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舟山休假回来后，沈清冉在QA流程上，提了离职申请。
她这一举动，直接惊掉了许多人下巴。
毕竟在此之前，熟悉沈清冉的人都知道，她可是一门心思升职加薪，直冲着五年当上游戏主美的路子去的。
九九一连给沈清冉发了无数条消息，沈清冉有理由怀疑，以她的性格，如果不是因为在上班时间，两人又不在一个办公区，她保准会冲过来摇晃自己肩膀连声质问。
祁老师对此倒是没有太大反应，可能之前沈清冉和黎爷的分歧，他已有所耳闻，在收到沈清冉的离职申请后，他只是问了一句：
“想好了吗？猪厂离职半年内都无法重新入职，而且公司大方向是降本增效，HC一直在缩紧。”
言下之意，你决定做好，以后想回头可没那么容易。
面对导师的问题，沈清冉很有礼貌地回复道：
“谢谢祁老师这些年的栽培，往后的路，我想去看看别的风景。”
于是祁老师通过了她的离职申请。
办理离职手续那天，黎爷特意约沈清冉在咖啡厅聊了一次。
摩卡咖啡醇香的气息里，黎爷缓缓开口：“其实一开始，我更倾向于调糯米来手游支援。”
沈清冉没有意外，只是点头：“糯米确实比我更适合和你搭档。”
“但是后来我偶然看到你之前设计过的一张火男大漠孤鹰的皮肤草稿，我改变主意了。”黎爷平静道。
沈清冉微微一怔。
她以为自己来手游，更多应该是祁老师和浩哥的意思，怎么……
至于那张大漠孤鹰的皮肤，还是好几年前，她刚来《武魂无疆》时的废稿，花了一周时间设计，可惜最后还是没有被祁老师采用。
黎爷又道：“那张皮肤你的设计灵感应该是来自于王维的名句‘长河落日圆，大漠孤烟直’？还参考了战国时期秦人士兵盔甲的特点，整体风格类似于《浸岛之魂》里的武士。有艺术感的同时，也改善了《浸岛之魂》里武士设计不符合大部分中国玩家审美的缺点，”
《浸岛之魂》也是沈清冉很喜欢的一款3A游戏，当初游玩时，她就曾被里面以风为指向，芳草地连绵不绝的场景设计而惊叹。
“通过大漠孤鹰的皮肤，我能感觉出来，你对中国传统审美的运用，确实登峰造极。这也是我最后和浩哥他们商量，希望让你来手游当原画组长的原因。” 黎爷如此道。
沈清冉耸耸肩，“可策划组投票过后，还是选了糯米的黄金战士皮肤，理由是更符合土豪玩家的审美。”
黎爷颔首：“虽然私心而言，我确实很欣赏你的设计，但如果两个皮肤摆在我面前，我想我也会毫不犹豫投黄金战士。”
“你有才气，有想法，可我们毕竟做的是商业化游戏。”
“商业化游戏，我们要为整个项目组的营收负责。”
听到黎爷的话，沈清冉垂下眼眸。许久，她重新抬起眼睛，问黎爷：
“黎爷，我能否请教一下，您在游戏行业呆了多久了？当初又是因为什么入行？”
或许是被沈清冉的话触动什么回忆，黎爷的表情突然变得柔和起来，他叹口气，道：
“你不问，我还真快忘了……应该也有十多年了吧？”
“至于你问的我入行初心。”那张典型的略带疲惫的中年人的面孔上，闪现出一刹那独属于少年的光彩，他喃喃道：
“现在你们这些小年轻应该不知道了，在我那个年代，《魂斗罗》、《街霸》可是很火的。我每天放学就趴在游戏厅看他们打，偶尔自己跑去偷偷玩游戏，就会被家长提着耳朵呵斥，回家就是一顿竹鞭炒肉。等我毕业入行的时候，游戏被视作洪水猛兽，国家还出了文章，说这是电子海.洛.因……很长一段时间，我回家都没法和家人沟通我的工作。”
电子海.洛.因……
多么熟悉而又带有时代感的名词。
想起自己高中时候看到的一篇篇官媒文章，沈清冉的眼里同样出现一瞬的黯淡，但很快，她又抬起眸子：
“可是黎爷，在我入行的时候，游戏是第九艺术的说法，已经渐渐被中国的新生代所认可。”
她深吸口气：“我记得法国的巴黎圣母院失火后，全球有不少玩家去《刺客》游戏里追忆曾经的巴黎圣母院。”
讲到这里，沈清冉认真注视着眼前资历颇深的数值策划，一张精致瓷白的小脸上，眸光湛亮如星辰：
“黎爷，我明白你之前说的商业化原则。《武魂》是一款很成功的游戏，也凝聚了项目组不少人的心血。我相信在你的领导下，它的手游也一定能大爆特爆，月流水过亿。”
“只是……工作这么多年，有可能的话，我还是想去尝试做一款自己真正向往的游戏，哪怕在国内，这条路被很多人视作走不通。”
