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好好一直竖着手指头开灯累了,我们停在最开始的“根茎类”牌子面前,她屈起手指关灯,把脑袋枕在我胸口。
“没有方向。”她说。
进来时,我们面朝着牌子,按理说,只要让牌子在自己的视野中,不断倒退,不断倒退,就总会撞到墙,或者撞到门,但我们尝试着走了走。
不管有没有灯光,离开一定范围内,四周都是一片漆黑,倒退着也走不到尽头,走着走着,就不知道自己走的是否是直线了,脚下的路无限延伸,走不到尽头。
我在自己的哨所内迷路,这说出来会遭人耻笑,站在原地想了想,李好好揉着举得酸痛的胳膊靠着我站了会儿,谁也没发出声音。
屋子里开始有模糊的声音传出来:
“一……二……三……一……二……三……”
像是唱歌似的,声音格外愉快,伴随着沙沙的声响,像是鞋底踩着沙子路面。
“一……二……三……”
声音越来越近了,李好好举起右手,我按住她的手指。
这里是污染区域,李好好的进来让我们迷路了。
但我是哨所内的工作人员。
深吸一口气,我喊了一声:“后勤员。”
我不记得他的名字了。
“一……二……”
声音断了,李好好抬手,灯泡一亮,在我们身侧飘荡着血红的影子,在灯亮的瞬间忽然闪到一侧去了。
李好好伸手一探,没抓到什么东西,皱起眉头就跳了起来,踩在了培育架上蹲下,顶着她的灯泡蹲在那里,皱着眉头四处看。
“什么东西?”我问。
“看不到了,刚刚,好像要过来,抓住我。”
我想起赵辛衍的工作日志,在我翻看时流出血,在李好好经过之后就彻底毁掉了现场,工作日志被毁了个干干净净。
她要当着我的面露出自己的怪异吗?
我抬着头看,她只是蹲在颤颤巍巍的架子上左右环顾,又跳下来:“跑了。”
“刚刚是什么样的?”
“红色的人。”
“是人形吗?”后勤员还在这里?
“像人,但不是。”
我沉默片刻。
我决定把李好好带到这里,确实是因为我想要启用一下温室。这也是我后来第一次进入,并不知道内部的情况。
逼迫着自己回忆关于温室的信息。
那个声音在数到三。
他数着的是什么呢?
这里对我来说并不意味着真正的恐怖,我留心李好好的动静,她对我来说才是真正的恐怖,她和她的灯泡像个无害的机灵鬼,但不意味着,不意味着她会不会在这片空间内释放她的威能。
她的能力是什么?她到底是什么东西?我想知道,又有些不敢窥探。
“他有没有工作日志?”李好好忽然说。
有灯泡,让她聪明了不少,我也想了想,确实后勤员也有自己的工作日志,我没有见过,但大概率会在温室。
“你认识字吗?”我说。
“你认识。”她倒没有因为我挤兑她没文化而生气。
回过头,她又皱起眉头:“你眼睛里有东西。”
眼睛里又长了那种东西?我微微屈膝,刚把自己的脸凑向李好好,忽然看见她身后有一只血红的手,伸向了她的灯泡。
它握住了灯泡!
