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沃尔拖着疲惫的身躯赶到冰冷的海岸边,脚步沉重但腰背依然挺直,咸腥寒风如刀片刮过她脸颊,带着铁锈般的浓烈血腥和海水咸涩直灌鼻腔。隔着百来步借着惨淡的月光,她望见格尔达跪坐在湿冷的卵石滩上,怀里紧抱着一个浑身湿透、不省人事的男人。一截冰冷的金属握柄赫然从格尔达环抱的臂弯下方斜刺出来,在月光下泛着不祥的幽光,见此情形艾沃尔心里瞬间了然 。
她的目光扫向崖下海面,焦黑船骸如巨兽骨骸半沉半浮,未燃尽的桅杆炭火在浪涌中明灭如鬼眼,焦糊的尸块随波起伏,海面漂浮着厚厚一层油脂和灰烬,在初升朝阳下泛着诡异的油光。海面上死寂一片,没有活人。作为诱饵的那二十五名本地战士,想必已从西南浅滩安全登陆。
艾沃尔心头无名火蹿了起来,这个罗斯科真有那么难杀吗?都跟格尔达以及布洛迪尔正面遭遇居然还是逃了,看巴尔德这德行八成是罗斯科挟持他才得以逃脱的。
所以巴尔德骗完罗斯科不会找个借口溜掉吗?他不是自吹有的是手段吗?
话又说回来了,罗斯科为什么没有和他的手下一起死在海上烈焰之中,难道他根本没有出海?
……是因为他受了重伤吗?艾沃尔总算想起这茬了,自己那记灌注了全身力道的肘击,结结实实砸在他胸口上,罗斯科高低也得落个骨折。
倘若罗斯科果真是因为胸口重伤而逃过一劫,那只能说这世间的因果还真是奇妙。
艾沃尔大步流星朝格尔达走去大声问:“罗斯科呢?”
虽然艾沃尔满身是血的样子格尔达早不是第一次见了,但突如其来的刺鼻血气冲进鼻端还是让她忍不住皱皱鼻子。她猛地抬起头,银灰色的发丝凌乱地贴在苍白汗湿的额角,想站起来却碍于怀里的巴尔德,只能努力伸长脖子,声音带着未褪的哽咽和急切:
“你……你中箭了?!怎么不先去处理伤口?!很疼吧?!”
“这个啊?”艾沃尔用手指弹了下左胸上方被她折断的箭柄,“这箭卡住了,连皮甲都没穿透,我早就说过,锁甲是个好东西。我没受伤,放心。”
格尔达闻言这才松了口气,接着抹了抹眼睛,嗓音有点儿干涩:“对不住,事情搞砸了。罗斯科应该是跳海逃了……我没想到……”
她刚刚肯定哭过了。艾沃尔不动声色地瞥了眼格尔达微红的眼眶心想。
“还不算完全砸,”艾沃尔语气缓和了些,主动俯身单手托起巴尔德耷拉的头说道,“先带他去治疗。”
格尔达用力点点头,帮着艾沃尔将昏迷不醒、死沉死沉的巴尔德拖起来,让他背部朝上搭在艾沃尔宽阔坚实的肩头。两人就保持着这个姿势,在熹微的晨光和路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一步步朝着城内走去。
忐忑的格尔达思前想后,还是决定问出口:“那个罗斯科……他应该是坠海后藏在小船下躲过箭矢然后游走了,你真的不追吗?”
艾沃尔沉默了片刻摇摇头说:“算了,他不重要。”
格尔达脱口而出:“那谁重要?”
“他,”艾沃尔朝臂弯里的巴尔德抬抬下巴答完,又直直看向格尔达,“或者你,朗格纳松不能没有统治者。”
“统治者……”
“看来只能你先代劳了。”艾沃尔说着话,嘴角勾起一个微妙的弧度,眼神里带着一丝戏谑,又似乎混杂着鼓励——格尔达宁愿相信那是鼓励。
“我哪儿行啊?”格尔达连连摇头,“过去巴尔德都不准我过问他的事,也警告过我看好孩子管好仓库少多管闲事,就算是跟着你我也是打打下手跑跑腿,我该怎么替代伯爵?我连该先迈哪条腿都不知道!”
“不会就学呗,也不是什么难事。”
艾沃尔轻描淡写的口吻一时让格尔达搞不清她只是在敷衍自己还是说真的。她眨了眨眼决定暂时转移话题:“话说……那只猫怎么样?”
这回轮到艾沃尔发懵:“什么猫?”
“那顶上的,”格尔达指了指悬崖上的瞭望塔说,“你之前不是承认要上去抓猫吗?难道那上头没有猫?”
