水镜不言不语,一瞬不瞬盯着里面的叶骁,过了百多年后的某一天,他忽然对着水镜疯狂地说话,对里面的叶骁说、对自己说、对别人说、对花草说或者连他都不知道自己在对谁说话——他清楚地意识到这点,但是他控制不住。
因为实在是,太孤单了。
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只有这座他分裂自己的魂魄所造,永恒笼罩于黄昏中的庭院、一动不动的人偶们,以及,他自己。
就算可以看着爱人,但是,也实在太孤单了。
然后某一天,沈令忽然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他已经听不懂了。他的“意识”在分裂,清醒的部分将崩溃的部分剥离、隔绝,以维持“意识”,就像他的身体一样——沈令充满“冗余”的“魂魄”像一截烧到一半的蜡烛一样熔化、摊开,却偏偏有奇怪的棱角,而正常的部分隔绝非人的部分,努力保持人形。
他的精神和身体,在双重地持续崩溃。
他的思维越来越慢,知识、经验、认知,被从他的身体里一样一样,慢慢地剥除。
终于有一次,沈令从乱兵手里救下带着妹妹逃跑的叶骁之后,他彻底失去了形体。
但他这时候,已经意识不到自己的崩溃了。
他只牢记一件事:看着水镜,拯救叶骁。
于是下一次,那个为了给父亲请大夫,又惶恐又焦急,于深夜在山道上跌跌撞撞的小少女,就没再如她无数个前世一般,遇到帮助她的人——她只隐约看到前面总有一盏金色的灯,软而明亮地在山雾中为她照亮。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四周充斥着怪声怪气她听不懂的奇怪絮语,她又害怕又绝望,唯一支撑她的,是要去请大夫,治好自己的爹爹——她只能跟着那盏灯走。
她走到手足尽伤,终于在雄鸡啼鸣,东方既白的时刻,看到了大夫所在的城廓。
她喜笑颜开,眼泪落下来,欣喜四望,看到有一个朦朦胧胧,发出怪笑的异形怪物,提着金灯,矗立在她身后。
她大声惨叫,连滚带爬地往城里跑,水镜旁看到这一切的怪物,并不能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觉得有些莫名的难过,把按在水镜上烂泥一般的触手收回来,而那个提着金灯,怪笑絮叨的怪物,也从水镜中缓缓消失。
从此之后,在余下来漫长的岁月中,他再没有出现在叶骁的转世之人面前过。
水镜前的怪物咬断了自己像是舌头的发声工具,再没发出过一点声音。
然后时间就这么流水一样悄然而逝,水镜前的怪物,最后,终于连自己的目的都遗忘了。
没有形状,如同一滩烂泥一般的怪物忘记自己为什么要看着水镜、为什么要去镜子里救一个人——怪物不记得、怪物不理解。
但是怪物去做了。
那是超越一切的,甚至于超越了本能的,镌刻在怪物本质上的某种东西。
已经不知道寂寞为何的怪物,在这个矗立于永恒黄昏的不变之宅中,安静地守护着茫茫红尘中唯一的那个人。
怪物就那么长久地看着啊,无穷无尽,心满意足。
直到一切结束的那一天。
那天怪物还是一如既往地盯着水镜,看着床榻上垂垂老矣的叶骁向一堆弟子交代遗言。
他似乎是面孔的部分抵着镜面,一只硕大的眼睛一瞬不瞬,另外一只眼睛在纸灰搅了黑泥一般的身体里四处滑动,在水镜上谨慎地巡视警戒。
老人的呼吸越来越弱,水镜中的画面一点点灰下去,他安静地与之前无数次一般,准备重新寻找叶骁的时候,水镜忽然彻底漆黑,怪物猛地扑上水镜,却一下扑空——镜子没了,随即,整个空间开始变得雪白,然后在雪白中一点一点消逝——
怪物不能理解发生了什么,但是失去水镜让他本能地焦躁,他飞快地游动,四处寻找,因为长久不再发声而失去的声带在烂泥一般的身体重新长出来,声带滑动着,发出古怪的音色,而一个像是叶骁,又不像是叶骁的声音在稳步消失的空间内、他的脑内不徐不疾地同时响起——
“空间强制融合开始,最终权限确认,α权限已确认,β权限、Ω权限待确认中——”
“请于融合前完成确认,否则视为放弃权限。”
“倒数读秒开始:100、99……”
怪物狂暴地四处冲撞,被它毁坏的东西化为金色的光点,萤火虫一般飘回怪物的身体,他全然不察,只一心一意寻找水镜与镜中的叶骁。
怪物撞到了正在消失的空间的边缘,被整个弹飞,他发出暴躁又绝望的咆哮,倒数声中,他还是沈令时候的声音响起。
那是他第一次救助叶骁之后,便许下的愿望。
他说:愿我与叶骁今生所爱之人在新的世界,俱都不犯前愆,平安喜乐。
久远之前,被记录下的沈令的声音刚刚说完,读数中断,“β权限确认执行。”接着便继续倒数:“77、76……”
而怪物在惨叫——
哀嚎声、倒数声里,沈令的声音顿了一顿,复又响起。
他许久许久之前就许下的最后一个愿望,在即将消灭的空间内徐徐回响:“……我只愿叶骁从此之后,生生世世,与沈令再无瓜葛,就此别过。”
倒数声沉默了一下。
这个空间已经即将被雪白的光吞噬殆尽,怪物的一部分已经被光消融,他持续地嗥叫,并不是疼,而是因为他的镜子没了,他一直看着那个人不见了。
倒数声在沉默片刻之后用一种异常平板的语气继续:“Ω权限触发隐藏协议,该权限剥夺,替换隐藏协议权限内容。”
说完这句,声音继续倒数:“……10、9……”
空间即将消失——
叶骁的声音响了起来。不是那个似是而非的声音,而是叶骁真正的声音。
怪物的嗥叫猛地停止,他把自己的身体抻高,向着声音的方向拼尽全力的延伸。
叶骁温柔地道,阿令啊,我说过了嘛,我早就猜到你会许这个愿啦,我可不同意,这个权能收回收回,我不给你了,我要自己许愿。而我的愿望啊,就是要与你生生世世啊。但我是讲道理的,阿令,我不会强迫你哦,你若是愿意,你就在心里答应,你若不愿意,我这个愿望就废弃,那我只能在茫茫人海里,苦巴巴地去找你啦。
眼泪从不复人形的怪物眼中,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3、2、1、0——”
“——启动——”
沈令化为的怪物终于被白光吞没,他融化、消失在温暖而柔软的光中。
怪物最后的意识中,他努力向上、向上、想去拥抱、想去碰触什么。
在整个身体完全消去的最后一瞬,怪物碰到了什么,他被拉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3780
“阿令,我要与你生生世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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