李好好一动不动,那只手上滴落着血红的虫子,看起来像是在用力。
完全不动。
那只手立即收回,但我已经拔出枪。
砰——
手臂被我打出个洞,扑簌簌地掉下来满地的血虫子。
当然也掉在李好好肩膀上,我用袖子把虫子掸掉,有一些被碾碎了,在衣服上流下斑驳的血痕。
她始终一动不动。
“李好好?”我在她眼前晃了晃神,一只手扶着她的肩膀要掰着看地上的血痕,另一只手拿着枪准备随时伸出去——
李好好一动不动,仿佛被种在原地了。
“李好好!”我又喊了一声,她眼珠子转了转,像是才回过神似的,拽住我的胳膊。
“脚,不能动了。”
她没穿鞋?今天穿了的,一如既往是室内拖鞋,我蹲下身去看,她艰难地抬起脚趾,又重重地落了回去。
有血红的东西长在她脚底,丝丝缕缕,像血管也像蚯蚓。
我忽然想起她刚刚踩过的那个培育架。
微弱的光把它照亮,格子中的血红虫子不见了。
“后勤员!”他的名字呼之欲出,就在嗓子眼,但我总也想不起来。
喊了一声之后,四周又响起沙沙的声音。
我去抠李好好脚底的血管,但是我碰到的时候李好好声音微弱:“疼。”
于是我不去拔她,闭着眼走进了黑暗中。
从第一个培育架摸到第二个,还算容易。
那沙沙的声音紧随着我。
“一……二……”我边走边摸,如果不用灯光照亮,我很轻易就摸到了第三个培育架,“三。”
那沙沙的声音近在眼前。
“何染。”是后勤员的声音。
我依旧闭着眼,我感觉他就在我眼前,脸贴着脸,蠕虫从他脸上爬过来,爬到我脸上,奋力地掀开眼皮要钻进来。
“詹一耕,”我想起来了,后勤员的名字叫詹一耕,“我记得,我把你们,都埋葬了。”
“多浪费啊。”他说。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还没有把土豆种出来,我不能走。”詹一耕说。
“现在的成果怎样?”我感觉手在发抖,但还是要假装拉家常,好像我与詹一耕都像从前一样,活生生地站在这里。
“我种不出来……没有营养……但现在有营养了,我能种了。”他的声音透出高兴,他高兴的时候有着朴实的憨直,一把拉起我的手,我感觉手心湿透了,是湿润的泥土的粗糙感,还有蠕虫不断往我手里钻。
他拉着我往回走,脚步拖在地上,我记得我们温室的地面没有那么粗糙,但他走起来就是,沙沙,沙沙——
“一……二……三。”他抓着我的手摸过一排排货架。
“我能种了。”他重复一遍。
“营养从哪里来?”
“这里。”那不成样子的手抓着我的手腕,我几乎不能挣脱。
然后,我摸到了李好好的脸。
我摸到了她的灯泡。
她闭着眼,任由我的手摸过,也一动都不动。
我开始颤抖,詹一耕很高兴:“我能种了,你看,这里是土豆。”
他的高兴感染了我,我想睁眼看看他。
我想起当初的詹一耕,会做很多饭,身材粗短,以前是军中的炊事员,一张短短的脸,手指也粗大,却能捏出一口一个的花样饺子,他是人缘最好的,我们过生日办活动也是他来张罗,总是喜气腾腾的。
就算是我们都不看好他种蔬菜,他赌气跟我们开玩笑,也是乐乐呵呵的。
李好好忽然说:“不要睁眼。”
我四周一冷,詹一耕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他有些哀求的语气说:“你看看我种的土豆。”
李好好就在旁边,我伸手摸着她的脸,她分明没有动,嘴唇也没有张开。
她又像最开始那样说话了,不张嘴,声音直接到我脑子里。
詹一耕看我一直不睁眼,声音变得非常难过:“何染,连你也不看好我是不是?”
我想解释我没有,但李好好又说:“不要睁眼。”
“你的土豆在哪里?”我仍旧闭眼,詹一耕两只手都把我拽住,紧紧地贴在我面前,鼻尖碰着我的鼻尖。
“就在这里,你为什么不看?”他好像一直在哭,一直有滴滴答答的液体流在我身上,“我好不容易才种出来的。”
两只手都被钳住,我说:“我下次再来看。”
詹一耕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沉默片刻,忽然撒开,笑了下:“好。”
双手一松,我右手一勾,拽到的不是李好好的胳膊,而是一把叶子?
