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浸透了墨的宣纸，将岚音山的轮廓晕染得模糊不清。沈俞的一袭白衣在树影里格外显眼，他靠着老槐树的树干，头一点一点的，困意如同涨潮的水，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淹没。前夜睁着眼睛数了半宿的星子，此刻眼皮像被浆糊粘住，连打哈欠都觉得费力，直到手腕被人攥住，那力道不算重，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寒意。
“站好。”慕殊月的声音从身旁传来，黑衣与夜色交融，唯有握着剑鞘的手指苍白分明。他松开手时，沈俞踉跄了一下，忙扶住树干稳住身形，树皮的纹路硌得掌心发疼，倒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些许。
“到底等什么？”沈俞揉了揉酸涩的眼角，袖口蹭过脸颊，带起一阵轻浅的皂角香，“江掌门在山上住了十年，就算今日没叫你‘慕小公子’，也不至于……”
“他身上有魔气。”慕殊月打断他，目光落在不远处客房的窗纸上，那里映着一道静坐的人影，“白日在厅堂见礼时，他袖口扫过茶盏，杯沿结了层黑霜。”
沈俞一怔，仔细回想白日情景——江言端茶时确实手指微颤，当时只当是他手受了伤，此刻想来，那茶杯外壁的水汽凝结得格外快，确实有几分诡异。他咂了咂舌，看向身旁的慕殊月：“你这眼睛是装了琉璃镜？那么点霜花也能看清。”
话音刚落，就见慕殊月微微侧身，十悲寒剑的剑穗在夜风中轻晃，暗银色的流苏扫过黑衣下摆的云纹，那云纹绣得极淡，唯有动时才隐约可见，像暗夜里流动的水。
客房的窗纸突然动了一下，不是风刮的那种轻晃，而是里面的人影站了起来，脚步极轻，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滞涩。沈俞瞬间挺直脊背，困意跑得无影无踪，手不自觉地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
慕殊月的指尖已经搭上了十悲寒的剑柄，剑身未出，已有寒气顺着夜风漫过来，沈俞打了个寒颤，领口被他悄悄拢了拢。“记住，待会儿见招拆招，别碰他的剑。”慕殊月的声音压得很低，像落在冰面上的雪，“他身上的气息不对劲。”
沈俞还没来得及应声，就见慕殊月的身影骤然动了。黑衣如一道墨色的闪电划破夜色，十悲寒剑出鞘的瞬间，寒光比月色更烈，“唰”地刺破窗纸，直刺屋内静坐的人影！沈俞几乎是本能地跟上，白色身影掠过窗台时，带落了两朵插在青瓷瓶里的野菊，花瓣飘落在他肩头，又被夜风卷走。
屋内的“江言”猛地转身，袖中滑出一柄长剑，仓促间横剑格挡。“叮”的一声脆响，两剑相抵，沈俞清楚地看见对方的剑身泛着一层淡淡的黑气，绝非江掌门那柄用了十年的剑。
他旋身绕到“江言”身侧，白衣如流云般展开，剑锋斜挑，直取对方肋下，这一剑快而轻，带着三分试探。
“江言”的反应却慢了半拍，仓促间回剑自保，手腕被沈俞的剑风扫过，竟微微颤抖起来。沈俞心下了然——这身手，别说与江掌门相提并论，就连云遥宗的寻常弟子都不如。
他剑势一转，逼得对方连连后退，直到后背撞上木桌，桌上的茶壶“哐当”一声摔在地上，碎裂声里，慕殊月的剑已挑开了对方的衣襟。
一道血色符纸从“江言”怀中飘落，红得像刚凝的血，在空中打着旋儿，边缘隐隐泛着黑气。慕殊月伸手接住，指尖刚触到符纸，就皱起了眉：“人血绘成，还缠着怨气。”
沈俞凑近细看，他指着符纸上扭曲的纹路：“修士绘符多用朱砂混灵砂，以血为引的……”话没说完，就见慕殊月猛地抬头，目光如十悲寒的锋芒，直指向窗外。
廊下的灯笼不知何时灭了，只剩一团昏黄的光晕在地上摇曳。王晨站在光晕边缘，青布衫的衣角被夜风掀起，白日里怯生生的少年，此刻面色惨白如纸，眼底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戾气，嘴角勾着的笑让沈俞脊背发凉。