艾沃尔沉重又无奈地叹了口气,沮丧从她眉梢眼角流露出来:“猫是有的,只不过我爬上去它炸毛跳崖了……”
“啊?跳崖??那岂不是……”
“是啊……我还没碰到它呢,只是冒了个头,喵了两声,那只灰猫冲我边哈气边后退,接着转头就跳了……”她长长地叹了口气,仿佛在哀悼一段未竟的缘分,“可以说是必死无疑了。难道我这辈子注定只能摸到猫毛吗……”
格尔达差点儿笑出声,但又很快反应过来眼下情况实在不适合笑嘻嘻便立刻绷紧了脸庞。接下来两人一路无话回到长屋,布洛迪尔对侄儿的关心果然十成十的真切,都不用格尔达开口他早已为巴尔德寻来了医师。看着医师围着昏迷的巴尔德忙碌,格尔达的心沉甸甸的。艾沃尔半推半拽将她拉出压抑的房间,带到门外微带暖意却依然凛冽的晨风里,开门见山道:“我这就去给佛恩伯格传信,你现在立刻去布置防卫和警戒,这回一定要搞明白什么位置放了什么人放了多少人,我就这要求,不难吧?”
“……难。”
艾沃尔为了不翻出白眼飞快眨眨眼才平复表情继续说道:“等我完事就来找你,保持联络。”
“那也行。”格尔达总算勉强答应,“我会在长屋等你的,哪儿也不去。”
说着格尔达还将手搭在艾沃尔的胳膊上用力捏了捏,似乎这样能加重约定的分量似的,艾沃尔点点头就转身大步离开,金色的发辫在晨风中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
格尔达望着艾沃尔大步流星的高大背影心想,这回艾沃尔回报佛恩伯格回去肯定要大受嘉奖了,毕竟是她组织策划的行动歼灭埋伏此地一百四十左右阿格德尔人,佛恩伯格这边十八人几乎没有战损,反正格尔达听过的所有萨迦传说都未见如此传奇的战绩。
要是可以的话,格尔达完全不介意让艾沃尔来做朗格纳松的统治者,她肯定比自己合适而且……也应该比自己更愿意。
格尔达从来没想过要统治谁管理谁,或者说想都不敢想。她原本的打算是在庭会上公开历数巴尔德的诸多罪过,至少能争取一个孩子回到自己身边,之后再离开朗格纳松寻个落脚之处她已然满足,事情发展到如今这种地步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料和想象极限。
哦对了,刚刚艾沃尔让我做什么来着?第一步应该怎么做?我得好好想想……
格尔达如此边思索边走回门口,长厅里温暖的炉火和嘈杂的人声仿佛隔着一层雾,她只感到一种令人窒息的空虚和茫然,像独自漂浮在刚刚经历火海的那片冰冷黑暗的海面上,最终她还是决定去向布洛迪尔寻求帮助,但愿那老家伙还有耐心。
*
深夜,洪亮而穿透力极强的号角声骤然撕裂了朗格纳松港湾的寂静。彼时艾沃尔正和格尔达一起从西门处确认过新守卫的情况,骑马并肩走在返程的卵石路上。号角声响起的第一时间,艾沃尔如同离弦之箭,猛地一夹马腹,一马当先冲了出去。格尔达心头一紧,也立刻甩开马鞭,策马紧随其后。
艾沃尔赶到码头时,正巧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长船的船舷跃下。猩红色的斗篷随着他利落的动作在海风中猎猎扬起,露出腰间装饰着繁复银纹的宝剑,以及臂上那即使在昏暗火把下也熠熠生辉的纯金臂环——正是雷金霍斯。
除了自己乘坐的那艘,雷金霍斯统共从佛恩伯格带来了三条长船,每条船上都满载战士和水手。艾沃尔的目光扫过下船的战士。他们盾牌边缘的铁条在火把下闪着冷光,甲衣在行动间发出特有的细碎摩擦声。几乎每人腰带上都挂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骨质工具匣,里面装着磨利斧刃的石头、缝补衣甲的针线、或许还有打火的燧石。这些都是经验丰富的战士身上才能看到的细节。
“找什么呢?”雷金霍斯下船后见艾沃尔边走近他边东张西望,“怎么没看到你哥很失望?”
艾沃尔面无表情地迎上他的目光:“不,我就怕他来。”
雷金霍斯哈哈大笑两声,用力拍拍徒弟的肩膀说道:“我有好消息带给你,不过你得先向我说明清楚这里的情况。”
艾沃尔伸手朝前比了个手势道:“进屋详谈。”
“巴尔德呢?”雷金霍斯东张西望问道,“不会还没恢复意识吧?这都过去三天了啊。”
“是,他还在昏迷,”艾沃尔语气没什么波澜,“医师表示他很有可能死在高烧之中。”
“说白了就是快死了呗。”雷金霍斯总结起来也是毫不留情,“所以伯爵卧床这几天,是谁在话事?”
“她。”艾沃尔毫不犹豫用大拇指指了指格尔达又换个指头指向自己,“和我。”
“其实……布洛迪尔也有帮忙,虽然……”格尔达扯扯嘴角笑得有气无力,“虽然他跟艾沃尔处得不太好……我会什么呀,我光是照顾巴尔德,提前给他准备后事就已经耗干了心神,还吃不好睡不着,还能话什么事儿。”
“这么说——”雷金霍斯浓眉紧锁,目光如炬地看向艾沃尔,“我来之前,就是你和布洛迪尔共同治理?”
