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蓝和石北安都没去过游乐园。
是那种站在那不知道去哪买票的没去过。
“按理说，”石北安在门口比划，“这里是不是应该有个售票处？或者至少有台售票机？”
“也可能是免费的。”沈蓝看着游乐园大门，大门处的检票闸机自带七彩光效，并播放着幼稚的童谣。
“如果是免费的，我十岁就来占便宜了。”石北安苦笑。
沈蓝没笑。他有点惊讶地看了一眼对方，像在问“这世上怎么还有这么缺钱的人”。
“……你也知道，我那时候在孤儿院。没有零花钱的。”
沈蓝的目光挪回游乐园门口。海城市不算大，游乐园也不算豪华，除了经典复古的过山车、摩天轮之类，就是红外迷宫、3D模拟战争这种有点科技但又不贵、是个游乐园就能玩的东西。站在这，就足以看到大部分设施。
他的视线扫过一圈，发现一台晃晃悠悠的卖票机器人正从闸机那边过来。
“啊，现在可以——”
“石北安，”他说，“你明天也能休息吧？”
五分钟后，石北安战战兢兢地上了沈蓝的飞行器。
“你不恐高吧？”
“单人飞行器载两个人高空飞行犯法吧……”
“掉不下去。”沈蓝快速设置自动驾驶ai，“我有数。”
沈蓝说有数的事，都是真的很有数。虽然法条明确写着“高空飞行时，禁止一到三代单人飞行器搭载两人及以上乘客”，也架不住明晃晃的“柯瑞四代飞行器”牌子一亮。
“柯瑞军工……”石北安脑袋疼，“四代不是还没公开吗？”
“所以现在还不违法。”沈蓝从座位下拽出头盔按给他，头盔上立刻流下防护液，在石北安身上快速凝固，化为一层高空防护服。他们用几倍于旧时代高铁的速度向蓝星的都城北壤市飞奔，车程半小时，空中找饭店一小时。
上午九点，不得不承认北壤是美食荒漠的二人跟着星网推荐找到了自助餐厅。
石北安的品味不怎么样，他不介意在自助餐厅吃薯条配西红柿丸子汤；沈蓝的品味更不怎么样，他往西红柿丸子汤里加辣椒酱。两个人完美融入美食荒漠，比荒漠更荒漠，比美食更……好吧，这里已经没什么美食了。
只能说，至少他们两个还记得吃完。
“我不浪费是因为在孤儿院，食物总是很……有限。”石北安把不知什么乳汁做的甜点和水果放在一起，再浇上巧克力，“你是为什么？”
“唔，”沈蓝顿了顿，“家教。”
“不能浪费食物？”
“嗯。‘奢侈有时是必须的，但浪费永远是可以避免的’‘轻视救命的食物和水，立身之本和赚钱的伙伴，这样的人活不长’‘所有产业都建立在农业之上’……这种教育。”
“听起来，”石北安不懂声色地引导话题，“你家的教育很严格。”
“还好吧，大部分是言传身教。一般是我母亲做了什么，我去问理由，她才会这么回答我。”沈蓝学着石北安做巧克力甜点，结果齁得不得不配半杯奶，“她不是很介意我做……嗯……她认为不妥的事。就是，也许她不会这么做，但我做了，她也不会说我。”
“我看你有很多复古的饰品，你家是古老的华国家族吗？”
“勉强算吧。没有家谱之类的东西，也就是……氛围。会很注意春节之类的，书架上总能找到《论语》……算文化传承吧。”
石北安眯起眼。
沈蓝的话语里停顿太多了。他在斟酌话语，思考什么能说——越是这时候，越容易有漏洞。
“很多人都有这种文化传承吧。我的意思是，你家是那种正经的上流社会。”
“Old money？”沈蓝蹦出一句英文，虽说英语到现在也是官方语言之一，但由于华国在太空探索上的先发地位，人类进入太空时代后，华语的影响力全面压制了其他语言，现在的学生已经大多以华语为母语，并且不再学习其他语言。理所当然地，石北安没听懂：“什么？”
“说不好，这个词的含义变过很多次。大致就是发家比较早、占据市场份额较大、以实体产业为主、营收与国民经济息息相关，这种感觉吧。”
“差不多？”
“很难说……”沈蓝又开始犹豫，“我家……呃……至少我爷爷，我是指，我母亲的父亲那边是。但是我妈和他关系不太好……总之就……缺点名头。面子上不那么……”
强调面子上不那么。
那里子上就很那么了。
石北安迅速把沈家放在“天穹董事会成员家族”那个分类，琢磨着回去立刻搜索一下这个家族。
“……不说这个了。”沈蓝收回话题，“赶紧吃，吃完我们去游乐园玩到明天晚上。”
北壤游乐园，蓝星最大游乐园，活的游乐园发展史。从咖啡杯到宇航失速模拟器，从碰碰车到星际机甲，从摩天轮到太空电梯，这里简直是一座游乐博物馆，你能在这里找到任何时代的游乐设施——只要它能在蓝星建造。
“你那种家庭，没来过游乐园？”石北安帮他买好票，这边没有什么检票闸门，直接用光幕扫描，但人群依旧排起了长队。
“之前说是要去游乐园星。是一颗打通整颗星球当缆车隧道、整个星球都是游乐园的特殊服务星。但是他们忙，就……”沈蓝耸了耸肩，“那地方安保措施严，要预约，还不接受孩子脱离直系亲属监护人，不然我就和我家保镖一起去了。”
石北安吸了口气。
保镖。他做到这步都没保镖。
“可以吗？”
“什么？”