她笑了笑，“但这世上，总得要有点理想主义，不是吗？”
“虽然最后的结局，极大可能是头破血流。不过俗话说得好，不撞南墙不回头，就算前面是南墙，先让我趁着年轻，去撞一撞再说吧。”
黎爷点头：“那我拭目以待，希望你以后一路顺风。”
等所有的手续办完，交还了工牌，沈清冉回到家，先是花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将这些年的画稿整理出来。
无数张场景练笔、国画风物和角色设计灵感里，占比最多的，还是当初一笔一画，精心描绘的《我们相爱吧》。
她看着画里的女主角，从学生时代的意气风发，到初入职场时的青涩懵懂，再到现在的沉稳冷静。
而她身边的男主角辰辰，好像还是学生时代的模样。
却已经和学生时代的他，截然不同。
说到底，她真正怀念的，真正无法忘怀的，并非凌辰，而是那个曾经付出整个青春岁月，肆意张扬而又勇敢无畏的自己。
凝视着一张张画稿，沈清冉终于下了决定——她要将这本画册完结出版，也算给过去的自己，一个完整的交代。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沈清冉一直在给整理好的画稿修订删改。
全新的《我们相爱吧》，沈清冉给它加上了许多文字和旁白，变成一本以女主角冉冉的成长，为主要故事线的长篇漫画。
漫画的开头，则是以那本著名的童话作为引子。
小王子，玫瑰和狐狸。
沙漠中坠机的飞行员，遇到有着秋天麦穗般金黄头发的小王子，听他讲述完自己离开B-612星球后，所经历的种种冒险。
其中最令人动容的，还是小王子和他精心照顾的那朵倔强又骄傲的玫瑰，以及小王子离开玫瑰后，心甘情愿被他驯养的狐狸的故事。
而在现实之中，谁是谁的玫瑰，谁又是谁的狐狸呢？
就在沈清冉画完新增的漫画结尾，微信突然收到一个人的消息。
看到熟悉的头像，沈清冉的眸光微微一动。
——是断联数月之久的凌辰。
“听他们说，你离职了。”他的话一如既往的简洁直白。
沈清冉回了一个“嗯”字过去。
对面沉寂了一会，就在沈清冉准备关掉微信，继续画画的时候，他突然打了个电话过来。
电话那头的男子声音略带犹豫，他说：
“冉冉，我们……复合吧？”
仿佛是为了解释什么，他急急又道：“我不介意你暂时失业的，我也和家里说过了，你刚好利用这段时间备考公务员，凭你的学历，考个博物馆、档案局什么的应该不在话下……”
他的话没说完，便被沈清冉打断：
“为什么又是要我考公？怎么，只有公务员才配得上你家高贵的背景不成？难道我一生存在的意义和价值就是成为某某的妻子，某某的母亲吗？”
她一声冷笑：“凌辰，如果我放弃我的工作和事业发展前景，作为你的队友去支持你的家庭，那你又能为我付出什么？你那不值钱的真情和可笑的忠诚？还是我生病时你要忙着打游戏，微信发来的几句不痛不痒的关心？”
面对沈清冉的嘲讽，凌辰也有些生气，“但你现在失业了！”
“那也是我自己的选择！”沈清冉声线冰冷，断然道。
“凌辰，做人不能既要又要还要。我想，你最适合的是一个家境优渥，长相漂亮且工作稳定，不需要自己努力，没有多少野心的姑娘，而非我这种野心勃勃，一心想要在游戏行业闯出一番名头的人。”
“哦对了，对方最好还能星星眼看你，时时刻刻撒娇卖萌，给你提供充足的情绪价值。”
听见沈清冉的分析，这一次，凌辰沉默了。
相识相伴近七年，沈清冉果然比任何一个人，都要了解他。
她既然知道，那她……为什么就不肯放下身段呢？
为什么永远都要那样骄傲不肯服软呢？
沈清冉继续道：“你既然适合这种姑娘，那就努力制造机会去追求，去和对方相遇，去赢得对方的青睐，而不是来我这里刷存在感，给我念叨三从四德，三纲五常，觉得我不符合中国传统男性的妻子标准。”
想起当年凌辰在《最终幻想》原画大师天野喜孝开办的艺术展上告白的情景，沈清冉深深吸了口气，竭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
“凌辰，我们在一起是因为对游戏的热爱和梦想，分开也是因为……你其实并不需要，也不理解我的梦想，或者说，你更需要一个天真烂漫，支持你的梦想的女生。”
