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加雷斯。”
杜昀关掉直播后，提着瓶水走上二楼。他经过露台时，见那明晃晃的月光探进来，全倾洒在靠着柱子的外国人身上。
杜昀唤了一声，那人才如梦初醒，转过头朝他挑眉。
“找到那魔物了吗？”
阿加雷斯接过水，笑着问杜昀。
他有一头金棕色的短发，眉目深邃，眼睛如同海湾般湛蓝。白色的衬衫只扣了中间几个纽扣，衣领半立，不时扫过年轻人轮廓分明的脸庞。
杜昀早已习惯阿加雷斯这副花孔雀的做派，摇着头走到他身边。
“那魔物太滑溜了。我正在联系管理处当班小组，麻烦他们探查下周边魔气的波动。”
杜昀顺嘴问道：“你在看什么，竟然这么入迷？”
阿加雷斯便一边喝着水，一边懒散指了底下庭院一个角落。
杜昀凑过去，借着从一楼窗口透出来的灯去看。
空空荡荡的一庭院，连根杂草都没有。
地上还没铺路，前几天工人们刨了几个深坑，说是等明天再安上树苗。
除了这就只剩一地泥土。杜昀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名堂，只好缩回脖子。
“80度方向。”阿加雷斯好心提点，“杜老板没发现那个土坑里像有异物翻身，时不时蠕动一下吗？”
杜昀自然是没发现的。
黑灯瞎火还背光，他哪能留意到这些。
但杜昀身为修真者，自己又开了一家专接涉魔委托的小公司，他要直说没发现得多丢面。
于是杜昀生硬岔开话题：“你还是早点休息吧。那个魔物不用太在意，它很羸弱，估计伤不到你。”
阿加雷斯虽然没有修真的天赋，但再怎么说，他也来自经常与魔物打交道的家族。
至于那“蠕动”的土坑，杜昀琢磨着，这多半是阿加雷斯杯弓蛇影了。
“好吧。”
阿加雷斯眼一眨，看着无所谓的样子。他拎着空瓶的手一转，伸到杜昀眼前，似笑非笑弯着眼眸去瞧杜昀。
杜昀认输地接过水瓶，看着赖在露台上一步没动的大少爷，心中暗自摇头。他叹了口气，也不再劝阿加雷斯，跟着趴在栏杆上。
杜昀和阿加雷斯的目光从那轮明月落下，扫过庭院后陡然一凝。
只见这处被二楼露台遮去月光的角落，一只手猛地破土而出，那五根指头死死攀附泥地。
魔物？
不，不是魔物。
阿加雷斯指尖轻轻敲着栏杆，面上若有所思。他看到那只肤色苍白的手上，五指修长，指甲圆滑。
阿加雷斯眯起眼，指尖停顿，他看着那只手所在的洞口被越挖越大，逐渐露出里边玄机。
先是一头与阴影处的角落融到一起的黑色头发，紧接着，一个人手脚僵硬地从洞里钻了出来，又是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我靠。”
杜昀爆了句粗口。
阿加雷斯扬眉吹了声口哨，支着下巴好整以暇欣赏杜昀急冲冲地跑下楼。
这个时候月亮刚升到头顶。
露台上只剩下阿加雷斯一人，他等开门声传来，两手闲闲地继续敲着栏杆。看到杜昀跑下庭院，阿加雷斯抓住台边，一撑、一翻，从二楼纵身跃下。
风拉过他的衣摆，露出一截劲瘦的腰。
阿加雷斯落地的姿势倒是潇洒。夏末夜晚的风带着几丝凉意，止不住地添乱，无赖似得掀起他额前碎发。
阿加雷斯按了几次，都很快又被吹乱，他便懒得再管了，随着杜昀一起看向突兀爬出土坑又失去知觉的男子。
杜昀瞪大了眼睛：“我刚才没看错吧？他就从这土坑里爬出来的？”
阿加雷斯笑了笑，他上前几步，见杜昀没有制止，便伸手将那人扶了起来。
那是个做古装扮相的男子。黑色长发遮住半边脸庞，同色的衣袍绣有繁复纹路。虽然从土中爬出，身上却诡异地没沾染上多少泥土。男子半歪着头，阖着眼睛，面容平静。
