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常去的花店拿了束花,任有道离开的步伐却不如刚刚离开餐厅时优雅。
任易回来得猝不及防,他还是有些憋在心里说不出来的话。
空气中夹杂若隐若现的哭声,可越靠近墓园就越清新。他习惯在进墓园之前窥探一点别人的悲伤,尽管他很难与别人共享。
世界上本来就没有任何人能完全和另一个人共情,就像他没办法原谅过去的任易,也没办法理解现在的。
随意飘忽的视线捕捉到什么,定住就原地溶解。
任有道一个没注意,手里的花束掉在地上,好在没发出很大声响。
不远处轮椅上的人背对着他,没意识到他的存在。向来精于算计的人把手伸向墓园,却偏偏没算出他会在今天回来。
任有道自嘲地抽一下嘴角。
他和任易是什么该死的孽缘,除了血缘关系好像还有一万条线斩不开。
而他想去探望的墓前,早已被任易抢先放上了花。任易还记得他妈妈讨厌菊花,特意送了康乃馨。
“你拿这个去吗?”
还记得好多年以前的那天,任易这样问他,盯着他手里的康乃馨。
“我妈不喜欢菊花。她可要面子,送菊花就好像在对她说:诶你怎么死了。”
那个时候的他说完这句之后,稍稍扭捏了一下,
“哥。你...能不能陪我去看看她。”
只有他自己知道说出这话之前,心里经历了怎样可怕的挣扎。他妈妈是破坏家庭的罪魁祸首,可他没有请求别人,他求的是任易。
果然,那天任易说,
“我知道你一直想让我陪你去扫墓,可这是我的底线。”
所以,那天他尴尬地低下头:
“我只是想让我妈知道我和哥关系很好。”
这是他唯一一次在任易面前提起他妈,和他妈喜欢的花。
就这点事,任易记了十多年。而这个让妈看看任易的愿望,也被延迟执行了十多年。
时机错误的惊艳,有什么意义呢。
任有道弯腰捡起地上的花,一滴眼泪溜到手背他才发现自己哭了。
以前不愿意见,那就一辈子都别他妈见了。
手都分了,婚都结了,难听的话全部说尽了,现在像个残废一样被人推着也要到他妈面前,是愧疚吗。
任有道深吸一口气,毅然转身。
步伐故意很轻,不是害怕,是想抹除一切今天在这个墓园的痕迹。
任易不会愧疚的。那束花也不是出于在意,任易那么好的脑子,记住一句话不费精力。
当年在他生日之前提出要结婚的人,用钱像施舍流浪汉一样打发他感情的人,怎么可能愧疚呢。
做了这些事还敢舞到他妈面前...
「就像粘在身上的屎,洗掉了还能臭很久。」
他猛地想起那天在海边说的话。
本意是提醒余谓别去在意那些屎一样的过去和人,可他现在发现任易是他妈最臭的那一个。
任易从很多年之前就往他身上丢屎,砸了他的生活,现在回来砸他的房子,砸他的车,他的公司,现在还要砸他妈的房子,回去以后余谓的房子外面会不会也都是屎?
那不行,茵茵还要睡觉,明天还要上学呢。
任有道拉开车门缩到驾驶座,闻了闻自己,怎么都一身屎味,连旁边的花束都盖不掉。
“我不想和屎同居。”
眼前出现余谓说这句话,任有道觉得自己还是得保持一点形象。
还是先把自己洗干净吧。
————
下班的时候任有道没有出现在停车场。
余谓走向自己的车,路上却不经意环视一圈。
确认没有人之后,他打开车门,坐进去之前又打开手机,没看到任有道的消息。
他松一口气,意识到什么之后心又悬起,卡在喉咙上上下下。
难受得很。他发现自己不再能忽视任有道的存在。
这就是他讨厌的,和另一个人建立可怕的联系。
无法明说,很难定义,可这联系根植在神经里,牵一发而动全身。
关上车门,他握住方向盘定了定神。
不再让任何人打扰他的生活,这是他早就决定好的。他知道自己很倔,也知道这股倔强会让他时刻履行这个决定。
一路畅行到校门口,果然任有道没接孩子,茵茵正站在校门口等他。
孩子上了后座,眼睛又往空荡的副驾驶瞟。
“大舅呢?”
孩子在熟悉的场景问了相似的问题,余谓忽然就在想,任有道会不会在他们回家的时候钻出那个帐篷。
“忙着毁灭世界吧。”
余谓轻飘飘说一句,给孩子系好安全带之后回了驾驶座。
“他会在帐篷里等我们吗?”
车子启动,后观镜里茵茵眼睛亮晶晶地问他。
余谓有些惊讶,因为这句话和他刚刚的想法相撞。所以一路上,他都细心感受着女孩那真诚的期待,期待任有道的捉弄和玩笑。
可是他们没有迎来总是作怪的人,下车的时候没人在院子忙忙碌碌,也没人从帐篷窜出来给茵茵一个拥抱。
“大舅不在...”
茵茵爬进帐篷,把里面翻了个底朝天,甚至试图把整个帐篷掀起来。
“他又不是土拨鼠,怎么可能从地底下出来。”
余谓打开家门,喊她回去吃饭。
女孩还依依不舍,好像非得从土里把任有道刨出来,
“大舅什么时候回家呀...”
“他有自己的家。”
余谓在门口脱鞋,就看到女孩指着那顶空空如也的帐篷,
“是这个吗?”
...
