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沃尔甫一落座便迅速展开饕餮攻势,左手擒住焦香四溢的鹿肋排,右手银叉精准刺穿淋着蜂蜜的云莓馅饼。当她捧起陶碗豪饮时动作看似不羁实则一滴汤也不见漏出,如此稳健精准地控制力道也是有些实力在其中的。兰蒂芙刚用银质餐刀剖开第三根羊肋,抬眸便看见艾沃尔面前的橡木托盘已光可鉴人——那些被啃噬殆尽的骨头白如月牙,连骨髓都被银匙刮得干干净净。
艾沃尔的吃法虽然夸张,但更像个熟稔流程技巧娴熟的杀猪匠,庖肉庖得是又快又多又好,整个过程从容不迫有条有理,只不过处理食材的不是切肉刀,是艾沃尔的嘴。在兰蒂芙看来她的吃相倒不算难看,最惹人注意的应该是她一块接一块地把各种肉往自己嘴里大塞特塞这件事本身吧……兰蒂芙至今仍谨记教诲:真正体面的北方女人,餐桌上应当摆满精致的乳酪甜点,瓜果蔬菜,大啖荤腥有悖教养和身份,难道没有人教过艾沃尔这点吗?不应当啊。
嗯……上个人生里的艾沃尔对吃也挺热情,兰蒂芙把打量艾沃尔的视线藏在木碗的阴影里心想,但应该没有这么狂热……
所以其实,觉得眼前这个艾沃尔比另一个更高更壮,面颊更饱满果然不是错觉?
毕竟这都是可以吃出来的。
另外兰蒂芙还有个发现,那就是艾沃尔虽然吃起饭来风卷残云,但是每个宾客手边都有的陈酒佳酿艾沃尔却一口没动,她不仅从未喊奴隶给她添酒,离她最近那个酒桶仿佛与她五关,次次关顾添酒的都不是她。然而另一个艾沃尔可是拼酒比赛的积极参与者,也根本不介意自己喝到昏天黑地,躺在地上甚至是户外四仰八叉直到清醒。不过其实她酒量很好,喝到断片还算是很罕见的情况。难道说……眼前这艾沃尔是为了尽到护卫的职责,所以要求自己时时刻刻保持清醒?然而环顾四周,西格德带来的其他亲卫们显然对此毫不在意,他们正和宾客们一样胡吃海喝,纵情豪饮。兰蒂芙甚至亲眼看到一个艾沃尔的同僚,和手中的酒杯一起从桌上滚落,“咚”地一声栽倒在地,半天都没能爬起来。
兰蒂芙并不想谴责这些黑鸦战士,她清楚记得上辈子那个艾沃尔就是个不折不扣的酒懵子,不仅无酒不欢,而且几乎从不拒绝斗酒挑战——哪怕是在现在这种场合里,而且她毫不在乎自己醉得四仰八叉甚至不省人事地露宿室外,反正她酒量还算不错,虽然经常酗酒倒也没有因此造成严重后果——否则她应该会收敛点吧。
就是不知眼前这艾沃尔滴酒不沾纯粹是考虑职责所在,还是脾性如此了……
扫荡干净自己桌面的艾沃尔站起身伸出手拖过对面客人跟前的餐盘,刚坐下甩开吹落下来的发辫正要开吃,突然有人大步流星从她背后总来,动作粗鲁地用力拍拍艾沃尔驱赶道:“哎!这椅子有人了!起开!”
艾沃尔皱起眉扭头瞪过去口气强硬:“这位置只能是我的,该滚的是你!”
“你……”那赶人的男人眉毛倒竖气得一时语塞,艾沃尔见状也懒得搭理又转回身开始切割一整块鲨鱼肉,男人再次摁住艾沃尔的肩膀强行掰过她的肩膀迫使艾沃尔扭过身,粗声粗气地呵斥道:“你知道我是在给谁占座吗?不想倒霉的话你最好给我……”
兰蒂芙的银叉停在唇边,就这么呆看着艾沃尔甚至懒得回头看上一眼,左肘猛地朝后一击,“咔嚓”脆响中那个男人连哼都没哼出一声,整个人就朝后倒飞出去,血迹在空中划出刺目的弧线。周围的喧闹戛然而止,所有食客的目光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暴力冲突吸引过来。就在这片诡异的寂静中,兰蒂芙发出的一声嗤笑显得格外刺耳。
那个要占座的男人艾沃尔兴许不认识,兰蒂芙可熟悉,那是她叔叔雷尔德的众多跟班之一,名叫卡尔夫。
看到卡尔夫兰蒂芙顿时回忆起许多关于她那叔叔雷尔德的旧事来,不得不说,雷尔德留给她的模糊记忆里真没几个部分算是亲切友善的。
卡尔夫捂着鼻子手脚并用爬了起来,面对又优哉游哉开吃的艾沃尔想动又不敢动,只好把求助的视线转向领主夫妇。领主夫妇权当他是空气连个眼神回应也不给,再看西格德西格德也只是淡淡看他一眼继续与老丈人东拉西扯。卡尔夫见状只好满脸忿忿扭头走开,艾沃尔只当浑然不知,扭头跟她邻座的同僚大眼瞪小眼后,刷地一声把同僚跟前的黑麦粥也拖到自己跟前,稳稳端起那巨大的木制汤盆往自己碗里倒。
兰蒂芙敏锐地从刚刚微妙的情境氛围中察觉出了不对劲。兰蒂芙这就推开椅子起身绕过父亲和西格德,来到比安卡身边凑近她问道:“卡尔夫是怎么回事?雷尔德怎么还叫人来占座?长桌前半段就剩下那个位置了,不给艾沃尔坐难道要让她去门边跟小孩挤座吗?到底是谁安排的座位?”
