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死了一次。
死因:溺水。
“南纬23度25分12秒,西经107度57分02秒,死亡地点距离千域岛32海里。”
黑暗与逼仄让习籽的瞳孔紧缩了一下。
“5012号水手,你的任务失败。让你在24小时内,捅死你哥哥,可你自己却被杀了。”金属闹钟里厚重的老年音如影随形。
他焦躁地拍掉闹钟,想结束这催命般的命令。
倏地,他只觉胸口一闷,喉咙一甜,喷了一口血。
“这是对你的惩罚,你认吗?”那诡异的声音震得他耳朵发麻。
“你究竟想干什么?”
对方却装死了,没有动静。
上船后,他一共死了四回。
安眠药过量、颈动脉被割、窒息和溺水。
奇怪的是,每次他都会被救活。跟他一起出现在船舱A寝区的,还有一个时而没有情感、时而又沧桑的机械老年音。
“小习……”鸡窝头、胡子拉碴的男人把一只手搭在习籽的肩膀上,“你和谁说话?”
他是习名,习籽的哥哥。
习籽鼻腔里哼了一声,甩开男人的胳膊,打开舱门去甲板上透气了。
一个月内在船上死了四回,习籽一点清晰地知道船上有人想置他于死地。
那又怎么样?
反正他了解游戏的规则,自己死不了,顶多是被杀后重新开始。
“别离栏杆太近,晚上多穿点,风大。”习名的声音飘上来,“大副他们今晚会有行动,小习……”
“我不知道你们的任何计划,你也不用费尽心思讨好或者利用我。”习籽冷笑,“毕竟,我俩不熟——”
习名劝不动,便折返回了船舱。
破风苍号在海上荡了小半个月,收获还是丰盛。
这次出海的原计划是把捕获的二十五吨鲷鱼送往千域岛,卖给当地的海鲜交易市场,以获得一笔不菲的收入。
海上法则,多劳多得。习籽又是水手里最勤快、捕鱼最多的,在海上的极端环境,优秀的人越容易成为他人眼红和嫉妒的对象。
据他所知,杀人越货的惨案,在远洋渔船上数见不鲜。
几个月前,鱿钓船的船员在前甲板下笼,脚踝却被笼子上的渔绳缠绕,直接从船舷上被绳子拖拽进了水中,溺水身亡。
当地警方出具的尸检报告是意外身亡。
是真是假,意外还是他杀,只有当时船上的人门清。
“5012号水手,杀人还是被杀,二选一。”声音响起时,习籽正靠着桅杆发愣。
“我不会杀人,我也不会死。顶多回到那个发臭的……”
机械的声音颇有愠气:“三天前,破风苍号船长刘希从出轨了轮机长李平和的妻子,李平和联合大副和二副以送餐为由杀害了刘希从并抛尸大海,全过程你亲眼目睹,你是局中人,船上的人是不会放过你。”
“我死不了。”
“你认为他们杀了你,你不反抗,就能赎清他们的罪孽?”苍老的声音变得冷漠,“这是滋长!”
“我死不了。”他还是这句。
“可你将永入轮回之境,不破不立,杀了你哥哥,你就是戴罪之人,和他们一样,都是手上沾血的恶魔,人性的天平有了砝码,才会平衡。”
习籽不明白,为什么杀的这个人一定是习名?
虽然两人不是亲兄弟,还互不对付,老爷子百年之后,他俩要为了家里的一亩三分地争个头破血流,但习名是船上唯一一个待他好的人,会把仅有的蔬菜和水果留给自己,他也不愿意当这个恶人,至少现在不愿意。
有罪该由法律来裁决,轮不到他越俎代庖。
习籽望着悬挂于天际的一轮银盘:“你究竟是什么人?”
静谧的夜空中,那苍老的声音没有回应。
每次一问起对方的身份,对方就没影了,他早就习惯了。
习籽从容地点了根烟,在甲板上吞云吐雾。
“我是谁?我是什么人?”
