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绿皮火车大概摇了一天一夜，我醒醒睡睡不知道了多少回，那时候硬座也并没有感受到特别辛苦和疲惫。现在回想起来，不得不感叹，年轻真好。我坐着绿皮火车，从内陆出发，一路经过祖国的腹地，到了西南边陲，我看到窗外的作物已经从水稻玉米变成了旱烟，紫外线也明显的强了起来。摇摇晃晃中有人大喊：“快到啦！”我往前一看，前面有些城市边缘的建筑，我沉睡的心也跟着跳动起来。后来我才知道，我们终于到了祖国的最西南，在这里和缅甸、老挝等国家接壤，接近传说中毒贩最嚣张的三角洲，我们的兵种是化学兵，就是专门甄别毒剂的种类，并对毒剂进行洗消，保卫祖国和人们的安康。
我感觉自己即将在这里实现一系列丰功伟绩，创造大学生入伍参军的一段佳话。以至于很多年后我回想自己的青春觉得非常不真实：那两年咋就站了两年岗，扫了两年大马路牙子呢！
下车以后，第一批到的新兵蛋子们，大概是山东和北方籍的，对我们鼓过掌表示欢迎以后，就是首长大大们开始讲话，一番鼓舞人心的话语，我感到小伙伴们各个斗志昂扬，激情满怀。殊不知我们将在不久的将来啪啪打脸，一个比一个灰头土脸、垂头丧气。
分连队的时候是按照名字错开来分的，比如第一个人在左边的一连，第二个人就在右边的二连。那时候年代还早，其实兵源大多还是学历并不高的小伙子，大多皮肤黝黑，脸上还有青春的印记，他们并没有入我的眼。只是有那么一两个站在人群里，稚气未脱，但还算清秀，眼睛里净是愚蠢的清澈。
然后这群早来的新兵蛋子们，又在新兵班长的操练下，大声喊着一二一的口号，蹦蹦跳跳地，回到了自己宿舍。我看着他们整整齐齐又傻傻的样子站在宿舍门口，班长喊了解散以后，他们就一秒钟狂奔到宿舍里不见了，觉得甚是有趣。
然后我们拖着大包，被带着到了三楼的电视房，由连长和班长们来进行挑选，安排班级。
二
不得不说，各位新兵班长大大们选人，真的是够精的。
首先是每个班级的班长选择一个新兵，然后第二轮开始，每个班长再选择一个新兵，直到把我们选完为止。他们钟情于皮肤黝黑的、看起来健硕的选手，因为这种可能经常在户外活动，体力大概率相对较好，这样他们在带新兵的时候，就很有体能优势。
我其实有点紧张，因为已经挑选了三轮了，我都还没有被选走。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生命的卑贱。
我天生属于看起来很清新又文艺的长相，用现在的话直白来讲：长得有点娘。虽然我在直到自己要参军的时候，就加强了体育锻炼，经常去健身房撸铁练二头肌，但无奈脸还是长得很委婉、白净，一副从来没有经过体力劳动的样子。最后八班的新兵班长是在没有人选了，挑了一个看起来很壮的山东籍块汉，和被剩下的我。我清楚的记得，班长捏了捏我的小腿，就像在菜市场挑选一块猪肉。
“你平时锻炼吗？”他问到。
“是的，我平时会跑步”。我像个卖瓜的王婆在自夸。
“行吧，你叫什么名字，资料交一下”，班长大概是没得选了，定了我。
随后我就交了自己的资料，还有各种私人物品，那时候我准备的学生证、银行卡、身份证、现金和几本书，都无一例外全部上交了。
“哦？你是大学生？”班长看到了我的学生证，瞥了我一眼，他眼睛里闪过一丝不一样的光。
“是的”。
我回答的时候面无表情，装作很不所谓的样子，但心里当然很开心，因为大学生本来就没几个，那可不得展露一下头角嘛。现在回忆起来，当时的心理状况是：你现在看不起我，殊不知以后几个月，我可是要为你长很多次脸呢。
我们都交完了所有私人物品，我当时打听到部队不能用手机的，所以来的时候压根就没有带手机来。那是受我还是励志忠心报效祖国，绝无二心的。后来又领了一套衣服，就这样一无所有的跟着班长来到了新的班级。
班长说以后你就是新兵二连三排八班的人了。我说好。
班长说，以后回答要说“是”，别说好。
这是我在部队里学到的第一条规矩。后来就什么回复都是“是”，叫到名字要答“到”，这样持续了两年，后来我离开部队以后一直都还有肌肉反应，大街上你叫我一声，指不定我就立马端正模样，大声回答“到”，这憨憨模样。
来到了新兵八班，除了早来的有一个山东籍高高瘦瘦的小伙子，叫小星星，就是我和当时班长选的那位块汉了。但是那位块汉，其实一点也不块，就是块头大，但是大块头里面全是脂肪，衣服一脱里面都是肥硕的脂肪。新兵班长后来说，当时选了他简直是被猪油蒙蔽了双眼，用他自己的话讲“本来以为是个块汉，没想到是老马失蹄”。我们就叫他胖子吧。后来我们在新兵的时候，常常因为胖子的体能训练不达标而被全班加练，为此同班战友吃了不少苦头。当然胖子吃的苦头是最大的。我记得新兵结束后就不怎么看见他了，后来我快要退伍的时候见过他一次，已经从一个彪形大汉瘦的不成人样了。听说他下了连队以后也经常受人欺负，想想这世界有时候真是不美好。
但是更不美好的事情却在后头。
三
