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起昨晚所经历的那些事，直到次日清晨，我们仍心有余悸。太阳还没有升起，可在鄱阳湖东部的天际，地平线上已经闪现出一大片红红的朝霞。在楼下停车场的树梢上，八哥鸟、燕子和麻雀已经开始了它们清晨的啼鸣。我们看见邓世明拉着石磊的手边慢慢走着，边兴冲冲地聊天，谈到兴头上不禁哈哈大笑。我们得启程回九江了。
邓世明把车开到最近的一个加油站，给汽车加满油，做好出发前的准备。我们同石磊一道去退伍安置办，了解一下像石磊这种情况，退伍后能否安排工作。
我们在民政局院门外等他，石磊一个人去了那儿，平平和和地走进了办公室。民政局的一帮官员正坐在那里喝茶、看报纸，他们一看见石磊进屋，脸色骤变，可石磊还是先向他们敬了个军礼。
“你们好！”石磊对办公室里的人说。
“你有什么事吗？”
他们以礼相待，客客气气，随即有个人问道。从出言吐语看，此人对退伍军人政策法规十分熟悉，石磊断定他一定是分管优抚工作的，说不定还是个股长。“不过看得出，你，石磊同志，仍在前线服役。至于你提到的复员后工作安排问题，我可以很负责任告诉你，根据现有的国家相关政策，哪里来回到哪里去，是不能安排的。所以——”
“我只能回到原籍，从事修理地球的‘伟大’工作，是吗？”石磊回答说。
“政策上就是这么明文规定的，希望你能理解。”
“你们这订的是哪门子狗屁政策？”石磊越说越激动，“我猜你们这些人的血一定是冷的！说什么‘论功行赏’，说的比唱的还要好听，可赏在哪里？去前线打仗，杀敌可以加官进爵，是历朝不变的法则，怎么到了你们手上就给改了？替父从军，被天子策勋十二转的花木兰即便不愿意作官，也还能得到千百金的赏赐。如今老子在前线卖命，你们却坐在办公室里养肥膘、搞**，对我们的命运漠不关心——”
“石磊同志，请注意你说话的态度！”
“你要什么态度？难道要让我跪下来求你，把你当菩萨来敬？你也不想想这江山是谁打下来的，谁让你坐上现在的这个位置？——”
“你跟我说这些没有用，政策不是我订的。你有意见，可以向上级反映。”
“用不着你提醒，我这就找你们局长去。”石磊一边说，一边装出挺高兴的样子望着那人，他的眼睛没有了，脸中央只有两个圆球，两个嵌在眼窝里的圆球，他眨巴着这两个圆球望着石磊，也装得挺高兴的，那模样实在可怕。
刚一走到局长那儿，他就注意到这是个上了年纪的领导，穿件深色中山装，样子与优抚股股长长得极为相像。他坐在办公桌后面的大班椅上，桌上的文件堆积如山，很不雅观……局长的两只眼睛骨碌碌地东张西望，一望而知，他压根儿看不懂这一大堆文件，这些文件让他伤透了脑筋，更何况又来了一个不认识的立有战功的前线军人。他铁板着脸，跟几个早早就等在那里交涉落实“五保户”名额划拨问题的乡领导打起官腔来。这时当地工作人员又插了进来向他汇报周围村庄发生的纠纷，还没等他们汇报完毕，又来了几个县革委会的普通工作人员，要求毫不拖延地立即为一对不到结婚年龄但肚子已大了起来的县领导女儿办理结婚证……石磊也一样，扯起嗓子提醒了他两次，他才眯上浮肿的眼皮，以一副专心致志的样子，听取这位前线战士复员工作安排的请求。其实他专心的程度没有超过敷衍一步。他像一切饱经世故、累得精疲力竭的官员一样，善于偷个闲，停止一下脑力活动。每逢短暂的闲适时刻，我们的局长大人总是借机休整一下他那部用旧了的机器。
这回跟从前线下来的现役军人打交道时也一样。他冷眼观察他脑袋瓜里原先的一团乱麻，如何在下级官员和办事人员七嘴八舌、不顾死活的怨言声的伴奏下，理成为清晰的、有活力的思维。他在等一个必要的间歇，抓住他们的最后一句差不多是跪地求饶的话，“此事等我们研究研究再回复………”哼哼哈哈打一番官腔，随后就将他们一一支走。对石磊的请求，他只是瞪了他一下，两只眼睛又骨碌碌地东张西望，然后抚摸着他的肩膀说，“石磊同志，你就别为难地方政府了，此事政策就是这么规定的——”他怎么也不肯解释为什么城镇户口退伍回乡可以安排工作而农村户口不能安排，只是说，“石磊同志，要是你还是一名革命军人的话，就请你自觉离开办公室，不要妨碍我们的公务——”石磊自然不能同意，就是说不能同意离开局长办公室。于是两人就大声争论了起来，那声音连我在走廊里都听得一清二楚。我点上一支烟，悄悄走到门口，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叫卢平的局长正坐在黑色真皮大班椅上，短瘦的腿盘在屁股底下，另一条不时地摇动着，显得很随便。这两个人说话声音时高时低，面无表情，他嘴里却叼着一支烟，一个劲儿吞云吐雾。我躲在门边看到了这一切景观。我觉得石磊这下真正遇到了一个官僚了。十足的他妈的中国官僚！
石磊出来，门“砰”的一声关上。我追上前去，走廊一团漆黑。
“怎么啦？”
“我们吵了起来。”石磊嘟哝道，“他说，我不符合安置政策，即使打过仗、立过功也不行。说我没有根基，是农村户口。你说说看，这是不是他妈的狗屁政策？我真想一枪爆了他们的狗头！”
