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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疑黄玉

檀韫外宿一夜,翌日回宫时皇帝与臣工正在乾和宫议事,他便先回了河边直房。

“让内承运库的人来。”

门外的火者应声而去。

人片刻后便到了,檀韫坐在玫瑰椅上喝茶,抬眼看清这人的模样,一个约莫四十出头的瘦杆子,便搁杯起身道:“不过是问两句话的事儿,怎么烦劳到李掌印头上了?”

他佯装要怪罪传话的火者,李掌印立马虚虚把住他抬起来的胳膊,笑着说:“檀监事有吩咐,我自然要亲自来一趟,咱们库的册子记载繁多,我也比下头那些人更熟悉,免得那些猴儿小子不牢靠,给你添烦。”

“真多谢你跑一趟了。”檀韫侧手,“请坐。”

李掌印“诶”了一声,在另一把椅子上落座。

“李掌印也是忙活人,我就不再多废话了。”檀韫说,“我记得去年打西边儿收上来一批玉石,其中有极打眼的和田黄玉?”

翠尾奉上一盏热茶,李掌印接过,揭起茶盖一刮,“不错,大半都让御用监、尚衣监、尚服局拿去打了,还有小半留在库里。”他没问檀韫是否要玉,那是遣人说一句的事儿,只管说清楚用处,“去年收的玉石之中,黄玉是最少的,打了的那一批大半都御用了,陛下拿去打些坠脚玉佩之类,还给监事今年的那把墨竹骨扇打了串结珠。除此之外,就是华英宫的书签儿,永安宫的耳珠,慈安宫的玉佩,长庆长公主府的花钿,珉王府和秦王府的冠珠,宁侯府的刀柄悬珠,北境英国公府的平安佩和剑穗结珠,南疆总兵府的鱼玉坠。”

檀韫的食指敲了下扶手,随口说:“奇怪,秦王世子府怎没有?”

李掌印抿了口茶,说:“嗐,是那位爷不怎么喜欢黄玉,嫌颜色清淡了,这不年底的时候陛下就让我挑了别的送过去么,总归不能委屈小祖宗。”

“这样啊,”檀韫沉吟道,“好,我知道了,区区小事就劳李掌印跑一趟,实在是对不住。”

李掌印嘿一声,“我跟您说句知心话,您要是次次叫我来都是因为小事儿,我这心里头才高兴哦!”说罢把茶水一灌,递给翠尾,起身告辞了。

等人走远,翠尾侧身对檀韫说:“其实每年各地的好件儿都收不完的,毕竟底下的人说一点儿不捞,那是不可能的,尤其是山高皇帝远的地儿。”

“这人真有意思,”檀韫垂眼,“头一次的时候不敢让我看见他丁点,处处谨慎小心,这次却大方的露出了一半模样,还戴着那么招眼的黄玉。”

翠尾已然从是观口中得知了“妖人”作妖的事儿,“此人明明不想让您知道他的身份还故意漏出线索,许是想故意迷惑您。”

“好端端的,他迷惑我什么?说明咱们是摸对了方向,而他察觉了。黑白相对,有时候最不可能的才是真相。当然,这只是猜测,要笃定还得看证据,至于证据,找起来需要冒点儿险。”檀韫撑着额头的双指并拢,朝翠尾招了招,待人走近倾身,附耳交代了两句,“去吧。”

翠尾行礼退下。

俄顷,换了阵急促的脚步,乾和宫的一个当直跑了过来,行礼道:“监事,圣心不悦。”

檀韫当即起身出直房,到的时候臣工已经走了,薛萦站在殿外,朝他使了个眼色,捏着嗓子轻声说:“踹了胡御史一屁股蹲儿!”

檀韫这一路已经在脑子里过了今日来议事的臣工名单,一听“胡御史”的名儿,一下就有数了。他扶了下帽檐,轻步进入内室,皇帝正躺在醉翁椅上,脸上盖了块巾帕,一副拒绝沟通的模样。

檀韫无声地笑了笑,轻步走过去蹲在椅子旁,抬手搭住扶手,说:“我昨夜里在外头用了酥骨鱼和兰花酒,好香哦。”

“你倒逍遥。”皇帝说话,气息吹得口鼻处的巾帕一鼓一鼓的。

“吃得香是一回事儿,还有趣事儿佐料呢。”檀韫凑到皇帝耳边,很小声地说,“李阁老前段时日纳了个妾,但他毕竟都六十了,就偷摸找了个喇嘛上宅子里传授‘掩揲儿’法,结果功夫是学会了,可硬件儿还是不大中用。李阁老这一下就急了,所幸那喇嘛推荐了一种‘神药’,说是吃了能重振雄风,李阁老很信任这位‘功法’高深的喇嘛,忍痛重金买之,连用两服果真大有善宜,第三服下去却是彻底不行了。李阁老慌的不行,拽起裤子去找喇嘛问罪,结果人家早就拿着钱飞啦!”

皇帝吹飞了巾帕,露出脸上的谑笑,他对臣工床帏间的事儿不感兴趣,要紧的是檀韫这件“趣事儿”里头潜藏的信息,“都说内阁各个清廉,李阁老从哪儿掏出来的‘重金’?”

