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等到大表哥给准备的折梅诗会,这夜的上京便又落了一场雪。皑皑积雪覆了一层又一层,压的枯瘦枝桠都要抬不起头来。
暖炉藏温的屋子里,一面容白皙,甚至稍显红润光泽的玉冠公子正打着瞌睡坐在窗前桌边,脑袋一垂一垂,将将要磕到厚实的檀木桌上。
倏忽,一声惊破天际的“表弟”唤醒了她迟钝的神经,她眯着眼,瞧见原本紧闭的房门打开,有人影错乱,踩着急乱的步子向她而来。
程渺渺想了两瞬,哦,这就那没事找事要给她办什么诗会去去晦气的大表哥。
思及此处,她的目光不免变得有些哀怨。
“嘶——”
萧定琅在对面的梨木黄花椅上坐下,凑近一看程渺渺的神色,思索道:“表弟昨夜没睡好?”
程渺渺一摸自己的脸颊,她吃完早饭后明明照过镜子,不是挺红润?
哪知萧定琅熟练道:“印堂发黑,双目无神,神情怠懒,表弟这是还没从病中走出来?”
一眼竟能瞧出这么多?这姓萧的是学过医还是学过脸相?
管他学的什么,程渺渺思及昨夜彻夜学习研究作诗的痛苦,痛定思痛,抓住机会道:“多谢表哥关怀,昨夜下了场暴雨和雪,动静极大,搅的我一夜不得安宁,好容易有些起色的身子,折腾了一宿,今早起来又感觉更加无力了。”
——听到了吗?姓萧的,你如果还有点良心,看在我这么虚弱的份上,就不该再强拉我去什么诗会挨冻了,赶紧放过我吧!
程渺渺边说还边抚了两下额,做头疼状。
“幸好,幸好。”萧定琅却并未如她料想的那般说话,而是拍起了胸脯,庆幸道,“表弟有所不知,为兄今日前来,就是想要告诉你,经司天台观测天象,近几日上京的风雪都不会小,为兄考虑到你的身子,以及到时折梅诗会上的诸多女客,便自作主张,将日子往后延了几天,正正好摆在腊月廿二;又将到时的茶酒打算全都挪到了屋中,雪梅园中有座小山亭,四面视野开阔,观景极佳,到时众人坐在亭中暖炉边上便可吟诗作对,赏雪寻梅,岂不快哉!”
“……”
也就是说,只不过是诗会往后延了两天,却并未取消!
程渺渺哀怨的气息更加浓重,这还不如不延迟呢,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既如此,不如快刀斩乱麻,省的累她还要再提心吊胆准备两天。
她跟个霜打的黄瓜似的,一下蔫下去不少,没事儿干的表哥干耗在她屋里,见她又翻起了宋词,旁敲侧击道:“咳咳,表弟近来为这雪梅宴,准备不少?”
自小会吟诗作赋的天才,怎么会为区区一个雪梅宴准备不少?那不该是手到擒来么?
程渺渺故作高深,呷一口醇厚甘甜的黄山毛峰,道:“表哥何出此言?”
“这本宋词,我记得是当初你刚回到京城,我送给你的。犹记当年,为兄将东西赠予你不过半月,你竟就将此中内容全都读通读透,大厅之中,满座震惊,那场面,实在难忘。”
这是原主五岁就通透的东西?
程渺渺看一眼手中只翻了三页也还没记全的宋词,脸色很是好看。
而萧定琅还在兀自感慨:“其实那诗会表弟你不必准备多少,更不必为此大费周章,将几年前就读过的东西又翻出来,为兄实话跟你说,我此次前来,还有一事相求——”
他欲言又止,看着程渺渺的眼睛,真挚又热烈。
程渺渺心下泛起不好的预感,正准备弃书而逃,便被他抓住了衣袖,道:“其实表弟你也不是看不出来吧,我,咳咳,就是,为兄,咳咳……”
嗯?
程渺渺顿住,有些好奇他的后话。
“为兄心慕卢姑娘已久,这次的雪梅宴,名单我已经叫人给你看过了,卢姑娘正在其中,想必表弟也已经知道了,就是吧,这个,为兄的诗词水平,表弟你也是知道的,我……”
该说的都说了,该懂的,萧定琅相信,他这聪慧的表弟一定也都懂了。
懂懂懂,程渺渺何止是懂啊,她简直就是心下一个三百六十五度旋转跳跃加后空翻啊!
她总算明白这劳什子的表哥为何要搞这么一场诗会了,名义上是为她去去晦气,实际上就是自己要追人家女孩子呗!
不要脸,追个女孩子竟还要挂上她的名头,连累她看书看了一整个通宵,程渺渺眼眶泛红,气血上涌。
萧定琅见她这般,又赶忙道:“我知道,要你这个年纪做情诗,实乃不对,只是表哥我是当真没办法了,眼看着家里就要为我议亲,若是娶不到卢姑娘,我这后半辈子,可该如何是好啊!”
好嘛,坑害她以她的名义办了诗会还不够,原来还要她替他作诗去勾搭女孩子!
程渺渺无语至极,当下就要撸起袖子好好教育教育这个表哥,却见他又献宝似的掏出一张折了又折,折了又折的皱皱巴巴的纸——
“我已经将到时候诗会上会用到的飞花令题字都写下来了,表弟你只需随便写上几句即可,花中四君子这些,都是你最擅长的,只是劳累你,再另为我赋两首高雅些的情诗,东西一并我明日来拿,没问题吧?”
