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伦走出帐篷,心跳得很快,这是他十九年来第一次和别人同住。
他还记得四岁时,那栋金碧辉煌的大房子里,兄弟姐妹们在院子里玩球,他躲在一旁偷看。
可他那远大于常人的体型根本藏不住,哥哥冷下脸,姐姐抱紧球,弟弟嚎啕大哭,妹妹躲到柱子后,没多久就四散逃开。
孤零零的球滚到他脚下,他小心翼翼,如呵护珍宝般将它捡起。可“砰”的一声,球炸开,因那尖锐的龙爪划破它的表皮。
男孩在原地愣了很久,收拾起地上的狼藉,给皮球挖座坟,又捡些树枝,用指甲削出座破破烂烂的墓碑,立在角落里。
他路过调笑的女仆,女仆在他身后窃窃私语。他路过管家,管家目不斜视。他路过守卫,守卫冲他咂舌头,发出“嗒嗒”的声音。
小多伦按习惯与遇到每个人问候,但依旧无人搭理。他掀开开阁楼的门,这里一年四季都带着酸涩与潮意,肮脏又逼仄,必须低头才能前行。空气中飘满灰尘,很暗,只有微弱的光亮能从脑袋大的换气窗里挤进来。
这是他的房间,除了床和杂物外什么都没有。
男孩走到小窗旁,弯腰,往阳光里窥探。院子中,他的手足们又回到那里,大哥把球扔出,砸在小妹头上,激起一阵哭声,紧接着,幼弟也跟着哭。大哥满脸通红,姐姐手忙脚乱地把弟弟和妹妹抱进怀里。
男孩笑笑,缩回不合身的小床,枕着从妹妹玩破的娃娃里抽出的棉絮,盖上一袭女仆丢掉的褪色窗帘,沉沉睡去。
多伦拍拍脑袋,把回忆倒出,打开宿舍的门。这是专门给兽人等大体型种族设计的房间,两张床占据大半地面。剩下的空间只够摆放两台狭窄的柜子,衣服与杂物都放在这里。
他低头穿过房门,坐在床边发呆。过会,他站起来,扫地、铺床、擦拭衣柜,把本就毫无褶皱被褥梳理过一遍又一遍。
上次这么做还是在教会里,在那专门收留龙人的学校中。听说修女临时决定检查宿舍,他也是像这样一遍遍打理房间,忐忑不安、心跳不已。
他的努力换来一颗糖,那股奶香至今还弥漫在喉腔。修女脸上的皱纹上扬,干瘪的手轻抚他的头顶,他的每根发丝都记得那时的触感。那天,某个小男孩第一次听到那句话:“真棒!你干得好哇!”
有人敲门,多伦回过神,赶忙收拾好扫帚与抹布。开门,克劳克站在门外,对他行礼、问好,走进房内,找了张床坐下。
多伦小声提醒那是自己的床,克劳克一愣,面容紧绷着向他道歉,躺到对床去,拿出笔记本,靠在床边翻阅。
多伦又小声提醒他,他把笔记拿倒了。克劳克合上书,闭眼,对他说声谢谢,再次打开书本。
他一会靠着枕头,一会坐直身体,一会侧过身,一会又盘起腿。半晌,笔记都没有翻动一页。
多伦想和他说话,张张嘴。
“多伦总是说些莫名其妙的东西。”耳边似乎响起抱怨。
他闭上嘴,呆坐在床边,时不时往黑发少年窥去。
克劳克忽的叹气,收起书本,把头撇向他:“请问,有什么事?”
多伦捏紧手指,舔舔嘴唇,想说很多话,聊聊外头,聊聊矿区,聊聊克劳克或是矿上的别人,或是聊聊天气……什么都好!
但这些是不是有些僭越了?多伦想。森德先生有什么理由听他说话呢?他们才认识,连铁皮都没耐心和他聊这些!
龙人挠挠头,半晌才憋出一句:“刚刚把热水……对不起。”
克劳克摇摇头说没事,转过身去。
屋外响起猫头鹰的咕咕声与风推搡树木的声音。接着是一些笑骂,那应该是人类矿工们在打牌,或许是在庆祝刚刚的胜利。但这些森德先生是听不见的,龙人的听力要敏锐得多。
也许应该让森德先生出去玩玩,多伦想,无论是喝酒、打牌,还是同人类的矿工们说说话,都比反复翻弄笔记要好得多吧。
但他什么都没说。空旷的房间里,纸张翻动的声音与森德先生的呼吸声钻入耳内,多热闹啊。多伦上了瘾,有些安宁,又有些高兴。
以往这个时间,他会尽量使自己忙碌些。可他如今却在发呆,这真浪费,去外头锻炼,或是看点圣骑士考核的书,都比发呆要好得多……但他还是在发呆,也只想发呆。
月光照在他眼角,多伦才反应过来,时间已经不早了。于是提起水桶,到屋外的水泵去接水。多伦望着冷水顺着桶壁滑下,在流水声中出了神。
如果在帐篷里再反对一下就好了,如果他反对的话,森德先生就能和人类室友住一起去吧?