“当然是奥玛尔啊,他不是长屋总管嘛,”比安卡的口气听起来有那么几分委屈,“我哪儿知道雷尔德什么情况,我确实记得他说他不想参宴,也许他突然改主意了?以前他就挺爱凑热闹嘛。”
“现在不是他爱不爱凑热闹的问题,”兰蒂芙忍不住拔高了嗓门加重了口气,“他待会儿再来闹事怎么办?还不派个人去稳住他?”
“那关我什么事?”比安卡移开眼神道,“我该做的都做了,雷尔德是我管得住的吗?他要来找艾沃尔的麻烦就让他来呗,他本来就痛恨黑鸦族人无处发泄,想跟仇敌打一架又怎么了?难道你人还没嫁出去,胳膊肘先往外拐了吗?”
兰蒂芙闻言血气直冲天灵盖差点气得厥过去,如果兰蒂芙没记错的话,雷尔德其人素来顽劣成性,惯于欺男霸女,总是无法无天,他要是非要来接风宴上闹事,局面无法收场该如何是好?
所谓是说谁谁来,一阵熟悉的沉重脚步声传来,兰蒂芙循声望去就望见雷尔德不知从哪儿窜了出来,挤开人群神色阴郁地往长桌来,他的目光不偏不倚明白无误地大老远就锁定了正专心进食的艾沃尔。
奇怪,他为什么不像他一如既往的风格那样直接冲过来砍人?兰蒂芙望着眼神凶狠脚步却透着犹豫的叔叔心想,难道他对艾沃尔心存畏惧?这是为什么?
更令兰蒂芙意想不到的是,雷尔德磨磨蹭蹭地来到西格德身边一把搂住他热情招呼起来,指着艾沃尔开腔道:
“哟,想必这位就是你那位大名鼎鼎的妹妹‘狼吻者’艾沃尔了吧?果真百闻不如一见,不知道什么样的男人才有本事驾驭这样的老婆呢?”
见艾沃尔眼皮都不抬只顾着吃,西格德只好替她回复道:“其实艾沃尔没结过婚。”
“什么?没结过婚?不可能吧?”雷尔德表情夸张嗓门拔高歪着头问,“她看起来也不像十岁小孩啊?”
这话出口引起一阵哄笑,兰蒂芙都尴尬起来了,艾沃尔仍在闷头往嘴里塞炖肉。
“她的终身大事,自然由她自己做主。”西格德无奈笑着解释道,“我和父亲都尊重她的意愿,不想在这件事上强迫她。”
确实,上个人生里也是这样,兰蒂芙又忍不住开始深思游朔,兰蒂芙自从认识艾沃尔起就没听说艾沃尔有过什么婚约,她也确实是直到两人彻底吵崩分开前都未曾婚育过。不用怀疑,这其中肯定也是有她父兄的支持和宽容。想到这一点兰蒂芙真的很难不感到胃里泛酸。
“那正好,其实我也单身!”雷尔德锤了锤自己的胸口大声道,“咱们现场来个亲上加亲,西格德娶我侄女,我娶他妹妹,一口气解决两桩终身大事!”
这回起哄声比之前更加吵嚷,连斯韦恩都跟着凑起热闹直呼好事,然而艾沃尔仍只是专注食物,一盘吃完接着一盘,仿佛外界的纷纷扰扰全然与她无关一般。
“这多少有点突然啊。”西格德瞥了眼艾沃尔笑道,“我不可能现在就给你回复。”
“你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别的女人这年纪怎么的也得抱一个娃了,你真不急啊?怎么我配不上他吗?”雷尔德浓眉倒数指着艾沃尔怒问,“你是看不起我还是舍不得妹子啊?”
“你这么说我可就有诬蔑之嫌了,我像是这样的人吗?”
“那就是舍不得妹子咯?”雷尔德嘴角咧出个恶心的弧度笑道,“我知道了,她是你的女人吧?”
雷尔德问这话时直直指着艾沃尔,生怕别人看不明白。
进食行云流水的艾沃尔可算是手上动作顿了顿,咀嚼都慢了下来。
“没这回事,”西格德又看了眼艾沃尔矢口否认,“我怎么可能对自己的妹妹下手?”