来的这几天，都是小星星在教我怎么说话，怎么打饭，怎么学习尊卑有序的规矩。因为人还没有到齐，不同籍贯的兵是不同批次到达的，后来还有一批云南籍的、一批四川籍的，等全班新兵蛋子凑齐了，就要开整。
这几天我虽然体力上不是很辛苦，但是一来就隔绝了和外界的联系，每天也无事可做，尤其是空下来的时候，那种孤独和无聊就更剧烈。班里有威严的班长，班长不太爱讲话，我们平时也不敢讲话。我觉得太活泼的新兵蛋子，都是一副要挨揍的样子。班里面也没有书可以看，其他打发时间的乐子也没有，最重要的是没有事的话，也不能出班级。因为出去需要打报告，就连上厕所都需要给班长报告。我不爱打报告，所以我也不爱出班门。但其实出了班门也不能去哪里，因为营区就这么大，我们是万万不能出了营区的大门的。我们像是被牢牢锁在囚笼中的小鸟，任凭怎么飞也飞不出这几亩天空。
这样封闭又与世隔绝的日子过了两天我的心情就沉重了起来。以前想的参军报国是一件多么威武的事情，在宣传片里或者电视里，哪个兵哥哥不是飒爽的英姿，要么是在庄严肃穆的国庆大阅兵中走正步，要么是在紧张刺激的军事演习中展示帅气迷人的动作，还有在天上开战斗机的，一飞过就留下五彩的烟花，这谁看了不迷糊。
没成想如今自己却成了这幅猥琐模样。被剃了头，不敢讲话，没有了熟悉的同学朋友和家人们，孤独又胆小，想到这样战战兢兢的日子，才刚刚开始，至少要过两年，我的心情更加沉重起来。
突然就想到了乡下的奶奶。小时候父母都外出打工，我是奶奶一手带大的。虽然奶奶家里物质条件并不充裕，但她对我是真的疼爱。可能这辈子我都找不到有比我奶奶还疼爱我的人了。想念奶奶用党参炖的鸡，闻起来有点中药味但味道真的很棒。还有奶奶家的大黄狗，我每次回家它都跳着来对我进行热烈的拥抱。但是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看不到他们了。我最好赶紧适应这里的环境，和过去的生活做告别。
但越这样想就越是悲从中来，鼻子酸溜溜。后来我经常坐在床尾和衣柜相连的转角的地方，感觉这里已经成了我的大本营，也是可以隐藏自己情绪的地方。我把头埋进膝盖之间，感受到嘴里的一丝苦涩。
这时候班长进来了。
“赶紧集合准备迎接新兵”，他吩咐道。
我赶紧偷偷调整了情绪，带上了帽子准备集合。
已经能听到有大车进来营区了，班长们赶紧安排我们沿着马路一字排开，叫我们一直鼓掌欢迎。我站在路边拍着手，看着新兵们坐在大卡车上，胸前带着鲜艳的大红花，一脸期待的看着周围的样子，想起自己前几天离别的孤寂，那时候的憧憬也消失不见，这批带着鲜艳大红花的新兵蛋子们，将会我一样品尝在这里的孤独、寂寞和压抑。我不知怎的，眼泪不自觉就留了下来。集合回去的时候大红花的颜色已经在我的眼睛里闪烁不清。但我也不敢擦眼泪，因为我不敢打报告。
我们迎接完了新兵就回来了，班长照例去选人了。我又坐在了我床尾的转角处地面上，我和小星星、胖子都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中。我了解他们此刻的心情，应该也是沉重又复杂。
半晌后班长就领了一帮人乌泱泱回来了。班长很开心，因为选到了三个民兵。民兵就是预备役的，不是正规军的编制，但是在地方也参加过军事训练，所以体能、队列、纪律都很棒，不用教就可以直接上手。这三个民兵，有一个瘦瘦黑黑的我们叫他老黑，有一个门牙很大外号就叫他门牙，还有一个叫裘老四。另外一起的还有一个四川籍的，那人后来比较狡诈，我不太喜欢，还有一个贵州籍的，也经常偷奸耍滑。我生平是最不喜欢这两种人的。
四川籍的这个人叫小白，贵州籍的叫三炮。我感觉我们像一群被皇上挑来拣去的秀女，被选中的就是有班长要，说明是得到认可的，如果当时在电视房里面被挑剩下的新兵蛋子，我估计刚分配下来就要被搞。在班长选中的我们这几个人中，有能力出众、资质俱佳的，估计已经是嫔的位置了，四川和贵州的相对菜鸡一点，又瘦又干瘪，估计只能算官女子。我嘛，我估计是班长皇上的红粉佳人。因为第一眼看到班长的时候，我看他戴着迷彩帽，高高的帽檐遮住了额头，眼睛不大却炯炯有神，鼻头有几颗雀斑但是英气难掩，一时间竟春心荡漾起来，幻想着臣服在威武班长的脚下，倒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但自从有一次我扔手榴弹不及格，班长给了我一皮鞭以后，我就再也荡漾不起来了，心中对他满是惶恐惧怕。其实话说回来，还没有到等到他给我已皮鞭的时候，我就已经对他形成了深深的恐惧，最恐惧的莫过于新兵训练的头3个月。甚至，我在地方上的时候就听说新兵训练的三个月，才真正称得上是魔鬼训练的3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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