许是萧定琅也知道自己此等行为颇见不得人,越往后头说话,这音量便越低,最后干脆低到了尘埃里,眼巴巴地瞅着程渺渺,乍一看,还挺像哪家的傻二哈。
一米八的大高个,光长个子不长脑子,程渺渺见这表哥,着实头疼,压根不想为他做什么诗什么词,可又惦记他话里说的——
到时候诗会上会用到的飞花令题字,他都已经写下来了,就在他手里那张纸上。
程渺渺眸心一动,没答应也没拒绝,只是淡定从表哥手中接过那张皱皱巴巴的纸,打开来看了看。
上头赫然书着几个隶书大字,梅,兰,竹,菊。
她默默记下,又将东西塞回到表哥手里,看萧定琅疑惑不已地看着自己。
“表弟何意?”
“表哥,且听弟讲。”她手指一伸,伸到书册上,道,“表哥想娶那卢姑娘,可是真心爱慕于她,而非儿戏?”
“这不废话?”
“想要与她和和美美,天长地久,长相厮守?”
“这不废话?”
“想要——”
“打住打住,表弟,我对卢姑娘的心思,天地昭昭,日月可鉴,你若还想问这些俗的,那就没必要了,我心慕于她,如苍山洱海,不可更改!”
好一个苍山洱海,不可更改,程渺渺心下冷笑,与萧定琅道:“既如此,表哥此举,弟觉,实在不妥。”
“如何不妥?”
“表哥既心系那卢姑娘,首先,便不该骗她。若真如表哥所想,卢姑娘到时因为弟之诗作与你两心相许,行嫁娶之事,届时婚后,卢姑娘日日想要表哥作诗与她,那可如何是好?表哥既不能将弟时时带在身边,弟也没那功夫日日替表哥作诗一首,来日东窗事发,这夫妻情分,只怕是……”
“那依表弟之见?”
程渺渺讳莫如深,将桌上那本宋词郑重地交到萧定琅手中:“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萧定琅眉头直突突,“你要我自己作诗?”
程渺渺理所应当:“有何不可?”
“可距离这诗会只剩七日了!”
“昔有曹植七步成诗,今表哥你还剩七日,足足够了!”
这是一个情况吗?
“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建他独占八斗!此等魏晋风流人物,岂是我等匹夫可比?”
这时候倒还挺有文化,程渺渺见萧定琅摇头再摇头的样子,果断掰住他的肩膀,“那表哥觉得,我与曹子建比,如何?”
世上鲜少有人敢拿自己和曹植比文采,若眼前这是个其他人,萧定琅定一个拳头过去,直问一句“你也配”?
可这是他表弟,是他七岁便能精通诗词歌赋的表弟,是他月余前,刚在大殿之上献出国策,被丞相收为关门弟子,被皇帝指着脑袋赞不绝口的表弟,程从衍!
萧定琅犹豫了,他犹豫了。
他比划了两根手指,在两手指间留下一个近乎其微、连蚂蚁都过不去的缝隙,不确定道:“可能,也许,就差了这么一点点?”
“既如此,我说的话,表哥信还是不信?”
“信……吧?”
“我说,表哥只要彻夜通读这本大宋词选,搭配研读诗之韵律,七日之内,自己做几个飞花令,完全不是问题!”
“人言否?”
“表哥!”程渺渺一改开始的颓丧,振奋道,“表哥这还是不信弟?表哥虽无曹植七步成诗之才,可也不是不通文章之辈,家族自小之教导,实非儿戏。弟非戏言,以表哥之所学,讨那卢姑娘欢心实在绰绰有余,何必要来此一遭,反倒叫将来埋下隐患?”
“你又不是不知道……”萧定琅惆怅叹气,“卢姑娘才情上京排第二,便没别的姑娘敢排第一,我那点三脚猫功夫,到她眼里恐还不够看的。”
“用心比欺骗更重要。”程渺渺警醒他道。
一句话怔住了萧定琅,他如大梦初醒,看着眼前的小表弟,再次被她超越年龄与世俗的智慧所震撼。
“是了。”他迟钝半晌,喃喃收起字纸,“你说的有道理,请你作诗,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世,总归还是得自己有点真本事才行。”
很好,这才是她的好表哥。
程渺渺心下满意,今日既得了他诗会提前泄的题,又打发了人,可谓是事半功倍。
她如今殷勤地看着萧定琅,只盼着他能早点走,别影响她开始做命题诗词。
可谁知,萧定琅喝完最后一口黄山毛峰,重重将那杯盏搁在了桌上,振振有词道:“本想着梅兰竹菊是你拿手的,才起了这四个字做题,现下要我自己回去做,看来我得回去好好翻翻辞海,挑几个易上手又不显粗陋的。”
程渺渺:“……?”
似乎哪里不太对劲?
萧定琅轰然起身:“行了,就这样吧表弟,今日听君一席话,如听一番圣贤书,为兄我要回去好好努力了。这本宋词且先由我带走,过几日再归还于你,就是一个小诗会,你也不必太拼命,给兄长我留点机会,好好养好身子才是!”
“不是……”
程渺渺一口老痰卡在喉咙里,目送他潇洒离去的背影,欲哭无泪。
你走就走,你要改飞花令的题字是怎么回事?
你别走,你倒是先把题字留下啊!
“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建独占八斗。”出自《南史?谢灵运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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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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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表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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