阿加雷斯接收到杜昀慌乱的眼神，他便收起脸上的漫不经心，与杜昀面面相觑，欲言又止。
一阵铃声划破寂静深夜，打断他们思绪。
阿加雷斯看着手忙脚乱找手机的杜昀，手上也没闲着，他去探那人鼻息，温温热热、极有节奏。
阿加雷斯眯着眼扫了眼天上那轮满月。夜色深沉，这处昏暗角落里只有从一楼窗口投下的微光，完全不足以看清他脸上那抹遗憾。
-
温锐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梦中他执着剑，从山脚下一步步登上天阶。白云丝丝从眼前飘过，他一声声记着，才走到932级台阶，他就跌入了半山腰的云层。
醒来后，他待在一个棺材里。记忆七零八落，身子酸痛，棺材还闷热、黑暗，压得他喘不过气，一门心思只想出去。
他这么想着，束缚他的棺材便消失了，他也真的出来了。
温锐的眼前一片昏黑，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都听不到。但他可以感受到久违的微风吹拂而过，吹乱他的长发，细碎的发丝绕到面上泛起阵阵痒意。
温锐嗅到有从未闻过的气味笼罩他，在这刺激下，他的感官仿佛生锈的转轮重新缓慢运作。
渐渐的，温锐看到他面前站着个高大的人。
那人服饰模糊，面容不清，只有那两抹应当在眼睛上的蓝色，格外的清晰炫目，一下便抓住温锐眼球。
“......阿加雷斯。”
温锐喑哑着低喃。
他想起在很多很多年前，在他还未沉睡的那些岁月前，他曾在其他人身上也见过这般湛蓝的眼瞳。
那是从少年起就一直陪伴他的剑灵——阿加雷斯。
对面那人似乎愣了一下，半晌笑着反问温锐：“你认识我啊？”
什么？
温锐也愣住。他的面庞染上茫然，颇有些不知所措地眯起眼，试图看清对面那个似乎与他剑灵同名的男子。
但或许是沉睡的时间太久了，温锐最终只能徒劳闭上干涸眼睛。
他还是什么都看不清。
那人也没纠结这个问题，一只手挥到温锐眼前晃了晃，微微热意传来，就好像他抚上温锐的眼睛。
温锐于是又睁开眼，他的眼眸漆黑，因着反复闭眼，眼睛上蒙着淡淡的雾。
“你看得清吗？”
这个“阿加雷斯”的声音很好听，温锐眨着眼睛想了想，却怎么也记不起记忆中那个人是否也有这么一副好嗓子。
温锐迟缓地摇摇头。
“好吧。”阿加雷斯遗憾地耸耸肩，他带着笑的声音又响在温锐耳边，“那么你是怎么进入我家庭院的呢？”
温锐又是一阵摇头。
他连自己为何沉睡都不知道，又怎会明白为什么在这里苏醒呢？
阿加雷斯叹息着站起身，退后一步。
他可不觉得温锐这是普通的失忆。
杜昀接了那通电话后，临走前大概判断了下这黑发男子并无危险，就神色匆忙赶别墅区深处。
杜昀搞不清明白男子的来历，他竟以为这只是偶然事故。但阿加雷斯很清楚，这人爬出的那个土坑，曾经被自己用来运输过数个魔物。
温锐就像一个变数一般，不仅突兀出现，还准确念出了自己名字。
这让阿加雷斯不由起了些许杀意。
阿加雷斯舔了舔牙床，正待继续询问时，就听到温锐又没头没脑说了一句：“魔物。”
青年人的声音不再沙哑，他微蹙起眉，用那双毫无用处的双眼扫视四周。
“什么？”
阿加雷斯陡然沉下脸色，眼神冰冷冷的，像含了刀子。
难道这个衣着奇异的人，还从那土坑里发现了他的把柄？
温锐没再留给阿加雷斯反应时间，比起口头提示，他一直都更中意实际行动。
温锐从床上跃起，一把拉住阿加雷斯，两人就地一滚，险险避开一道裹挟着黑色魔气的攻击。