“两位倒是比我想的敏锐。”王晨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又哑又涩，“可惜，知道得太多，未必是好事。”
他抬手时，袖中飞出数张血符，符纸落地的瞬间“滋啦”作响，竟在青石板上烧出一个个黑窟窿，灰烬里渐渐凝出数道人影——是穿着家仆服饰的纸人，手里握着的剑泛着森然寒光。
沈俞挥剑迎上，廊下辗转腾挪，剑风扫过纸人的脖颈，却只听“铮”的一声脆响，火花溅在他手背上，烫得他指尖发麻。“这些纸人是阴木做的骨架！”他一边避让纸人凌厉的剑招，一边喊道，“得找关节处的缝隙下手！”
慕殊月那边已与王晨交上了手。十悲寒剑的寒光在衣间穿梭，每一次挥剑都带起细碎的冰晶，落在廊下的石板上，转瞬化为水汽。
王晨袖中飞出的银针被剑风扫落，钉在木柱上，针尖泛着幽蓝的光，显然淬了剧毒。他步步后退，青布衫被剑风割开数道口子，露出的小臂上爬满了暗红色的纹路，像蛛网般缠缠绕绕。
沈俞一剑挑开身前纸人的剑，借着那股力道翻身跃起，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如白鹤展翅。
他瞅准纸人肩头的缝隙，剑锋骤然变细，“嗤”地刺入，纸人顿时僵住，转眼便散成一地纸灰。“解决了！”他抹了把额角的薄汗，抬眼却见慕殊月已将王晨逼进了后院的林子。
林间的老树枝桠交错，像无数只伸向夜空的手。王晨退到一棵老树下，背抵着粗糙的树干，看着抵在自己咽喉的剑尖，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在林间回荡，惊起一片夜鸟。
“你们以为杀了我就完了？”他咳着血，暗红色的血珠落在青布衫上，晕开一朵朵诡异的花，“不可能的……”
话音未落，他的天灵盖突然裂开一道缝，黑血喷涌而出，溅在慕殊月的黑衣上，却被剑上的寒气冻成细小的冰珠，簌簌落下。
慕殊月俯身，指尖轻触王晨眉心，那里有一道极淡的魔纹，触之如冰，带着刺骨的阴冷。
“是魔族。”慕殊月站起身。沈俞瞳孔骤缩，不敢置信：“你疯了?怎么会,怎么可能是魔族?!”
早在几千年前，魔城不夜城、修真界与仙都初分之时，天地间便已泾渭分明。仙都高悬云端，有三大始神坐镇；不夜城深埋地底，唯有一位城主统御万魔。
那时的修真界，尚如蹒跚学步的幼童。魔族每逢月晦便大举进犯，修士们浴血死战，却如螳臂当车。尸骸堆积成山，鲜血浸透土壤，哀嚎声日夜不绝。残存的修士们跪在破碎的祭坛前，向着仙都的方向重重叩首，祈求神明垂怜。
天启三年，仙都终于降下天罚。
那一战打得天昏地暗。仙神与魔族在云间厮杀，雷暴终日不歇，暴雨混着血水冲刷大地。待战息止，修真界的山川已改了模样——三大始神损失惨重，伏羲的佩剑断成三截插在焦土中，剑主已然陨落。女娲陷入沉眠，唯有神农还强撑着，在不夜城城门刻下封印。
不夜城同样元气大伤。城主陨落后，群魔退回地底，修真界总算得以喘息。
然而好景不长。
靖和九年，某个夜晚，不夜城的城门突然洞开。没有战书，没有预警，数万魔物如潮水般涌出，直扑仙都。
这场战役无人记载细节，后人只知结局——仙都的玉阶尽碎，神殿倾塌，众仙彻底消失在天地之间。
此后千年，不夜城被更强大的结界封锁，魔族再未现世。
......
直到今日。
当魔气再度在修真界弥漫时，那些古老的传说突然变得真实起来。——不夜城的封印，莫非真的出了差错？
沈俞思索着，困意早已消失无踪，心里像压了块石头。
他看着慕殊月挺直的背影，黑衣在夜风中微微晃动，暗银色的云纹偶尔闪过一丝微光，突然觉得这夜好像格外长，长到足以让那些沉睡了千年的传说，从泛黄的纸页里走出来，带着冰冷的气息，悄无声息地缠上他们的衣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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