可他最后什么也没说,只因抱着一种可笑又幼稚的私心——想在夜晚听见其他人的呼吸,谁都好,只要能看他,不用太在意,一眼就好。或是和他说说话,不用太多,一句就行。
森德先生是好人,虽说看他的眼神有些奇怪,但他依旧是很好很好的人。他做错了事,却没有受到责骂,他笑着告诉他没事,还往他嘴里塞进一颗糖……
清新的甜味与修女放在他手上的奶糖慢慢重合,他想,他很长时间里都会记得这股味道。
这样的好人愿意和他住一块,实在叫人高兴。但这样的好人,也不该跟怪物待在一起。
冰冷的触感将他拉回月下,他匆忙又小心地拧紧阀门,把水倒进宿舍旁的魔力炉里。又接桶新的,提着桶找到洗澡用的空地。
这里四处是石头砌成的圆形水池,这便是矿场的澡堂。此刻,这里没什么人。对于矿工们来说,出身臭汗后,早早躺进热水里是一天里难得的享受。只有多伦会在这个时间段来,毕竟在一群带有敌意的目光中实在洗不下去。
他把自己沉入冷水,看见水中弯月,想起离圣骑士考核只有半年的时间了。出教会学校的这两年来,说是游学,但他学了什么呢?被假乞丐骗光了钱,又被“同伴”卖到这里,一直到现在。
算算日子,他得赶紧完成老板的嘱咐,赶回圣都参加考试去。
可他能通过吗?这次出来,他既没有得到足够的历练,也没积累多少知识,回圣都只会让修女与母亲失望。
可约定就是约定,问候修女是肯定要去,还有母亲也得……是啊,母亲,他有多久没见过她啦?
多伦在水中直起背,惊觉已经八年零四个月又二十三天没有回家过了。
他又想起对他避之不及的兄弟姊妹,父亲的痛斥与冷眼,还有母亲把他交给教会时流下的泪滴。
啊,他不小心勒断肋骨的弟弟现在还好吗?母亲是不是又生了几个兄弟姐妹?老狗罗伯特是不是还活着?
多伦捏住鼻梁,想得太多啦!要是被修女知道,肯定会骂他矫情的!
远处能看见篝火,人类同事们似乎在跳舞。篝火上好像烤的是兔子,油脂的香气一路飘来,他仿佛看见油渍从皮下涌出,被火舌舔去。
多伦摸摸不争气的肚子,咽下口水,龙人过高的代谢让他无时无刻都感觉到饿,还是不要这样呆下去比较好。
他简单擦拭身体,准备换衣服,却发现自己把换洗衣物忘在房间,只好用换下来的衣服简单遮住身形,迅速跑回房间去。
克劳克看向回来的多伦,浑身僵住,用笔记本遮住脸,身体蜷缩在一块,尽力往角落靠去。
多伦眼中忽明忽暗,以为他还在为之前的事生气,便一声不吭地穿好内衣,把头埋进枕头里。告诉森德先生澡堂的位置,并且自己已经烧好了水,现在洗漱正合适。
少年模糊的“嗯,唔。”两声,扔下书,起身,裹住身体。快步跑到门外,“砰”的甩上门,靠着门边坐下来。
上次和他人在封闭空间内独处是什么时候了?尴尬与不知所措并未因多伦对他的特殊性而减去半分,反而更让人难以忍受。毕竟无论愿望是什么样,现实中他与多伦连熟人都算不上。
克劳克搓搓脸,找到水池,往脸上泼把冷水,打个机灵。决定还是洗冷水澡,让自己冷静冷静。
多伦看看被摔上的门,有些不知所措,自己哪里做错了?联想起森德先生刚刚遮脸的动作。他绝对是被讨厌了!果然,就应该让森德先生到人类那边去,他只会把事情搞得一团糟。
在克劳克再度回来时,一双金色竖瞳盯住他。他皱皱眉头,在那古怪的目光下回到床边,僵持许久,克劳克开始检讨自己是不是什么地方没有尽到礼仪,惹得多伦不高兴。
“对不起。”多伦忽然低头道歉,“要不森德先生还是换房间吧,您是个好人,其他人那里应该还有位置。”
克劳克:“?”
