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老太君最近总有种被人尾随的感觉。伺候她的丫鬟说,是她老人家最近忧思过虑,才会疑神疑鬼。
孙子回来了,泼天喜事,可他的腿……
还有她娘之前办的那事……
唉,桩桩件件,糟心透了。
晋国有祖制,凡面丑如恶鬼者或身有明显残疾者不能入朝为官。
这一条虽多年来被人诟病,却一直未被废止。
换句话说,即便顾世子这次九死一生,功劳大过天,再详细点就是大破梁军,直接护卫了晋国山河不被梁军蹄铁践踏,守护了百万黎民百姓,然而他本人,在那些迂腐的旧臣遗老眼里却不能封官了。
爵位当然还是能承袭,当然那也要等老侯爷仙去后。金银珠玉的赏赐也少不了他,就是这朝廷的实权,拜拜了,你就别想了。若真想,小官也不是不可以,就是入朝听政的大官,歇了心思吧!
顾老太君眼底闪过一抹暗光,外戚曹家,把持朝政,若不是忌讳她顾家军,怕是早就废了太子另立新君。曹家借着元皇后薨逝,顾老太君奔丧之际,以“天子奉养”的名义扣在京城为质,又怎知她不是顺势而为?
顾老太君只有一子一女,大姐儿是先皇亲自指的婚,指了东宫太子,后来顺理成章做了皇后。只可惜天妒红颜,才将将三十出头就病逝了,只留下七岁的太子孤苦无依。
老太君防着曹贵妃,曹家人也防着顾家人,他们要扣人在临安,老太君也正有此意。原本都按着老太君的算计好好的,谁知她那个糟心的儿媳妇,空有美貌没有脑子,她临走时千叮咛万嘱咐让她无论如何不要离开青宣。可倒好,她那个倒霉娘家几封家书就把她骗来了临安,她一个人还不算还将顾家的独苗苗顾诚也带来了。
这下可好,顾侯爷一人戍在青宣,百万雄师,老娘老婆儿子都被扣押在京了。
一晃八年过去……
“谁?谁在那里?”老太君厉声喝道,搁在床沿的龙头拐杖已握在了掌心。
幽暗处,一道纤细的身影慢慢移了出来。
老太君定睛一瞧,两天没见,小姑娘又脏又乱,眼神怯怯,看着叫人止不住的心疼。
“乖乖儿,你这两天哪去了?祖母派人找也找不见你。”
叶善在祖母这洗漱了遍,又吃了热乎乎的东西,吃得懒洋洋,又满足又开心。
老太君想了想,将她抓过来,在自个的妆匣里翻了翻,往她头上戴了根漂亮的珠钗,说:“这是我年轻的时候戴的,送你了。”
叶善摸着珠钗,心生欢喜,很宝贝。
老太君抓了她的手,同她边走边说:“诚儿是个实心眼的好孩子,就是家里太宠了,脾气有些不好。他像他爹,做事雷厉风行,自有一套自己的规矩。我们顾家人做事干脆,为人处世都喜欢快刀斩乱麻。那日他太冲动了,你不要同他计较。我现在带你去他那,你先同他道个歉好不好?诚儿面皮子薄,祖母劝不动他,只能乖乖儿先示个弱,同他说和。女人为水,咱们以柔克刚,好不好?”
没有什么好不好,反正只要不撵她走,怎么着都行。
祖孙二人还未踏进顾诚的院子呢,忽听里头传来杯盏碎裂之声,有人踉跄着撞上了门板,紧接着传来争吵声。
老太君脚步一顿,捏住叶善的手不自觉紧了。
“看来今天不是时候,咱们先回去吧。”老太君转过身走了。
叶善瞥到祖母眼角涌出泪光,她感到不开心。
*
侯夫人听说叶善被老太君找到了,派人叫了过来。
若说侯夫人之前看叶善安静本分、顺从懂事还是有几分满意的,现在则是越看越不满意。
叶善的存在无疑是时时刻刻提醒她——她的愚蠢!
然后侯夫人就想到了侯爷写给她的那家书。侯爷是出了名的疼媳妇,当年老太君原是不同意他俩婚事的,说她一个文臣的女儿,跟他们武将家风不般配。侯爷硬是顶着压力将她给娶了。武夫粗鲁,不解风情。但侯爷有一点胜过其他女人家丈夫千千万,她家侯爷不纳妾。就算是一个人戍边,孤单寂寞死,也绝对不碰外面女人一根手指头。
成亲二十余载,侯爷没跟她说过一句重话,就算是婆媳矛盾,他也只会将战火往自己身上引,让俩个女人一起干他一个。八年前,她犯了那么个大蠢,侯爷一句埋怨都没,还怪自己那段时间忙于军务冷落了她,以至于她思念故土和娘家人。然而,这次因为冥婚的事,侯爷亲笔书信,可是将她好一顿数落,尤其信尾一句“糊涂”,简直将她身为文臣之女的骄傲踩在脚底狠狠摩擦。
侯夫人很难过。
她绕着叶善转圈圈,说:“你跑什么呀?有问题咱们不能商量着解决吗?我顾家是那种不讲理的人家吗?”