余谓忽然觉得外甥女身上有一种和自己很相似的倔强。
如果真是这样,那今天任有道不回来,他们别想睡个好觉了。
做饭的时候余谓鬼使神差给任有道留了一碗。他们吃完,茵茵写完了作业,他们都洗完了澡。可任有道还没出现。
余谓坐在沙发上,扫一眼合上门的冰箱,里面放着他给任有道留的饭。
没关系,任有道没让他留,自然也可以不回来吃。
时钟不停地走,女孩身上的倔强果然发作,泪眼汪汪。
“舅舅...大舅怎么不回家呀?他不回家,晚上会不会在外面冻死啊...”
余谓淡定地看着电视,“他有家,有地方去。”
他没理由,也没责任去关心任有道今天在哪过夜。
连口头承诺都没有的关系,重量自然很轻。
“之前他不是还睡椅子上吗,”女孩抓住他的袖子求他,“他哪有家啊?”
余谓侧过头看着外面那顶帐篷的方向,尽管落地窗上只有他和女孩,外面漆黑一片。
「我和我哥关系不好。」
「你和你姐也断绝关系了?」
「我妈也很多年没管过我了,她早死了。」
任有道的脸又调笑着在眼前晃荡,余谓微微眯起眼睛看着他的表情。
是啊,他哪有家啊。
“你先上去睡觉。”
余谓拍拍女孩的肩,故作轻松扬起一个笑容,一只手已经开始穿外套。
“别急,舅舅去找他。”
手已经拨通没有人接的电话,而后一切冷风,一切违背决定的打扰,一切想着那张脸的倔强就在门打开后朝他扑过来。
差点没把他当场拍死在家门口的帐篷。
————
余谓油门一蹬,先去了那栋别墅。
虽然有比较大的错误概率,但他不是在做选择题,他需要确保每一个可能的答案都结结实实地错了。
这样他才能用排除法找到对的。
惯性思维就着惯性停车,下车的时候,他正巧看到一个人出来。
四目相对,他一眼认出这是那个被任有道确认过的“间谍”。
菲菲也愣一下,似乎没想到他会来。不知所措回个头看了一圈,这才和他打招呼,
“余...余先生。”
余谓没有和他寒暄的心思,他向来喜欢直入主题,
“任有道在这里吗?”
“啊?没..”菲菲机器人一样尴尬的地扭着脖子,“任总不见了吗?”
话说完他就想小跑回去,余谓敏感地察觉到里面有一个重要的人,却没来得及抓住他的袖子。
任有道不会想让里面的人知道这件事。
可是事已至此,多个人找找未必不是好事。
余谓沉默转身,刚打上火准备掉头,跑进去的小间谍又气喘吁吁回来了,手一扒竟然抓住他半摇下来的车窗,生怕他走了似的喊“余先生”。
余谓轻飘飘去看扒着车窗的手,
“你就这么为他卖命。我还以为穿越回清朝了。”
菲菲显然躲闪了一下他的眼神和讽刺,
“易先生...请你进去。”
“可我不想进。”
余谓回绝的时候没有语气,也没有情绪。
“先生说有事想和你说。”
“可我不想听。”
“他说知道任总在哪里。”
这个菲菲好像知道他会回绝任易的邀请,准备好了一套说辞。
其实所有人都知道,是里面坐着的人在掌控全局。余谓对这种掌控厌恶到骨子里,一瞬间他反思自己为什么会因为任有道来这。
「既然任易知道任有道在哪,为什么我还要去找他。」
大脑明明命令自己掉头就走,可身体竟然下了车。他恍然意识到自己在和任易较劲。
任易在任有道的人生试卷上总是高分,可不代表每道题他都能做对。
今天是任易赢,还是他连蒙带猜地反击。
余谓静静路过那棵他和任有道一起装饰的柠檬树,发现又多了好些隐藏在黑夜中的叶子。
对啊,一段时间不见树都会生新叶,更何况人。任易为什么可以那么自信,自以为了解任有道这个疯子。
想法略过脑海,余谓才发现自己现在难得很兴奋。像他拿着入场券和放大镜,一点一点撕破,钻研任易和任有道错综复杂的关系。
太阳穴突突地跳,可他向来很会面上保持平静。踏过前厅,他的平静猛地就被一大幅照片袭击。
那天是圣诞节,欢笑声穿过照片击破耳膜,一下子他什么都想不到了。
任有道被他抓着领带,嘴巴被他手里的棉花盖个严严实实,只有盯着他的眼神鲜活。
连他自己都没注意,那天任有道是这样看着他的。一种获得珍贵礼物的欣喜,一种纵容,和一种放弃反抗的底气。
他猛地想起任有道说过,
“你也喜欢我一下。”
“也对我笑一下。就是生气,也行。”
任有道选照片的品味太差,挂在他们房子里的没一张好看,可余谓竟然还想找找这房子里有没有藏着另外一张他们的圣诞节。
所以他走了进去,当然先看到的是轮椅上的任易。
“余先生。”
任易显然也看到他,摇着轮椅过来。
余谓点点头,保持成年人的体面,
“任先生。”
“任有道在哪里。”
任易笑一下,精致的五官竟然当着他的面长出荒诞。
“我当然不知道...他会走会跑又会开车,我早就管不住他了。”
“我请你过来,只是想知道...”
任易忽然很用力地盯着他的眼睛,说话声音反而像失去争辩能力的输者,
“怎么在黑暗的地方看清楚一个人的眼睛。”
“小李,关灯。”
紧跟着“啪”一声,所有人眼前的世界都黑了。
可是余谓一点都不怕。
这道选择题目前还没有人做对。
哪怕是领先所有人的学神,也输给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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