“万一你今年真的复员回乡那该怎么办？”刘秋生紧张不安地问他。
“我也不知道。我们回去吧。”
“你没有跟他说，他侄女还欠我们的车钱。”我笑着说。
“你这小子——”石磊用力捶了我一拳，大声笑了起来，“你怎么不早跟我说啊。”
我们回到县委招待所，邓世明正在等着我们一起吃早餐。我们把车开过街道，向左转入一个烟雾腾腾的早餐店，在那里停好车后，坐在凳子上，大口大口地吃着饺头粑、稀饭、藜蒿和盐菜。石磊把刚才去见民政局退伍安置办卢平的事，告诉了邓世明，想听听他对这些问题的看法。“哦，伙计，你说的是卢平呵，这人很难讲话，他可是吃过我们战友拳头的啊，你还记得七团一个叫夏至的战友吗？”
“记得。当战士的时候就出版过两本书。”
“正是他。他是和我一起退伍的。当时作为特殊人才被外地某市市委宣传部破格录用，当组织部派人和他一起调档案时，就是这个卢平卡住不放人。后来，这事还是被拳头摆平了。”
“也许生活就是这么回事，”石磊沮丧地说，“怪只怪我们投错了胎，来了不该来的世道。我们的青春、前途，全都被这些满嘴谎言、精致利己的人给毁了。”
“伙计，”我拍拍他的肩胛，安慰他说，“把过去的一切都他妈的统统忘掉吧，我们都还年轻，咱们什么都不用担心。”
从街道右边过来一群乡下人，他们一大早就从汽车站涌出，肩挑背扛着大包小包来到街上，到处都可以看见他们。我们仔细地把街上的一切看在眼里。有几个穿戴入时的姑娘夹在这批人流中，从我们的车前走过，其中一个姑娘问道：“大哥，是你们呵，你们到哪儿去？”
我向石磊转过身去，有点惊奇：“这声音怎么这么熟啊。”
石磊也着实感到意外，“那不是昨晚酒吧里的小雪吗？”他嚷道。
“叫她过来一起吃早餐吧。”我说。
“好主意。”邓世明说。他一定没有想到我们会有这种念头，这可不是在九江。
小雪望着我们微笑起来。她今天换了一套米黄色的便装，下身穿一条藏青色牛仔裤，样子楚楚动人，长发飘逸，真像个十足的韩国姑娘，阳光下，她脸上的一颗小痣显得格外清晰。
“喂，小雪，”我说，“你站在那里干嘛，过来吃早餐。”
“谢谢！我得要赶车。”
“你要去哪？”
“九江。”
“去九江？不会吧，这么巧，我们也要去九江。”我说。
“那我们不是要同路了？”
“唔，是同路，你可以坐我们的车一起走。”
“真的啊，你没骗我吧？”
“是真的。那是我们的车，你也可以先上车等我们，也可以跟我们一起吃早餐。”
“早餐就不用了，非常感谢。”她微笑着，有点儿迟疑，语气却非常柔和，“我还是去车上等你们吧。”
“啊，伙计，这个小妞真不赖！哈哈！我真想用手摸一摸才开心哩！”邓世明压低声嚷道。
吃完早餐后，我们起身向邓世明道别。小雪已坐上车。邓世明郁郁不乐，因为我们真的要走了。“兄弟们，再见了，下次来都昌可要来看我啊。”
“当然会！”石磊说。他甚至要邓世明跟他一起回老部队看看。邓世明说，他得好好想一想再说。再见了，再见了。我们把汽车发动，在那铺满霞光的街道上穿行、消失。我侧过头看着邓世明的身影。不知为什么，这家伙在那儿站了足足两分钟，目送着我们的汽车离他而去。老天才知道，他此刻有多么伤感。他的身影越变越小，可他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一只手高高地举起，就像个船长。我伸长脖子想再多看他一眼，直到他的身影越来越模糊，以至完全消失。放眼朝东方望去，在金色阳光照耀下，一排排高大浓密的柳杉林一直伸向蔡岭，从那儿再向右行驶一个小时即可以到达九江。
我和小雪坐在汽车的后排。“你那位朋友经常去我们酒吧喝酒。”小雪抬起头，微笑着说。我点了支烟，往后靠了靠身子，没有理她。可不一会儿她对我斜视了一眼，目光有点忧郁。我开始对她有些好感。“你去九江干什么？”
“办身份证。”
“你就不是本地人，办什么身份证。”
“可他们告诉我，说可以办的，只要花五百块钱。”
“老天！你去哪儿办啊，据我所知，你是外省人，在公安局户证科是办理不了当地身份证的。”
“可我一定得要办一张身份证才行。”她告诉我们，她有一本银行存折，上面存有五千块钱，如果没有身份证就取不了钱。“你难道不记得密码吗？”石磊转过头问她。
“密码不在我身上。”
“存折在你手上，密码却在别人手上，哈哈！”石磊笑着说，“这我可就不明白了。”
“真的，大哥，我没骗你，我存折还在这里哩。”她从一只红色的手提包里翻出了一本绿颜色的存折本。这是一本中国农业银行武宁县支行的活期储蓄存折本。账号是：××××××××××××××××××××，户名：李小雪，开户存入金额：五千元，币种：人民币，借方为0。
“那你密码给谁了？”我说，“你怎么会有这么多钱。”
“密码在我表姐手上。可她没有告诉我，她说过三个月才能告诉我，可现在都快两年了，我一定要找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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