佘荣以一个极其缓慢的动作扭过身来,慢到她的动作像极了一个生了锈的木偶,白若松甚至耳边能够幻听那种咯吱咯吱的刺耳摩擦声。
“哦,我想起来了。”佘荣掀起那层薄薄的眼皮,淡淡地看着白若松,眼白当中有若隐若现的血丝,“你是盛雪城来的孤女。”
她似乎是觉得有些好笑:“盛雪城破,县令没管,刺史没管,女帝没管,你一个孤女当自己是盛雪城的主子,非要管这破事?”
“这不是破事。”白若松放在膝盖上头的手掌缓缓收紧,黝黑的眼睛却仍然一瞬不瞬地盯着佘荣,“盛雪城被劫掠三天三夜,人口死伤过半。盛雪城守城校尉奋起反抗,也被蛮人腰斩,悬挂于牌匾之下示众三天三夜,入殓之时尸身……尸身也寻不齐全。”
“是吗?”佘荣看起来没有一丝动容,“原来还有这样的事情啊。”
“尚书令不记得了吗?”
“我为什么要记得一个守门校尉?”佘荣反问。
“因为是你,亲手把所有的罪责都推到了她的身上,让她从盛雪城的巾帼,变成了盛雪城的千古罪人!”
还有几日就快要过年了,也同样快要到傅容安校尉的祭日了。
自傅容安校尉死后,白若松再未曾度过一个轻松的年节,除了盛雪城院子里最小的,不记事的那些,其他孩子到了这个日子都很沉默。
曾经欢声笑语炸鞭炮,熬夜守岁,围在一起包饺子的那种时光一去不复返。
而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眼前的这个女人,可她甚至连有这样一个顶罪的守门校尉都不记得!
“哦,这样啊。”佘荣笑了起来,“这是她的荣幸。”
白若松胸膛猛烈起伏着,一瞬间,她有些后悔出府时没有戴上袖箭。
她怕自己控制不住情绪,才特意没有带,现在却成了懊悔的源头。
杀了她!
杀了她杀了她!
她手掌在冰冷的地面上一撑,企图起身,却在不经意间碰到了自己腰间的锦囊。
小小的折枝海棠缠丝绣花的锦囊,里头装着一个巴掌大的金属物什,硬邦邦地硌着白若松的手腕,让她一下从这种暴戾的情绪中醒神。
她隔着锦囊,牢牢攥紧了里头的东西,深吸一口气:“所以尚书令大人冒着这么大的危险,不惜将边境五城之一送给蛮人,也要达成的目的是什么?”
佘荣的笑容淡了下去。
她透过牢房的栏杆,看着白若松那张苍白脸,菱唇一张一合:“让我来猜猜看吧……”
若是之前白若松来刑部大狱问这种无关痛痒的问题,佘荣只会嗤之以鼻,懒得搭理半句。
白若松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绿满带进刑部大狱。
那个她追求了一辈子,已经变成了一种执念的男人。
佘荣不想让白若松好过,所以她嘲笑她,讥讽她,判断出她在乎那个不知道叫什么的守门校尉以后,还要在她伤口上狠狠插上一刀。
佘荣几乎就要成功了,可白若松却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冷静了下来。
她说:“你们这样做,是想治云琼一个戍边不力,玩忽职守的罪责,瓦解云血军的兵权吧?”
佘荣的眸色暗了下去。
七年前……不,如今应当要算八年了。
八年前北疆远不如如今平静,蛮人势大,便是云血军也时常损失惨重。
所有人都知道抚国将军府曾经是如何辉煌,若真给云琼击退蛮人的机会,兵权势必牢牢焊死在他的手中。
云琼披挂替母出征之前,兵权是个烫手山芋,谁接手谁倒霉,而云琼戍边,不过三五年的时间,北疆已经趋于稳定,虽然打仗的时候仍然付出良多惨痛代价,可至少蛮人已经不会突破城池深入到大桓腹地了。
这是一个抢功的绝佳时机。
那时候太女未立,可三皇女已经开始不得女帝喜欢了。
而佘荣,作为官场沉浮第一人,她的嗅觉比任何人都敏锐,率先发觉了女帝的偏执——对皇位,对权力的近乎病态的偏执。
即便是亲生子女,她也警惕万分,不舍得分出手中一丝一毫的权力。
若是云琼这条狗,这条女帝的走狗再拥有这么大的军功与威望,日后篡权道路的难度将会成倍增加。
所以佘荣当机立断,与三皇女商议了一个有些艰险的计划——治云琼一个戍边不力,瓦解他的兵权!
可惜,云琼此人比佘荣想得还要厉害,只带了几百轻骑,丢掉辎重,日夜不停赶往盛雪城,最终没有还是在蛮人攻入内地之前收复了盛雪城。
那群只知道烧杀抢掠,完全不懂长远计划的北蛮子!
佘荣气得七窍生烟,不得不草草了结此事,把罪责推了个一干二净。
而在那之后,云琼也只是功过相抵,未曾被责罚,第二年更是官升三品云麾大将军,威名一时无两。
计划作废,佘荣不得不咬着牙重新谋划,历经数年才准备了另一张底牌。
佘荣手掌向下,撑着草席,缓缓正过身体。
这是自白若松出现在刑部大狱之后,她头一回以一个正视的姿态,与面前的人对视。
佘荣知道白若松很聪明,所以才会被女帝看中,为她办事。
可那件事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了,所有的线索都被她销毁得一干二净,唯一剩下的陇州刺史杜承礼也根本不知道她的目的。
白若松是怎么知道的?