记得以前看《东京女子图鉴》，里面有段对白，令沈清冉印象无比深刻。那段对白里，女主问自己的相亲对象：
“那男人会选择什么样的女人？”
对方沉吟过后，回答她：
“一无所有的女人。没有自己的梦想，也没有理想。”
“只是天真烂漫地支持他的梦想的女人。”
许久，凌辰总算哑着嗓子开口：
“冉冉，你……是不是已经彻底不爱我了？我和楚佳分手了，你原谅我好不好？之前是我的错，以后我不会……”
他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慌乱与无措，沈清冉几乎可以想象他在电话那头的情景。她紧握着手机，眼睫微颤，打断他的话：
“凌辰，我爱过你，竭尽全力。”
“我不后悔大学时候遇见你，但你我走到如今这个地步，也谈不上什么原谅不原谅，我们只是需求错位，错位需求带来的爱意，抵不过现实的消磨。我祝福你能找到符合你理想标准的妻子，但……”
“在此之前，我只想提醒你，如果真有一天遇到那个女孩，不要太过算计，因为太过精明的算计，只会扑灭一颗真心的热情，让对方无法生出和你走完一生的勇气。”
他对别人的爱，向来混杂着七分算计三分真情。
他却希望，凭这三分真情，换得别人十分真心。
所有分手时没能说出的话，终于在今天全部说完，沈清冉只感觉心里有一块阴云缓缓散去，露出原本的长空万里，碧云皓月。
她挂断电话：“好了，言尽于此。我要睡觉了。”
而这次，凌辰再也没有打来。
再看微信，凌辰的朋友圈，已经变成一条横杠。
沈清冉放下手机，看向窗外。大学时候，也有开超跑的富二代追过沈清冉，但沈清冉最后还是以家境悬殊为理由婉拒了对方。
她一直以为，上嫁要吞针，没想到下嫁……
还是要吞针。
或许对于都市里打拼的男男女女而言，爱情是个奢侈品，如果要走到谈婚论嫁那一步，谁的算盘都会拨得噼啪响，没一个善茬。
最麻烦的就是这种所谓精英男，既瞧不上比他弱太多的普通女孩子，不愿意扶贫，又怕白富美心高气傲，让他生出寄人篱下的自卑感。
他们希望女生和自己条件相当，甚至更胜一筹，然后时刻为他付出海量的情绪价值，捧着他、哄着他，表现得没有他就活不下去。
最好，对方还能为他托底，以确保自己的高薪工作在遭遇失业危机后，不至于阶级滑落。
可职场如战场，能靠着自己在大公司打拼立足的女孩子，会有哪个是软骨头呢？
他们……的确是一见钟情，却也真的从不互相了解，互相妥协。
又或者说，曾经妥协过，但最后，谁也没能坚持下去。
七年的感情，终于随着这一通长长的电话，彻底烟消云散。
沈清冉将目光转回数位板，注视着刚刚上色到一半的插画。
她拿起笔，为它画完了最后的结尾。
画里的女主角冉冉，已经换下之前被涂黑的婚纱，穿着明艳又张扬的酒红短裙，抱着一束玫瑰花，盛大而又热烈地奔赴自己的未来。
想了想，她又调出漫画集的开头，将《我们相爱吧》的艺术字，改成了《玫瑰终会绽放》。
下一个七年，无论会经历什么，遇到谁，玫瑰都会热烈绽放。
因为，她已看到山河万里，春花烂漫，明月皎洁，皓照千里。
所谓人生，就是一场漫长的跋涉里，有人能够结伴同行，不必伤感对方是否能够陪伴自己到终点。
就像一座神庙，即使荒芜，仍然是祭坛。
一座雕像，即使坍塌，仍然是神。
最后一段话原本是写在《妖女修炼手札》的后记里的，觉得这里也很合适，就拿来用了。
至于那两句诗，出自莱蒙托夫的 《献给我不真实的爱人》，全文如下：
也许我爱的已不是你，而是对你付出的热情。
就像一座神庙，即使荒芜，仍然是祭坛。
一座雕像，即使崩塌，仍然是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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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离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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