只见一只黑色展翅魔物站在房门口，它有着鸟类的身躯，眼珠子却是魔物特有的血红色。这抹鲜红和阿加雷斯蓝色的眼眸在温锐心中同样刺眼，瞬间就唤起他前半生劳碌麻木的记忆。
往事一幕幕在脑海中快速掠过，面对魔物展翅飞进屋子，温锐来不及去推开阿加雷斯，熟悉的真气自体内弥漫而出。
这股强大的力量亲昵围在温锐身边，仅凭本能，真气凝成一个护罩，自上至下遮住温锐和阿加雷斯。
魔物见一击不成，竟狡猾地绕着床铺，不时用利爪扒拉护罩，撕扯那温吞乏懒的真气。
“......这是什么？”
阿加雷斯跌落在地上，温锐的手肘磕在他胸膛，他低喘着望着周围流转的真气，在温锐看不到的暗处，海蓝色眼眸里满是深沉。
温锐以为他在问外面那个鹰魔，便一板一眼地回复：“那是‘魔物’。”
末了，温锐觉得不对劲，身下这与剑灵同名的人似乎只是个普通人，他觉得自己应该安抚一下对方，于是又添上一句：“没事，你别怕。”
这话阿加雷斯毫不陌生，就在大半天前，他刚从重金请来的“驱魔师”杜昀那儿听过。
阿加雷斯没忍住嗤笑声，伸出手去碰真气：“不。我是说这些。”他的指尖与真气的接触面微微泛麻，那股真气像是要钻进骨头里，阿加雷斯喟叹道：“原来你是修真者。”
温锐已经无暇回应。
外边魔物攻势突然变猛，带着无声的尖啸，一次一次从口中喷吐魔气，侵蚀护罩。再这样下去，他和阿加雷斯迟早会暴露在魔物利爪下。
无须多想，温锐主动扯开一道口子钻了出去，与魔物再一次对上视线。
在漫天的魔气包围下，温锐隐约能看清一些东西了。
就例如那魔物停下攻势，人性化地歪着脖子。它一副恨不得生吃温锐的模样，却在温锐走近前先一步跳窗离去，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温锐的视线追着魔物，跳出窗口，停向远方。
“你真厉害，魔物都被你赶跑了。”
阿加雷斯无声无息地离开真气护罩，走到温锐身边。他嘴上说着敬佩，眉眼却带着打量的心思，从温锐身子脱离后，又沿着温锐的目光，落到浓郁夜色的一角。
“它跑到杜昀刚过去的那个管理处了。”
“杜昀？”
“噢。”阿加雷斯笑着给温锐解释，“你从我家庭院里爬出来后，是杜昀跟我把你抬到房间里歇息的。然后他就被一个电话喊去管理处了，走前还让我好好照顾你。听说那个管理处关押着很多怪物，这魔物飞去那里肯定没安好心。”
温锐面色冷静，心中涌上怪异感觉：“你之前也打算跟过去吗？”
“不，我不想。”阿加雷斯摇着头诚恳说道，“我只希望可以早点睡觉。”
“阿加......雷斯，你的话里有话。”
温锐皱着眉，眼前这人不止眸色、名字与故人相同，就连这说话拐弯抹角的德行，都有些许神似那人。
“实在不好意思，我只是有些担心我的朋友。听说那里最近出了不少事情，我怕他们监管不到位，让那魔物有机可乘。”
温锐沉默着将视线艰难聚在阿加雷斯身上，在他眼中，这人依旧朦胧，唯有那双蓝色眼睛，认真传达出主人内心。
温锐曾经见过无数次他人祈求的眼神。
大部分时候，这些眼神都是有求于他，还有些时候，这些眼神含着怒气，在指责、催促他。
温锐从没想过有一天，他会在这双熟悉的眼睛上看到同样的祈求。
望着阿加雷斯，温锐只觉恍若隔世。他仿佛踩在棉团上，脚下虚浮缥缈，随时都会再次落入深空，落回那漫无天际的沉眠。
温锐闭了闭眼，他的手指摩挲着衣袍纹路，他听到自己用清淡的声音答道：“带我过去吧。我可以帮上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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