他一遍遍地默念着,就算知道没人回答他,他还是天真地抱有一丝能被人听见,并且得到回答的幻想。
从他牙牙学语起,那声音就一直伴随着他。
出车祸被撞得四分五裂、被人放血割器官、甚至被枪击……这些在常人看来匪夷所思的事,在习籽身上是家常便饭。
他甚至有时候怀疑自己不属于这个世界,而是一个异世界的入侵者。
就像攻击免疫系统的病毒会被白细胞吞噬掉、感染系统的木马病毒被杀毒软件清杀……
他以为前四次也跟往常的意外死亡一样,是因为没按既定的选择做出决定被杀。可苍老的声音告诉他并不是,这四次死亡是被人灭了口,因为他窥见了船员们杀人。
“距离杀人狂宴还有半小时。”声音突然变得空灵澄澈,在他耳畔嗡嗡作响。
上一次这个声音响起,他还在床上睡觉,时间重置回到半小时前。
这意味着……
要么被杀,重新开始。
要么杀掉习名,时间滚轮继续向前。
二选一。
在被人监视和掌控的18年里,他把专属于自己的游戏规则摸得一清二楚。
他和常人不同,活在一个时间轮回的闭环内。
只要自己被杀,就会回到被杀前半小时所处的环境和状态下,像闯关游戏,一旦迈不过去就会一直卡在原地踏步。
“如果我自杀,会回到原点么?”习籽仰起头,对着虚空戏谑。
虽然看不见摸不着,但他的人生轨迹一直被声音所窥视,没有**可言,只要他在做一个重要节点的判断时,声音会如约而至地干扰他的选择。
当然,更准确的说法不是干扰,而是设计一种既定的程序路线。
他在航运职中摸了三年鱼,高考结束后如果没考上航运学院,就打算回家啃老,他爸有几家遍布全国的私人银行,够他一辈子吃一辈子老本。可破风苍号出港前一天,令人厌烦的声音告诉他,必须赶到乌尔姆码头去见他的哥哥,并一起出海。
他不信,也不想去完成那个全身腥臭的工作,便耍小心思偷偷打车去老爸的顶级别墅躲清闲。
随后,发生了一起重大的追尾事故。
他躺在手术台上,听到了主刀医生的呼吸和心电监护仪的长鸣。
随着象征他生命的折线图趋于平缓,他猛然睁开眼。
果不其然,他重新回到公寓,他只能做出一个和那声音吻合的选择。
这就是他的宿命。
海浪拍打船体,轰隆作响。
习籽被冷得像冰的声音收回了神:“无可奉告。”
他把烟头熄灭,理性地分析道:“轮机长和水手杀了船长,都有罪。我只要杀掉他们其中一个,就有罪,不一定非得是我哥哥。”
“这不一样。”那声音决绝地下达着庄严的指令,“你哥哥没有参与杀人,理论上可以置身事外。可你杀了本就有罪之人,没有任何意义。你必须拉你哥哥下马,才能和这些恶魔一样,变成同一条绳上的蚂蚱,这是法则。”
去你妈的——
突然,耳边猝不及防地响起滴滴的电子倒计时音。
他甚至有点耳鸣,没搞清楚状况,船舱转而飘起了慎人的音乐。
音乐如泣如诉、断断续续地从四面八方传来,就像海女的低吟,摄人心魄。
广播!
这个时候怎么会有广播的音乐声?
习籽脑子转得飞快,航海手册的船员条例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下午两点半,放午休音乐。晚上八点放晚间电台,播放航海新闻。
习籽的电子手表上显示着现在的时间——23点21分。
不对,习籽淡定地裹好衣服,他刚踏上旋梯的第一个台阶,突然船身像被巨兽撞击一般猛地剧烈一抖!
他直接被甩飞出去,肩膀撞上了桅杆,嘶……
海浪层层扑打,他只好就近抱紧栏杆上的渔绳,很快,抖动的幅度削弱了,他才艰难地躬身前行。
忽然,诡异的音乐应景般地从宛转悠扬变得澎湃激昂,如万马奔腾。
怎么回事?太反常了!
深夜诡异的音乐,海上突起狂风,作为水手的他,在此前没有收到任何的通知。
“杀人狂宴提前开始——”声音像在讪笑,“祝你好运,记住我的话,杀掉习名,进程重启。”
滴滴滴滴——
电子音急促地如同鼓点后,“嘟”地一声彻底消失在虚空。
他又被猛地一颠!
颠得后脑勺撞上船舷的那刻,习籽差点把晚上吃的金枪鱼给呕出来。
他蹲下身,攥紧拳头,手握渔绳,徐徐朝着船舱的就寝区挪。
按正常的作息,这个点除了守夜的水手和轮机员外,其他船员都应该在养精蓄锐,可如此嘈杂的环境,入眠的人肯定都惊醒了。
习籽刚靠近舱门,一声嘶吼声歇斯底里地传了出来。
里面噼里啪啦的,好像有人在猛撞和打砸什么,然后,争吵声断断续续混杂着各种撞击声,此起彼伏地响。
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舱门从里面被人一脚踹开!