我又搓了下,确实是叶子。
“那我就继续种土豆了。”他忽然推着我的胳膊把我扯开,紧急之下我薅下来一把叶子攥在手里。
詹一耕一手推着我的后背,一手托着我的胳膊,像玩押送犯人的游戏,把我往外推。
咚。
我撞到了墙,不,是门。
詹一耕就站在我身后,那些粘稠的虫子陆续从我身上爬走,我拉着门走出去。
猛地睁眼回头。
我看见一个由血红的长虫组成的人,手上血管缠绕,犹如蛛网一般弥散开,牵在货架上,盖住了“根茎类”的牌子。
脚下,粘稠的血管扎入地底。
他瞪着眼睛,从空洞的眼眶中,掉出来两颗血红的土豆。
土豆咕噜噜地滚落在我眼前,在门口停下了。
詹一耕血淋淋地走到我跟前,用空空的眼眶看着我,嘴巴裂开,我看见嘴巴里蠕动的虫子中长出的嫩叶。
“何染,我种出土豆了,今天给你吃土豆。”
他殷勤地微笑着,蹲下捡起那血红的土豆要递过来。
隔着门,门里蛛网般血管缠绕,我从他肩头看见李好好,身上长满了血管。
但灯泡还亮着。
我咬咬牙,接过詹一耕的土豆。
土豆自己翻过身,詹一耕的头微缩成土豆大小,静静地躺在我手里。
他短头发,闭着眼,嘴角挂着满足的微笑。
“詹一耕。”我抬头看着面前的血人,犹豫着想要拔枪,但他还是高高兴兴地指着我手里的土豆解释:
“土豆切块,种出来的就是完整的土豆……你看,只要把它切开留下芽——”
我手里,詹一耕的头被切成了四块,血顺着指缝滴落。
“只要有土壤和肥料,我们就有源源不断的土豆……”
他拿走我手里的土豆,走到培育架前。
“一……二……三……”
分别埋入三个培育架中。
还剩下四分之一,他苦恼地“看着”它,忽然灵机一动,把它塞进了自己的眼眶里。
门在我眼前徐徐合拢。
我想要把李好好喊出来,手里抓着她的叶子,该不会她要变成——
回过神,右手拿着的,是她胳膊上的金饰。
我闭上眼往前一步,用肩膀挡住了正在合拢的门。
“詹一耕,给我看看你的工作日志。”
“何染,主任不在吗?”他问。
只有所长和研究主任有权限要求其他人上交日志。
门紧紧地夹着我的胸口。
我吐出一口气:“李好好?你能回我一声吗?我们该走了。”
詹一耕的脸忽然贴在我的眼前。
“李好好是谁?你被污染了吗?”
我尽可能心平气和地和詹一耕说话,好像他只是个普通的后勤员,我只是个普通的研究员。
“是我……”
我想说捡来的,但这不符合工作流程,我独自一人出去,我捡到了未知物品,我没有按规定收容样本……这些不好。
话到了嘴边,轻轻吞回去了,“亲戚家的孩子。”
詹一耕的呼吸犹如蠕虫,开始往鼻孔中钻,我捂住口鼻,尽可能保持正常地解释:“小孩子不懂事,踩到你的……土豆,她还小,不懂事。”
“原来你有亲戚吗?这孩子成年了吗?也来做研究员了?但是这好像不符合规定吧,有血缘关系不能在同一个单位。”
就像是普通的同事交流。
“她笨手笨脚的,再呆在这里会弄坏你的土豆。”我说。
詹一耕说:“不会的,她很听话,她在帮我种土豆,她叫李好好吗?真是乖孩子。”
他的话音里带着笑,我还要说什么,脑海中,李好好的声音又出现了。
“我在帮他种土豆。”
静了静。
我说:“那我就先出去了,记得让她下来吃饭。”
我退后一步,门在我眼前合拢了,再睁开眼,从眼睛里掉落出一些血红色的蠕虫,我紧紧捏着李好好的金饰,用鞋尖碾碎那些虫子。
李好好的金臂环和手链嵌套在一起,工艺精巧,样式古典,像是很多个世纪之前的产物。
揣进兜里,我退后几步,坐在门口。
“何染,我很痛,”我听见李好好的声音,“他叫我帮他种土豆……他拿我种土豆。”
我站起来拽门,李好好的声音又出现了:“他在抢我的灯泡,他说光照有助于植物生长……但是他抢不走。”
“我在帮他种土豆,他种了很多,地板下面都是,都没长好。”
“他是你的同事,我对他很礼貌。”
这句话,她是用嘴巴说出来的。
她推开门走出来,很快又把它关上了,捂着胸口心有余悸似的对我说:“你的同事真凶,我可不要再进去了,什么温室,长不出蔬菜的……我们吃薯条,你说吃薯条的!”
在她开门的一刹,我看见地板全都被翻起来了。
我看见无数个詹一耕的头,被削掉一半的,腐烂在泥土中的,连接着密密麻麻的血红色根系,从地板深处挖了起来,张着口。
她拉着我的胳膊,灯泡上有一些裂痕,此时光线暗淡。
“吃薯条!你不会不给我吃吧?”