“你会觉得我在炫耀吗？”沈蓝跟着他慢慢排队，阳光下，蓝色的眼睛像两颗随时会融化的冰晶。被注视的石北安在对方黑色的瞳孔里看到自己——早已不再年幼、拥有力量的Alpha。
“每个人的幸福和悲伤都是不同的。至少你说的时候，我没有你在炫耀家人或家境的感觉。”他摇头，“倒是……反而觉得，你不喜欢那些。”
“是啊。没有父母反而会避免很多东西。”
“这种事上就别指望共鸣了。”石北安继续摇头，“你不喜欢的，也许我渴求不来……我觉得孤独的，也许你反而喜欢。求同存异，如何？”
沈蓝对他笑了。
单纯的、宁静的笑容。眼角稍微弯起，虹膜在笑容中融成荡漾的水面。
“你要是很介意，我也能理解。我就是觉得照顾别人的情绪很麻烦。”
“真过分……好吧，其实我也。所以我才不惯着你的性别歧视。”
沈蓝将重心挪到远离石北安的那只脚上，借着重心转移一晃脑袋：“嘁。”
石北安失笑。
他们跟着人流慢慢走过检查点，光幕扫描他的个人终端，自动弹出“石北安蓝星已购票”的字样。他转头去看沈蓝，沈蓝抬手拍他：“看什么？”
“看看籍贯？”
“首府星。”沈蓝的回答符合学籍，“查户口呢？我还没打算带你见家长。”
“往好了想，我甚至没有家长可见。”石北安学着他耸肩，“你有想玩的吗？”
沈蓝对游乐园的认知基本就是：“过山车。”
“你不害怕吧？”石北安瞥了一眼过山车入口的警告：一米三以下禁止入内，十四岁以下或两百岁以上禁止入内，心脏病、精神疾病、孕期及情期禁止入内。这破牌子其实早该更新了——虽然没普及，但众所周知的，有钱人都能活不止两百岁，比如现在北区那位将领，光是当总司令就当了三百年。
两个真的只有二十五岁的年轻人对了一眼，沈蓝犹豫道：“不怕吧？”
“吧？”
“……没试过。”
那就试试。石北安扣好安全杠，机械带动他们逐渐升到顶峰——
视野在旋转。
地面忽然出现并迅速放大，就像坐在失控的个人飞行器上，并且没有防风装置。风吹得石北安眼睛发痛，他转过头，沈蓝的发丝在乱飞。
“害怕吗？”他的声音被风拉长，沈蓝摇了摇头，头发飞得挡着大半个脸，只能看到一双冷静的蓝眼睛。
石北安放下心，转头看前方，立刻不放心了。
一个三百六十度大回旋后，赫然是个轨道断口。
那个断口在所有人眼中放大，惊恐的尖叫充斥耳膜，石北安死死盯着那地方，试图找到相连的轨道。不对，上车前，轨道还是连着的……那边……
“遮光布。”沈蓝。
还没等石北安理解，他们就冲进断口，空气中有一道膜似的东西被撞破，立刻，轨道重回眼前。
“那种让光从表面‘流开’造成隐形效果的布。二十二世纪就用来搞恐怖游戏了。”
石北安：“……”
他在震耳欲聋的尖叫中看身边的Omega。
沈蓝不以为意，倒是被自己的头发打得脸上发红。
“……我们一会去鬼屋吗？”
“什么？”
“没什么，”Alpha目移，“我只是觉得，也许是该去一些能刷印象分的地方，恐怖电影之类的……”
沈蓝没回话。他的头发忙着和风打架，他忙着和自己的头发打架，过山车忽上忽下地给三方加油，没一会，沈蓝就放弃挣扎，瘫着脸目视前方。
前方是两个连着的大回旋。
过山车又穿过一块遮光布，这才慢慢停下。石北安在站台上活动自己，周围的其他人都在关照弱势群体——哄Omega的，照顾孩子的，笑话Beta和部分可怜Alpha的，乱哄哄一团。他看了一眼沈蓝，沈蓝在系头发，怎么看都不像需要关照。
“你真是一点都不怕……”
“为什么怕？因为我是Omega？”
“也不一定，”石北安挠头，“其实我也不知道Omega怕不怕。”
沈蓝又露出那种熟悉的、带点讥诮的笑意。但这一次，石北安意识到，那种笑容不是在针对他。
“普通Omega和其他普通人是一样的。”
“原来你知道啊……”
“而另一部分，要么更柔弱，要么更狠。”沈蓝勾起发梢，缠在指尖，“很奇怪，这两种都可能假装自己害怕。”
“你见过？”
沈蓝的咧嘴笑也很熟悉。
“我妈是Omega，我爸入赘。你真该看看我家平时的氛围……”
他又开始斟酌话语。
“……她总会在小事上说自己害怕，然后遇到大事就表示‘这次让我保护你’并做决定。一边掌握决定权，一边假装自己是个偶尔鼓起勇气的无害Omega。会……低着头，声音又小又软，好像随时都会受伤……每次我都会被她的演技惊到。”
石北安不确定他是在表达赞美还是嘲笑，所以没接话。
“直到我爷爷，我是指我母亲的父亲，死了。”沈蓝松开自己的头发，“直到她再也不需要演的那一天。她忽然就学会了高声说话，一直在笑，每一颗牙都闪闪发亮。那之后我就知道，所有声称‘爱情是Omega最好的保养品’的人都不懂Omega。金钱和权力才会促进肾上腺素。”
“所以你讨厌Alpha，是因为你觉得Omega更强吗？”
“和那个没关系。”沈蓝猛地甩头，“啧……有什么别的想玩的吗？”
石北安遗憾地看着他又缩回那层秘密的壳里。
“那就鬼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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