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吃饭之前,李好好的喜悦会膨胀到一个程度,仿佛下一秒我从平底锅里倒出来的不是烂糊,不是麦片粥,不是掺满了添加剂的看起来像米但又不是米的合成物,而是什么美味珍馐。
她匆匆洗完脚,踩倒鞋子后跟跑下来,我已经从地下室拿出了上次剩下的午餐肉罐头。
还剩四片,我取出一片,又取出一片。
李好好仿佛厨房里的垃圾桶,张着嘴巴蹲在脚边,看见我多拿出来的这一片,两只眼睛放着光,想要随时把我的手也吃下去。
一片,我切成颗粒,另一片,我横过刀,从上面片出几乎半透明的麻将大小的一片,拎着,李好好仰头就叼,把这薄薄的一片吞进去,看起来没有舍得咽,抿着品尝了好一会儿,眯起眼睛。
我一向吝啬,能遇到烤鸡的情况不多,肉粒,火腿肠,培根,一片我能切四顿来用,有一点肉味她就满足。现在倒是豪奢,让她纯享美味。
她含着那一片就满足了,放下小桌板摇头晃脑,刚想坐下,发条占地面积太大,她没办法像平时一样坐过去,只好站起来继续看我。
今天是仓库里还算比较好的米,我还找到了一些风干蔬菜粒,胡萝卜和包菜,在战前经常放在方便面里。
午餐肉,胡萝卜,包菜,米饭。
我用刀尖在午餐肉上划拉,把还剩下的那一片割成条,搓开,大概二十四条。
每一条也就半截手指那么长,我拎起来,像喂鱼食一样伸到李好好面前,李好好张嘴叼走,看见砧板上其他的肉丝,急切地吞下去,率先啊了一声,对着我指指自己的嘴。
剩下的,是用来让肉粒看起来多一些的,我半天没有理会她,把她推开炒饭。
我坐下吃,她站着,发条在身后缓慢旋转。
二十三条肉丝,我给了她二十条,李好好看见这巨大的区别,于是还给我一条,两条……三条,然后又不舍得,从我碗里夹走了。
“你会感觉自己长出来的耳朵消失,然后后背长出新东西来吗?”我随便问着,并不指望得到什么答案。
遵循一种正常的习惯,比如吃饭时,一家人会随便聊点什么。
“食不言寝不语”是写在书上的,生活中,如果饭桌上大家都一言不发,不看电视综艺,也不说话只吃东西,意味着会有一些事情发生。
李好好不太知道我的动机,但我的询问往往都能得到回答:“我睡着了。”
“头皮会痒吗?”
“我刚洗了没多久。”
“我是说长耳朵。或者发条,是忽然长出来吗?还是就像结痂一样,和皮肉挨着的地方会痒……”
这问题把李好好难住了,直到我吃完搁碗,她才想好了怎么说:“就像眼屎。”
“嗯?”
“你白天的时候,不太容易长眼屎。但是你睡觉,眼睛会不停地分泌出一些东西,你不去擦,你也没有什么感觉,早上起来就吓一跳,哎呀,长眼屎了。我每周长的东西,大概就是这样。”
“大概理解了。”
李好好为自己说出个特别的比喻沾沾自喜了几秒钟,继续扒拉饭。
我收拾台面上还没吃完的大米,脱水蔬菜,还有午餐肉,用盒子装起来。
李好好探着头,但也没说什么要跟着我去地下室的话,她知道我不允许。
从厨房后进入地下室,面前展开4个交错的房间。一个接通循环机,隔着门发出嗡嗡的噪声,如果不维修我也不太想要进去。然后就是食物储存的冷库,装备室,还有紧急会议室。
走廊里亮着灯,缓解身处底下的压抑,红色的墙壁与天花板上都有着隔音海绵,摸起来柔软得像是人的皮肤。
我开了冷库的门,里面有六排顶到天花板的货架和一个移动扶梯。
依次按,主粮,肉类,补剂,副食及蔬果,调味及方便食品杂物来分。
补充剂还算多,但经常吃这些东西会让我觉得自己不正常,里面还有一些日常用药,比如健胃消食片,被我剪成了一个个小方格,拿来给李好好当糖吃。
我把盒子里还没吃完的东西依次放回货架。
方便食品……我看见了红烧牛肉面,从气味来看,酱包应该已经过期很久很久了,面饼也散发出油脂变质后的廉价气味。
脱水蔬菜应该放在这里,然后是蔬果……有许多西红柿散发出幽幽的寒气,番茄罐头也有,我需要挑选一个日子给她吃番茄牛肉面。
对,我还有牛肉,我走到肉类货架前。
仰赖战前发达的食品工业,我居然还有牛肉吃,但不是每次补给都会有。
而且为了应对危机,也不能这几天就拿出来给李好好。