“要这么说也行。”艾沃尔抱起胳膊表情复杂,“只是说来一言难尽。”
格尔达扭头看了眼艾沃尔又迅速收回视线道:“也没什么一言难尽的,艾沃尔提了一嘴我在巴尔德过身后应当是第一顺位继承,布洛迪尔认为这是严重冒犯了巴尔德,两人这就吵起来了,至今还没吵明白呢。”
雷金霍斯听了又大笑起来,笑够了指指艾沃尔扭头对格尔达道:“她这可是为你好,如果你继承不了你丈夫的爵位,你和你的一双儿女都会成为布洛迪尔父子的眼中钉肉中刺。”
“不至于吧……”
格尔达忽闪忽闪的眨巴眼睛暴露了她内心的强烈不安,雷金霍斯扯起嘴角笑笑问:“我问你,雅尔领主的继承法你背得还熟吧?”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格尔达听起来有些不服气,“按理来说,继承巴尔德伯爵之位的应该是我儿子,但是他现在年纪太小,要么给他找个监护人摄政,要么……另寻其他继承者。”
“继续说下去。”刚刚招呼奴隶上酒的雷金霍斯催促格尔达,“其他继承者,还有谁?”
“还有谁……无非就是兄弟或者妻子,可……布洛迪尔是巴尔德的表叔,他的儿子是巴尔德的表侄……”
“我看格尔达快绕晕了,艾沃尔,这就是你的不是了。”雷金霍斯转向艾沃尔责备道,“这么多天了还没跟格尔达解释明白情况吗?”
“我早就告诉过她了,她不当伯爵她两个孩子都命运堪忧,”艾沃尔抱着胳膊阴着脸说,“她不信,总觉得没到那个地步。”
“我只是觉得……!”格尔达焦急插话,“大不了我把儿子留在这儿,自己带着女儿离开,这样大家都会高兴不是吗?”
艾沃尔立刻拔高嗓门反问:“就是论摄政,布洛迪尔也比你有资格,这你不是也清楚吗?你要是带着你女儿离开,等于是把年幼的儿子具有第一继承权的儿子交给他的敌人任人鱼肉,这其中险恶你真的无法理解?”
“巴尔德还没死呢!”格尔达也被激起了火气大声反驳,声音带着丝哭腔,“这个问题咱们就不能先放着吗!”
“好了好了!”雷金霍斯伸出手打断了两人即将愈演愈烈的争执,“我有其他情况需要尽快了解,艾沃尔,咱们还是先去看看巴尔德到底怎么样吧。”
这个提议倒是无人反对,雷金霍斯进了长屋后,径直穿过喧闹的长厅,在布洛迪尔警惕而复杂的目光注视下,去往领主卧房查看了巴尔德的状况,询问过医师伤患的情况,然后才和艾沃尔、格尔达一道回到长厅,暖炉的热气裹挟着炭火味、麦酒香、药草气息和隐约的汗味扑面而来,驱散了门外的严寒,却也带来另一种沉闷。火光在挂毯和墙壁悬挂的武器上跳跃,投下巨大而晃动的阴影。奴隶们无声地穿梭,雷金霍斯坐定首座,火光将他饱经风霜的脸映照得棱角分明。
雷金霍斯让她先把事发全过程简明扼要地复述梳理过一遍,最后讲到去向不明的罗斯科时雷金霍斯还是忍不住感慨:“受了重伤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恐怕巴尔德撒谎时他还是察觉到了什么,没给伯爵抽身的机会,这玩意儿说起来玄,但老兵确实有些奇准的直觉。更重要的是,你们一个人都没折,歼灭对方一百五十三人啊。”
“也许有逃走的。”艾沃尔平静提示,“而且我们重伤了三个,能不能活下来难说。”
格尔达插话道:“我问过崖上守卫,他们也说没见着活口。就算侥幸没烧死,巴尔德想通过游泳从海里逃出生天也是十分困难。”
“但营区里的阿格德尔人也有可能逃跑不是吗?”说着话雷金霍斯又转向艾沃尔,后者点点头迅速应答:“前天我派人去周边搜索过,队伍里还有本地人,抓回来两个,其他没有发现。”
“就算真有漏网之鱼那也是强弩之末,和躲在船底不敢探头的罗斯科一样。”雷金霍斯说着皱起眉问,“营区呢?你们烧了?”
“又不是劫掠,”艾沃尔说着伸手从桌上盘子里捏了枚瓜子儿丢进嘴里说,“我早有嘱咐,谁点火我点谁,现在你们直接搬进去住也不是问题——顺带可以把房间都打扫了。”
格尔达举手嘚瑟道:“我马上安排——”
“好,好得很,”雷金霍斯满意地连连点头,“剩下的事我跟艾沃尔了解就够了,格尔达,你收拾收拾早点休息吧。”
格尔达爽快答应干脆离席,一时间厅中就只剩柴火燃烧的细响和海风拍打门窗的呜咽。雷金霍斯望着格尔达离开的方向问:“你记得我刚到这里时跟你说过,我有好消息要告诉你吧。”
艾沃尔微微皱起眉头,苍绿眼眸在火光下显得格外深邃:“当然。”
“副长人选已经定下了,”雷金霍斯往后靠了靠摆了个更舒坦的姿势继续说道,“就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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