“吃,但是刚刚……”
“我在帮你同事种土豆,怎么了吗?这不正常吗?”她语速很快,盯着我。
“正常,既然他很凶……下次就不去了。”我意识到自己有点颤抖,把兜里的臂环递过去。
她的胳膊都恢复原样,此时戴上臂环她端详一下,又翘起脚,鞋子不翼而飞,她光着脚走出来,脚底都是血。
因为我在场,所以她没能做什么,但她也向我展示了一些东西。
我问她我眼睛里有没有东西了,李好好就侧过头盯着我看,还特意举起手指照亮:“有眼屎。”
“烦。”我揉揉眼,李好好吐着舌头做鬼脸。
舌头完好。
“你说我是亲戚家的小孩,是什么亲戚?”
“我编的,他们也不会细问。”
“什么是亲戚?”她问了个我想不到的问题。
“就是,有血缘关系,但是不太熟,我就管他们叫‘亲戚’。”
“亲戚家的小孩你熟不熟?”
“亲戚家的小孩也是亲戚。”
“那就是不熟咯?”
还挺聪明的,我看看她:“对。”
她就有点生气:“我觉得和你很熟了。”
“但你不是亲戚家的小孩。”
“那我是什么?”
我心里想我并不知道她是什么,怎么说才好?又不能细想,细想就孳生恐惧,恐惧使我失控。
只能泛泛地说:“现在有点像同事。”
她倒是知道“同事”,此时此刻认同了:“好吧,那你有别的同事吗?”
别的同事。
她掰着手指:“你,赵辛衍,詹一耕……九个房间,还有六个,都是谁呢?”
“就因为三楼房间九个,你就觉得有九个人吗?”
“一楼的公告牌。”
啊,我想起来了。
在一楼,防护服的一侧,有一方小小的公告牌贴在墙上。
但所有人的脸与名字都被划烂了,它现在烂得就像一张破布,我几乎都留意不到。
之前李好好没有好奇过这个问题,我屈起手指弹了弹她的灯泡。
上面微弱的裂痕让我好奇,但我没有勇气捏爆它试试看。
李好好坦然无惧地指着它:“刚刚差点就真的变成土豆了。”
我轻轻啊了一声,不允许自己多想。
“快要死掉,灯泡就裂开了,还好你忽然推开门进来了。”
“我又没有帮到你什么。”
“我站在那里觉得自己变成土豆也很好,你的同事说话很热情,我也激动了,就有点觉得自己是土豆了。”
“你乱踩人家的植株,所以才会……嗯。”
“是他要抢我的灯泡……我很生气的,但我不能杀……不能对你的同事不礼貌。”
吞回去的那个字眼我可听见了。
“他还好吗?”
“我帮他把土豆都挖出来了,他失败了,他没有种出好土豆。”
“下周可不要变成土豆啊。”我警告。
“都说了我没办法控制。”她懊丧地拔高声音,往我胳膊上打了一下表示她的不高兴。
“就是说说而已,我今天煮土豆泥给你。”
“好。”她高兴,兴致却也不见得多高。
我从地下室拎着一袋冷冻薯条上来时,她撑着脸好像在思考什么。
在战前,这个年纪的青少年露出这副表情,对家长来说就有点难搞,你不知道她是失恋,还是学习的不如意,或是其他困扰的难题,她也不太愿意和你沟通。
但这是战后,我把薯条在她面前晃了晃。
李好好眼睛亮亮的,视线追着薯条过来,但还是有点难过的表情。
我只好问:“怎么了?”
“如果你不进来,我真的会变成土豆。”她咬字很重。
“但你没有变。”
李好好酝酿了一会儿,最后找到了合适的用词:“我很后怕。”
“啊。”
“这里是你的地方,我不能……不能做很多事。”
“你可以做,就像赵辛衍那样。”
无法遮掩过去,无法语焉不详彼此装糊涂,我们开始聊一些有关这个哨所真正的情况。
比如,短暂地承认自己是污染物。
“赵辛衍的本体不在那里,所以我可以……”她微微错眼,抬起头看我,“但是詹一耕就在那里,那是他最痛苦的地方。”
我没有说话,李好好思考很久:“我很饿……”
“我来煮薯条。”我开始拆塑料袋。
含糊过去了。
哨所内的污染到底是什么样子?何染的视角没办法完全展示诶
后半卷会从另一个人的视角展开哨所真正的面目。
(张绪:什么?又是第三人看别人谈恋爱?烦死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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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灯泡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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