“是啊,”檀韫也纳闷,“十万两呢,就为了三服药,李阁老当真财大气粗。”

皇帝指点着扶手,说:“查贪嘛,光是查些小官外官是不够的,李阁老口口声声一心为君,就请他做个榜样吧。”

“李阁老真真儿有福气。”檀韫笑了笑,“他自己都不中用了,可不敢再把自家姑娘荐入后宫,其他人也暂且不敢催您立后了。”

皇帝踩着脚蹬一晃,害得檀韫一个没蹲稳就轻轻摔了个屁股蹲,他使了坏,还笑,说:“你这脑瓜子,转得真够快的!”

“转得再快,这一下也摔笨了!”檀韫摔了也不起来,就坐在毯子上,枕着椅子扶手说,“胡御史和李阁老有私交,这人看似敢谏敢言,真要说他一心为公,他还远不配,否则也不会逼迫宋佩去孟半醒的宴会。至于李阁老,我听说他家姑娘知书达理,去年还在长公主府的赏花宴上得长公主赞了句‘颇有主母威仪’呢。这俩老头凑一窝,能谋什么利嘛。”

这事儿好想,可檀韫却在琢磨另一件事儿,上辈子的这会儿子李、胡还没作死,这辈子却提前了,是什么推动了进程?是因为孟半醒死了,有人着急了,要从后宫皇嗣上做心思么?

“关于立后,”皇帝说,“你如何想?”

上一世后来事发的时候檀韫在缉事厂衙门,等他晚间回宫的时候,陛下都把自个儿磨消气儿了,他不必特意再哄,自然也没有这桩谈心。正在摸膝襕上的绣金叶子呢,他觑一眼过去,“您会生气吗?”

“不生气!”

檀韫于是说:“立后不仅是您的家事,也是国事,臣工们操心过问是情理之中,只是有些人私心过重,为着自家的利益胆敢给您上眼药,这样的,就得一鞭子抽断他的骨头,他才知道痛,旁边的人也能听个响儿。”

“我不是想听你说这个,”皇帝偏头瞧着檀韫,“我是想听听你心里头关于皇后的看法。”

明明刚才说的是“立后”啊,檀韫嘀咕,嘴上说:“后与妃不同,妃可以宠,后却得与您互相尊敬,她需得有容下的气度,有御下的威仪,有敬上的端庄,如此方能让人信服。”

皇帝捏了捏眉心,说:“你以后想寻个什么样的姑娘?”

“我不要姑娘。”檀韫摇头。

皇帝坐了起来,“你要男子?”

“什么呀,”檀韫笑,“我是说没这个需求!”

皇帝哦了一声,又躺回去了,过了两息才开口,“等你再大些就可以出宫住了,你喜欢路边小摊儿,这宫墙是拘着你了,你若想出去住,我自然要赏好宅子给你。届时娶个媳妇儿替你打理府宅,夜里陪你说些贴己话……”

檀韫没有说话,眼眶一下就红了,皇帝一愣,坐起来把人拽到身前,“我又没骂你半个字!”

“赶人也分硬着赶和含蓄地赶,”檀韫揪着膝襕,撇开眼,“后宫逐渐充盈,您夜里有人伴着,哪还需要奴婢们伺候?御前这么多贴心细致的人儿,也不缺我一个。”

皇帝:“……”

这话要是旁人说,皇帝得当争宠的听,但檀韫不然,这人的情根不能说没有,就是头发丝儿一样的细。

檀韫这样说,是愿意待在自己跟前,这是最好的了,皇帝于是高兴,可又不高兴,因为这口醋呷得没对味儿!这一下情绪交融的,生生把他气笑了,“我哪句话赶你了?这要是换做别人,早就磕头谢我体恤了,你倒在这儿找茬儿!”

“我是别人吗?”檀韫切切地看着他,“您说我同别人不一样,到头来还要拿我跟别人比?”

皇帝这会儿也察觉那话是说茬了,檀韫对他来说就是独一无二,无可替代的,但就像做爹娘的,上头了拿孩子跟别人家的比较,说了些不实心的话,真难扯下脸来改口!

“起来,”皇帝从椅子上站起来,顺手将檀韫也拎起来,“办你的差去,别在这儿撒泼!”

檀韫被推搡出去两步,转头就跪下磕了个头,“奴婢告退了。”说罢起身,呵着腰恭恭敬敬地退出去了。

“……”皇帝简直要瞪眼,半晌只憋出个“嘿”,在原地叉腰转了两圈,他往外头叫人,“薛萦!”

哎哟哟,我的天老爷!薛萦立马迈着轻且快的碎步进去,心里直打鼓,怎么今儿的火连檀韫都熄不了了,看气焰还更旺盛了?

“你来说,”皇帝伸手指着外头,指着远处那小点月白色的背影,“他是不是翅膀硬了,要飞了?”

薛萦是皇帝跟前的老人了,温情的时候陛下要唤他一声“大伴”,自然晓得陛下与檀韫的情分,也知道陛下这口吻,必定是因着私事儿生气。虽说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只要不是为着朝政,就好办多了。他呵了下腰,温声说:“陛下,那还是个小子呢,在外头八风不动是借着您的威势,可到了您跟前儿,怎么都得漏馅儿。”

“岂止是漏馅儿,他是叫人煮破了皮,芝麻馅儿全漏出来了。”皇帝简直觉得烫手,“算了,朕都不想提他,让他这两日别来朕跟前晃,你也先出去。”

薛萦呵腰退下,没过一会儿又进去,被皇帝心烦地刺了一眼,“在朕这儿散步呢?”

薛萦讪讪一笑,禀道:“许娘娘来了,说是有一桩事想请您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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