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缓缓睁眼,望见紫藤树下,那座新坟土壤突然拱起一团,他面色一喜:“哥哥?是你吗哥哥?”
一条白蛇从土里钻出脑袋,弟弟脸上笑容僵住。
那道白影一甩尾巴,从庭院爬进老宅,攀上屋顶,盘踞于房梁之上,镇守在此地。
弟弟抬头,呆呆望着那条白蛇。
他咬咬牙,将宅子里的生活用品一股脑儿搬出来,在庭院角落里做了窝,此后无论风雨寒暑,只守在这里,寸步不离。
他裹着被子,委屈得鼻涕眼泪一起流:“你不在,连一条白蛇也来欺负我。”
“为什么你走了,我还活着,白蛇也活着。”
“你忘记教我数数了,我不会数数,都不记得你去世了多久,总觉得你昨天才离开我,永远只在昨天离开我。”
“以后你的师父,就是我的师父。我会听你话,我会一直守着他,你要记得回来看我,好不好?”
“那条蛇一直盘在老宅里,我不敢进去。”
“你不是说要给我耍一辈子的蛇吗,你骗人。”
“哥。”
“我想你了。”
“我没有一天不想你。”
……
下雨了,弟弟缩在角落里睡觉。
众人看到房梁上那条白蛇趁夜色爬下屋柱,朝着庭院角落游来,时逢春上前一步想挡住它,却被褚无相拦下。
时逢春:“师父?”
“你看它。”褚无相提醒。
时逢春扭头,望见那条白蛇钻到弟弟身旁,它周身绽出莹润的白色光华,自动隔出一个小型结界,悉数将夜雨抵挡在外。
结界之内,风声渐歇,弟弟安睡其中。
那白蛇头顶,悬空出现了一只身缠红绳的三清金铃,正摇晃着发出清脆响声。
时逢春惊讶地望着这幅场景。
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在此刻,全数串了起来。
时逢春犹豫了一下,往前走几步,来到那金铃面前。
他伸出手,欲要触碰,红绳陡然一松,金铃自动落在了他手心。
“红绳系的是这个世界的主人最大的执念。”褚无相提醒他,“它现在,落在了你手里。”
时逢春有些没反应过来:“所以,我……是那个执念?那谁是这个世界的主人?”
褚无相默不作声看着他。
时逢春呆望着手中金玲,伸手想要将上面红绳尽数拆掉。
“别解开它。”忽然有一道温和的少年嗓音传入耳中,语气像在哄他。
时逢春瞳孔微微一缩。
抬头,只见白蛇头顶隐隐约约现出一少年人形来,那是哥哥的身影。
他轻轻落地,站在时逢春身前,笑着将他打量。
“长大了,竟比我还高出一头了。”
哥哥踮脚想要揉他脑袋,无奈身高够不着,只得叹一声,没好气道:“臭小子,头也不低一个。是不是小时侯哥哥对你不好,踢你,骂你,记恨哥哥了?”
时逢春忍不住抬手挡住眼睛,声音哽咽:“我不知道,这里会是你的世界,也不知道我就是你的执念。”
少年笑笑:“多大人了,还哭。”
他伸出手,轻轻替时逢春梳理那一头乱糟糟的卷发:“我死后方知,母亲为何死也要将你抚养长大。”
时逢春红着眼抬眸看他。
少年说:“你不是一只普通的念,你是我父亲阵亡那年,由战场上那些死去的士兵对家中亲人的思念化成的。你可知道,母亲为何给你取名逢春?”
时逢春吸一口气:“因为我是春天出生?”
“对,也不对。”少年笑道,“你出现在咱们家门口的那一天,正逢山间第一树桃花开,母亲说,那天她看到父亲回来了,远远看了她一眼。”
“逢春啊,久别的人,会在春天重逢,正如母亲和父亲。”
“也正如,你和我。”
时逢春低头,掩住眼底神情:“那蛇……”
少年说:“它是我的念,你看,我对你的思念只能化成一条蛇,不能像你一样,化成一个人,哥哥很没出息对吧?”
时逢春小声嘟囔:“才没有。”
“我也没想到,你明明怕它,却还让它留在身边,一留就是八百年。”
时逢春侧开脸:“是它自己赖着不走。”
少年笑道:“它当然不会离开,它本就是为你而生的。”
“我、我还记得你说你恨我,嫌我是个麻烦。”
“恨你什么?恨你受到咱妈的偏爱,还是恨你差点让哥哥丧了命?嘴上说说而已,哪能真的恨啊,弟弟。”
时逢春肩膀塌下来,少年抬手按住,像小时候伺候他穿衣一样,替他抚平肩头的褶皱。
“我也记得,你小时候不吃饭,非要等哥哥回来才肯吃;晚上睡觉,哥哥睡相不好,也是你偷偷起来给哥盖被子,那么小一个孩子,就学会照顾人了……”少年轻轻地笑。
“说起来,活着的时候没听你叫过哥,只有在暗巷那次,当时我被打得意识不清,也不知是不是幻觉,总隐约听见,你好像叫了一声哥哥。今天你告诉我,是不是?”
时逢春脸色略有些不自然:“……不记得了。”
“你这孩子。”少年无奈地摇了摇头,他转头看向一旁的褚无相,眼神渐渐亮起来,“师父。”
戚还山不知为何,离得远远的,他守在门口,听不见他们说话。
褚无相视线从他身上收回,回望着少年:“我很高兴,能与你再次相见,逢青。”
少年神色欣喜,冲褚无相深鞠一躬:“这么多年,您还记得徒弟,徒弟便觉得开心了。往后,逢春还有劳师父帮忙照顾呢。”
褚无相点了点头,看着手心里凭空凝出的一张白色纸片——时逢青,享年八十八岁,寿终正寝。
少年看到那张纸片,知道自己该上路了,褚无相看了看他,少年冲他坦然一笑。
屋内刮起一阵风,少年的身体逐渐变得透明,他又一次对时逢春说:“铃铛上的红绳,别解了啊。把我心中这份执念,留下来。”
时逢春手顿在半空,问他:“为什么啊?”
“还能因为什么。”少年整个人被风托起,轮廓显得愈发不真切,“我的执念,就是要你好好活下去啊。”
这执念一天不停歇,金铃一天不解,弟弟便一天不死,老宅里的白蛇便一天不消失。
“走了啊。”少年冲他招手。
“别,”时逢春突然伸手,往虚空中一抓,却抓了个空,“哥!”
“哎。”少年猛地回头,眼睛晶亮。
他轻轻拥过来,好似一阵山风,将时逢春抱住:“哥不会走。”
“哥哥会化作一条白蛇,永远陪在你身边……”
树干粗的狂风旋成一股细细的麻绳,所有动静骤然消失。那留恋人间的不舍情绪也尽数不见,庭院内恢复平静。
只有庭院中那条白蛇,悄悄爬进了角落里弟弟的怀中,轻轻搂着他,哄他酣眠。
雨停了,月光清亮如银,留得半窗花影,照见榻上人好梦。
那些想见的人,没来得及说出口的爱,以为已经失去的东西,或许都化作了某种看不见的陪伴,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一直藏在某处,悄悄看着你呢。
褚无相托着那盏纸化的花灯,顺着风送走,他轻轻一眨眼。
世人皆怕蛇,可谁知道里面会不会有一两条,是谁的亲人留在这世间的思念呢……
“蛇,蠢然一物耳,乃恋恋有故人之意。”——《聊斋志异·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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