“哎呀,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咱们北方人不讲究那些,你怕啥?”雷尔德用力拍了下西格德的胳膊挤眉弄眼地笑道,“别说你跟你妹没有血缘关系,那堂的表的兄弟姐妹互相通婚的还少见了吗?就算是亲兄妹,孩子没长三条腿没长六根手指,也不是不行。你们瞧瞧这妹子,这身板这身手,那不是干仗的时候好用,不干仗的时候也好用吗?不仅好用,还很耐用,就是嗓门嘛,估计叫起来不怎么动听,不过夹起来肯定得劲……”
艾沃尔的动作快得让兰蒂芙都始料未及,反应过来时陶制餐盘已经从艾沃尔手中甩了出去正中雷尔德面门,啪地脆响四分五裂。连西格德都惊得含混地骂了句什么一把推开雷尔德跳开。比安卡更是吓得原地蹦起拼命往丈夫身后躲,要不是兰蒂芙就在身旁拽了把她指定要和椅子一起翻倒地上。
“贱人!你找死!”雷尔德抹了把自己被碎片划出几道血痕的脸破口大骂,“我要把你剥光了倒吊起来用鞭子抽!”
“哦,我忘了,你应该更喜欢这个。”艾沃尔对雷尔德的威胁充耳不闻,只是捏起自己吃剩的牛骨举高晃了晃,冲雷尔德挤眉弄眼,“嘬嘬嘬,来啊,这不是你最喜欢的食物吗?怎么突然不感兴趣了?当时你不就就是被我用剩饭引到埋伏圈里,最后屁股蛋子开了花裤衩也没得穿就跑回去找你大哥哭诉,难道是我记错了?或者你嫌太丢人故意装作没这事儿……”
艾沃尔的话还没说完,雷尔德那张本就凶恶的脸已涨成了猪肝色。他发出野兽般的咆哮“唰”地从腰间拔出沉重的板斧,一脚踏上长椅重重踩上桌面,挥舞着斧头如同一头发狂的野猪般,踩着杯盘狼藉的桌面就朝艾沃尔猛冲过去。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雷尔德冲到两张长桌的拼接处,抬脚欲跨过去的一刹那——艾沃尔眼中寒光一闪,早已抵住桌腿的靴跟骤然发力,只听“嘎吱——”一声令人牙酸的刺耳摩擦尖啸,沉重的橡木长桌被硬生生拖开半尺有余。气疯了的雷尔德哪里还顾得上看脚下?他只觉脚下一空,惊吼声戛然而止,整个人瞬间失去平衡脸朝下狠狠砸进满桌杯盘碟盏之中。
“砰——哗啦——叮咣!!!”
震耳欲聋的巨响中,木屑、陶片、食物残渣漫天飞溅,连雷尔德手里的斧头也脱手飞出,“哐当”一声砸在桌面上吓得附近几个宾客跳了起来。两张长桌之间的空隙开得更大了,狼狈不堪的雷尔德挣扎着想爬起来,慌乱中死死扒住了桌沿借力,结果他人还没站直,身下的整张长桌被他沉重的身体拽得猛地向一侧倾倒。又是一阵稀里哗啦中雷尔德伴随着碎裂的杯盘碗盏和倾倒的食物汤汁滚到地上,“咚”地一声重重摔在兄嫂斯韦恩夫妇和西格德的脚下。比安卡的尖叫一声蹦起来差点就成功挂在丈夫身上。
兰蒂芙本来就站得靠后,她只需要注意别被惊慌不已的母亲踩到脚就是。刚才雷尔德骤然暴起发难扑向艾沃尔的那电光石火的一瞬,兰蒂芙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只能惊愕地张着嘴,眼睁睁看着雷尔德扑向艾沃尔。此刻她依然未能完全从这场突如其来的闹剧中回过神,只是呆呆地瞪着眼。
嗝—!
这声响亮的饱嗝在此时此刻显得格外清晰和尴尬,然而艾沃尔只是不紧不慢地抬手拍了拍溅落到自己皮甲前襟上的几点食物碎渣,拍拍肚子用满不在乎的口吻轻描淡写:“我吃饱了,先行告退。各位慢用,好好享受这个美妙的夜晚。”说完,她抬起头对着兰蒂芙飞快地眨了眨眼接着转身就走,步伐轻快地穿过神色各异的人群。走了两步,她又突然折返回来,顺手从旁边桌上飞快地薅走一张卷着烤肉的面皮卷饼,这才大摇大摆扬长而去。
兰蒂芙眨了眨眼目送艾沃尔往长屋大门而去,那个消失在门扉的高大身影拖拽着月光,跳动起来莫名显得嚣张的马尾发束被月光染成秘银般的冷白色,她确信自己没看错,鬼鬼祟祟跟在艾沃尔身后一道离开的那个金发姑娘,应该就是雷尔德的宠奴达芙。
怎么回事?兰蒂芙发现自己竟不知何时起开始悄悄羡慕艾沃尔这种不顾他人死活的潇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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