下一次补给还有两个月,如果出现意外,就要等五个月,我必须精打细算,所有的奢侈都只能发生在补给来的当天。
我把午餐肉罐头放上去,它掀开的铁皮像是伸出的舌头,我拨了它一下,把它推在旁边。
冷库的一个角落,有三个大桶,用来盛放可以回收的垃圾,比如铁皮盒。
塑料袋会另外存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一,二,三。
第三个大桶不知道什么时候倒了,歪在地上,桶盖在一米远——几乎要转到门外。
“赵辛衍……”
赵辛衍的尸体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桶里钻出来了,现在半截身子在外,奋力地往冷库外。
我进来的时候,他好像还很安分地呆着。
他已经冻硬了,浑身上下散发着死人的乌青和灰白,浓黑的眉毛上结了霜。
“你要去哪里?”我询问,叹了口气,把他扶起来,栽进桶里,转身去拿桶盖。
但回过头,赵辛衍又走了出来,这次他没有把桶也带跑,而是走向了我,直挺挺地撅着。
我把桶盖靠墙立着。
赵辛衍还像生前一样,穿着和我一样的衣服,在室内,我们习惯穿着温暖的套头毛衣和涤纶长裤与板鞋,偶尔我们穿拖鞋——他现在就穿着拖鞋,脚趾青黑,抠住鞋底,看起来像是在使劲,要做出跑步冲刺的动作。
我先不理他,看看冷库里没有我要取的东西,也没有其他遗漏。
再回过头,赵辛衍换了个姿势。
离我更近了。
这次,他像是已经在冲刺,身子压低,两条腿曲起,两手一前一后,我不怀疑给他个发令枪,他就会跑起来。
但,刚刚为什么不动呢?
只有我背对他的时候,他才会……
我扭过头向冷库门走去,背对赵辛衍,再回过头,赵辛衍的脸和我只有半寸距离。
放大的五官显得无比狰狞,冷气吹拂在我脸上。
“你在和我玩木头人?”
我面朝他,后退一步,走出了冷库。
隔着门的分界线,赵辛衍充满怨毒地看着我,但他无法动弹。
我经常在门的一边,看着门的另一边,禁止谁走进来,因为赵辛衍也不能当着我的面从冷库中走出来,所以当我也禁止李好好当着我的面进我房间。
按照刚刚的距离,如果我再回头一次,赵辛衍就彻底追上我了。
真要命,赵辛衍不光是精神,尸体都散发出污染了。
我搓了搓脖子,倒退着往后走,让赵辛衍始终没离开我的视线。
在战后,会有一些不正常的事情,比如工作日志流血,尸体活动,公路皴裂,雾气中有看不见的异兽。
但这些不正常的事情,可以粗暴地分成两类。
异兽,这种经历了辐射与突变最后变得面目全非的动物,遵循着原来的本能觅食。
污染,群体性的战争创伤是它的诱因,会对人的精神产生带有传染性的损害……也可以理解为,是突变的人类和现象。
赵辛衍,生前是个中规中矩老实本分的人,所以基本上还遵守着一些表面上的规则,比如至少在人类眼中,死尸是不能死而复生起来活动的,所以如果我一直看着他,他就会保持不动。
地下室的走廊很长,即便我坚持不回头,也一定会在上楼前走到一个视觉死角,在那里我就看不见赵辛衍了。
先倒退几步,倒退到我只能看见赵辛衍的手臂。
左手边是会议室的门……意味着我离楼梯还有四五步,上楼也是个问题。
没办法,我喊了声:“李好好——”
李好好在楼上应:“怎么啦!”
“你下来一趟!”
李好好简直不敢相信,在上面嗷嗷地叫了一声:“地下室吗!我能看库存了吗?”
“你先下来。”
“好耶!我来——”
声音被什么东西直接切断了似的。
我该在下楼之前给她上个发条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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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发条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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