金属舱门“咚”的一声巨震,习籽下意识往后一闪。
天空银蛇狂舞,一道闪电劈入远海。
一张血肉模糊的脸闪现在他眼前。
习籽被那人死死地掐住脖子,窒息感汹涌而来。
那名水手魔怔般龇牙狂笑:“哈哈哈哈!我杀了你们!我杀了你们!畜生!畜生!”
习籽借着船晃动的力量反剪住他的双臂,膝盖往他的腿关节上果断一顶,那人腿一弯,跪趴在夹板上。
“发生什么了?”习籽问。
水手那粲然的笑在电闪雷鸣的加持下,如同狰狞的恶鬼。
他狂喷了一口鲜血,身体痉挛,一命呜呼。
就这样……死了?!
习籽看过太多血肉模糊的大场面,可昨天还一起打牌喝酒的兄弟死在跟前,他还是难以接受。
他定睛一看,那水手的胸口处像被炮轰过一般,捅了一个血窟窿,肠子内脏哗哗炸开,黑血淌了一片。
到底发生什么了?
习籽气血翻涌,心一横,咬牙切齿地往里冲。
作为防身之用,冷静地掏出了一把别在腰间的短刀。
绕过舱门时,他吸了好几口气,祈祷着海神庇佑。
里头的机器和渔具充斥着难闻的腥臭味。目光所到之处,尽是一片血腥场面。
习籽惊得嘴都合不上——
李平和带着大副和二副,三人各持一把匕首正疯狂地血洗就寝区。
他们疯了似的见人就捅,好几个轮机长手底下的水手在几个角落里狰狞地堵着要逃跑的人,以防有漏网之鱼。
这是一场有预谋、有计划的杀人游戏,被那个声音说对了。
这艘船上只有手上沾血的人才能存活下去,干净的人都得死。
地上七零八落地躺了几具尸体和血肉模糊的残肢断臂,习籽慌乱地寻找哥哥的身影。
暗地里,大副孙昊通突然从侧面包抄过来,一把闪着银光的匕首径直往他的胸口捅,习籽两手一震,三步并作两步往他身后一绕,擒住他的手腕往下一压。
孙昊通“啊”地惨叫一声,匕首“锵”地落地。
习籽单手扣住他,短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别动!你的命掌握在你自己的手上。”
轮机长李平和与二副杨云松两人眼神对视后,默契地朝附近的昏暗处抬了抬下巴,那边的水手得了令,将习籽逼住封闭的杂物室。
一个人高马大的壮汉不知从何处闪了出来,一拳抡在习籽的蝴蝶骨上。
“啪!”
习籽后背吃痛,手臂一顶,直接卸了大副一条胳膊。
后背、小腹和手臂各中了一刀,习籽还在咬牙坚持。
难道真的要杀人么?
那声音告诉过他,人性的天平一旦倾斜,要想活命,就必须手上沾血,否则这些手上有人命官司的人绝不会善罢甘休。
恍惚之际,习籽眼前霎时一亮。
刺眼的强光闪瞎了所有人,大家下意识地闭眼。
船身被猛地一震,又是一片天旋地转,所有人几乎同时匍匐在地。
“小习!快跑!”习名的声音一闪而过。
习籽就着强烈的白光,想借机突围,可这群杀疯了的混蛋此时早已经没了理智,见人就砍。
电光火石间,一位人高马大的水手在刺眼的光线中硬生生辨认出方向,抄起一把斧头往光线放射的方向抡过去。
斧子在空中高速旋转。
唰!唰!唰!唰!
“哥!快跑!”习籽吼。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咔嚓”一声,那炳巨斧插入了习名的胸口。
刺眼的强光陡然降落,强光手电筒砸落在地,噼啪作响。
船外电闪雷鸣,狂风大作。
同父异母,相处了不到一个月,让他刚感受到家人温暖的哥哥,死在了他的怀里。
此时,苍老的机械声响起:“5012号水手任务已完成,下一个任务已送达,请在确保破风苍号顺利抵岸的前提下,杀光所有人,祝你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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