“是谁告诉你的?”佘荣眯起了眼睛。
白若松的嘴角扬了起来。
她颊边肌肉微颤,下眼睑往上一拱,眼睛眯起,咧开嘴笑了起来,露出了几颗皓齿。
那笑容欣喜若狂,竟有几分疯癫的姿态。
她说:“是你告诉我的啊,尚书令大人。”
刹那间,佘荣就明白了白若松的意思。
她没有任何证据,也没有任何人告诉她真相,这些全部是她拼拼凑凑猜测出来的,她来这里就是为了试探自己的态度,好寻求一个真相。
而她,尚书令佘荣,老狐狸了一辈子,居然在这种地方栽了跟头。
她就不该一时之气想要去刺激……不,不对,也许从一开始就是这个女人的计谋?
她带绿满进刑部大狱,就是为了激怒自己,让自己控制不住情绪!
绿满那个天真的男人,还以为白若松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人,还在她面前感叹佘武有这样的挚友是幸事!
佘荣气得发抖,苍白干裂的嘴唇张了张,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出来,牢房外的白若松已经起身了。
她站直身体,十分从容地地掸去长袍上的污渍,抚平褶皱,整理衣襟,最后看了佘荣一眼。
那双小鹿一般的圆眼在淡漠的时候居然也显得有些伶俐,漆黑的瞳孔里头似有什么可怖的东西在翻涌,可是当你仔细看的时候,又重新归于了平静,仿佛刚刚看到的全部是错觉。
“你的底牌也不一定就是真正的底牌。”她说,“我会赢的。”
*
腊月二十,白若松往东宫递觐见的折子,被拒。
腊月廿一,大寒,白若松再度递折子,再度被拒。
一直到腊月廿九,除夕夜,白若松一共递了十日的折子,也被拒绝了十次。
往年除夕夜,女帝都会在皇宫中举办宫廷宴会,邀文武大臣一同欣赏歌舞,共饮美酒,今年却因为女帝的身体抱恙而取消了。
清清冷冷的将军府内,晚燕尽自己所能地布置了颇有节日气氛的桃符和春帖,在院子里堆砌了一小堆柴火,用来燃庭燎。
除夕夜守岁,白若松和云祯,还有两个小萝卜头一起围在柴火旁边,焚烧旧扫把和破了洞的鞋袜,用来辞旧迎新。
扫把是家中粗使的东西,至于鞋袜——云祯和白若松都不怎么穿坏这种东西,拿的是亲卫们淘汰下来的,晚燕嫌脏还洗过一遍才拿来给小萝卜头们烧着玩。
当然,贡献旧物的粗使和亲卫们都得到了补偿,所有人都很高兴,除了被迫候在一旁的钦元冬。
自从被强行留在将军府,她的脸色就没有好过。
北疆战场水生活热,她这个副将却要被迫留在安全的后方,陪老弱病残过家家,换了谁的脸色都会不好看。
天气寒凉,天空也雾蒙蒙一片,看不见星月,瞧着倒是有种要下雪的征兆。
晚燕不知从哪里找了个长长的竹竿,陪着两个小萝卜头在上头绑长幡子,用来在年初一的时候立在院子里,祈愿平安长寿,正适合云祯老太太。
不论是阿乐还是阿悦,居然都被云祯笼络了去,一听说是祈愿平安长寿的,个顶个地认真。
白若松搬着月牙凳坐在火堆旁边,噼啪的火苗烘烤得她面颊微微发烫,手中的屠苏酒反倒显得凉爽起来。
云祯从云琼那里知道了白若松酒量很差,只给了她一小杯,二人一边说话一边小口饮啜,瞧着小萝卜头们跑来跑去绑幡子,有一种恍如隔世的安逸感。
尽管二人都知晓,这不过是风雨来临之前的最后平静。
亥初,小萝卜头们都安静了下来,坐在月牙凳上头点得和小鸡啄米似的,小阿乐困得险些摔下凳子,被专门伺候的人抱回了屋子睡觉。
亥初一刻,云祯老太太也有些支撑不住了,被晚燕扶着回屋睡觉。
临走时,她站在院子里,抬头瞧着混沌一片的夜空,莫名叹了口气,说道:“等明日,咱们一起去大兴国寺上香。”
白若松笑得眯了眼睛,颔首道:“好,应祖母的意思。”
亥正,白若松收到了殷照的飞鸽传书,她看完以后将纸条丢进了火堆中,终于从月牙凳上起了身。
坐久了的四肢都有些僵硬,她起身的时候晃悠了一下,险些摔进火堆中,还是钦元冬用刀鞘一勾,防止了一场惨案。
金属的刀鞘摸起来十分寒凉,白若松手掌撑着的时候,被冻得一个哆嗦,扭头看着钦元冬,面带温和道:“多谢。”
钦元冬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不是为了你。”
“我知道,你是为了怀瑾。”白若松顿了顿,“就是因为你是为了怀瑾,所以我才谢你。”
钦元冬沉默着收回了自己的刀鞘。
白若松回屋片刻,再出现的时候,已经是一身官袍,整齐得就像是去参加大朝会。
“城外的亲卫们到了吗?”她问。
钦元冬冷着脸:“到了。”
“好。”白若松颔首,“那我们走吧,先去东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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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9章 第 28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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