“不。”他努力让笑容和善些,“这里很好。”
“真的?您不觉得我很烦吗?”
“当然不会。”
我甚至觉得你话太少。这句话克劳克没有说出口,别人不抛来话题,他与哑巴无异。
多伦知道,这话大概率不是真的,但还是有些高兴,掀开被子,躺进去。
“矿场一般什么时候开工?”他听见克劳克这么问。
“大概五点半。”
“那得早点歇息。”
身后不再有声响,很快,随着轻轻的吐息声,蜡烛的火苗归于沉寂。
多伦偷偷看向对床,黑暗对他不是阻碍,一切都很清晰。
克劳克没有睡,坐在枕头上,望着窗外的夜空。他看了很久,克劳克坐了很久。他只好小声提醒他,夜已经深了。
少年浑身一颤,看过来,摇摇头:“我等会就睡,别熬夜,你明天可比我累,得先下矿去呢。”
多伦没说话,他只是怕自己会打呼噜,影响克劳克入眠。
克劳克看见那双在黑暗中发光的竖瞳,投了降,闭眼,躺下,盖好被子,侧身对着墙。
多伦放下心来,总算合上眼。
似乎能听见叮咚声,空气中逐渐泛起潮意,应该是下雨了。外面工友们的脚步声混乱起来,有人在骂天气,有人在收拾烤肉和火堆。
龙人有些烦闷,尾尖甩甩,捂住耳朵,才慢慢放松躯体。
等没有其他声音,克劳克坐直躯体,凝望夜空,静坐很久。
明明疲倦几乎满溢,大脑却依旧清醒,黑暗中,少年叹口气,取下内兜里的昏睡药剂。
……
第二日一早,屋外还挂着星星。
多伦的生物钟准时响起,他揉揉眼,慢慢起身,往身边看去。
森德先生还没醒,被子从他身上滑落,露出肩膀来。多伦轻轻帮他盖好被褥,略微思考,让被子裹得更紧了些,满意地点点头——这样应该就不会再滑下来。
矿工队每日免费供应两顿饭,早餐与午餐。多伦抚平床铺上的所有褶皱,推开门,走入满天星斗下,找到被改装成厨房的工棚。
他来得有些早,麦粥还在灶炉上,但却已经有两人在等候。
桑迪亚哥与青草向他点头示意,他们三个这一个月来常在这个时间碰面,如果不这么做,人族会把他们挤到队伍末尾。只有当工头的铁皮享有些许特权,能不用排队就领到餐。
多伦与他们简单打个招呼,十多分钟后,厨师打开粥锅,热腾腾,加了豆子与奶油的麦粥新鲜出炉。多伦等人拿着餐盘上前,厨师在上头摆一碗粥,一块面包,一点点用盐水煮熟的土豆,抹了黄油的烤苹果和几块饼干。
克劳克不是矿场的雇员,没有领取食物的资格。多伦正考虑怎么把这些分成两份,就看见青草与桑迪亚哥各自撕下半块面包,放上他的餐盘。
“这不是给你的。”桑迪亚哥说,马上扭头离开。
青草“嗯”了一声,蹲在旁边的石头上,右手抓起粥水,狼吞虎咽。
多伦朝他们道谢,把这些事记在心底。
东方吐白,星星隐于云后,秋风又开始在山谷间奔腾。龙人用右臂遮住餐盘,小跑着往回赶,希望食物不要冷掉。虽然他自己没有什么,但听说人类吃冷食,会闹肚子的。
打开房门,里头寂静无声,初晨的房间里还有些灰暗。多伦把被风卷起的枯叶挡在门外,拿根蜡烛,点燃。
克劳克依旧躺在床上,多伦撑着脑袋蹲在床边等了一会,但如果再不起床,那饭菜就要凉了。
他纠结片刻,觉得哪怕被骂,也得叫人起来。食物是好东西,不吃可不行,尤其是森德先生,他太轻了,得长些肉才好。
龙人摇了摇少年的肩,轻轻呼唤他的名字,可克劳克就是不醒。
一种预感出现在多伦心头,他脸色逐渐惨白,用颤抖的手捏起蜡烛,缓缓靠近克劳克的脸。只见那原本白净又精致脸上,此刻只剩一片铁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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