侯夫人肤白貌美,讲话细细柔柔的,虽然都快四十的年纪,梳妆打扮一番看上去也跟二十出头差不多。是当之无愧的大美人。
顾老太君那句“以柔克刚”也是从媳妇这里得到的启发,要知道,她年轻的时候一直信奉“拳头底下出政权”,过世的老侯爷就是被她揍得服服帖帖,指东不敢往西。
叶善暗暗观察侯夫人,心里得出结论:顾诚长得像他娘。
“……这事是我惹出来的,自当由我来解决,你开条件吧,到底怎样你才心甘情愿的离开顾家?”
叶善低眉顺目:“我不愿意。”
侯夫人气了个仰倒,说了半天等于白说,指着她气得不行,“要不是当日诚儿呕出那口是淤血,他要是真被你气吐了血,你以为你现在还能好好的站在这儿跟我说话?你肯定要被罚跪祠堂,再请出家法,将你打出家门的都有。”言毕,似乎想到休书被她撕了的那一幕。候夫人又气不顺了,“当初我挑中你,就是看中你性子好,柔顺听话,没想到你竟然是这等爱慕虚荣之人,见我儿一表人才就赖住不走了。”
这话委实没有道理,要是稍微遇到个能说会道的媳妇,这会儿反唇相讥,侯夫人是半点还嘴之力都没,因为她不占理啊。
侯夫人大概也是意识到自己方才那话不妥,偷瞄了叶善一眼,见她只是垂着头一副好欺负的样,又暗暗舒了口气。
候夫人又转了两圈子,忽然在她面前站定,狠了狠心,伸出三根小指头,“三千两,我给你三千两够不够?”
叶善不吱声。
侯夫人一咬牙:“再加上东坊的绸缎铺子。三千两是我所有的家当啦。你拿着钱和铺子就算不回娘家,你自己置个宅子,都可以逍遥快活过一生啦。到时候再找个上门女婿,怎么不比在我侯府快活?”
没回音。
侯夫人终于耐心耗尽:“你哑巴啦?你死脑经吗?”她气得用手指头戳她脑门,她的手很软,戳在身上也不疼,就算是发脾气也是娇娇软软的,“我可警告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不识字,没读过书,戏文总该听过吧?,有句唱词就叫一入侯门深似海。像咱们这样的大户人家,弄死个把像你这样的小丫头也就是动动小指头的事,你要是不想死,就识相点!哼!”
侯夫人有颗小虎牙,她也不知跟谁学的,这般恐吓人的时候,装得还挺像。
可惜了,叶善见过真正的恶人,侯夫人的色厉内荏就像小猫挠痒一样,除了可爱,别无其他。
叶善越来越喜欢这个家了,她不想走。
侯夫人:“啊?你说话呀?哑巴了?”
叶善:“我喜欢你”
侯夫人:“……啊?”
叶善:“我最喜欢祖母,顾诚可以休了我,但是我不走。”
叶善自从嫁进来后,一直话不多,情绪反应也很平淡,这还是她第一次这么直白的表达喜欢。
侯夫人愣了愣,第一反应居然是,你最喜欢老太君?啊,凭什么?我才是你婆婆好不好,难道这些日子我对你不好吗?你还是我亲自娶进门的,你怎么这么忘恩负义!
好在她回神快,没说出让自己后悔的话,脑子迅速回归正轨,心里已经软了下来,面上还做凶狠状:“那怎么行?就没听说过休妻不离家的!”
现在是府里的人都知道叶善这个人。
若是她走了,时日一长,府里下人往来更替,渐渐的大家也就把这事给忘了。将来他们一家回了青宣,这事就彻底湮灭在往事里,谁也不会记得。但是她一直在侯府,等于是时刻提醒旁人世子爷曾是娶过妻的,府里人还好说,要是来了客人,不是给旁人看笑话吗?诚儿如何自处?将来的儿媳也会觉得难堪啊!
叶善脸上一垮,“那就没办法了,我生是顾家人死是顾家鬼。”
顾夫人:“你!”你怎么这么不识好歹!不知进退呢!
叶善俯身一拜:“娘,除非你弄死我,否则我不会走的。”
*
叶善的存在成了顾夫人的心病,眼不见为净,见了她就唉声叹气。
老太君倒是看得开,善缘孽缘,自有因果,再说善善这孩子,她是越看越喜欢。
倒是顾诚那,一直对她没个反应。
因为她自觉的很,从不往他那边转悠,连给他添堵的机会都不曾。
不过,叶善和顾诚能完美避开,绝不仅仅是叶善的刻意回避,她现在就住在老太君的院子。若顾诚还跟以前一样,晨昏定省给老太君请安,想不遇上都难。
问题出就出在,他自从回来后,除了拖着一条瘸腿进宫一趟,其他时候一直将自己关在他那个院子,闭门不出。
而且现在事态还有越来越严重的趋势,起先他只是不出顾府,友人来了还是要见的。后来他只待在自己的院子,友人来了会吵起来。现在据说他将自己关在屋里,谁都不见了。连老太君和侯夫人都不见。
侯夫人经常在他门前哭,顾世子被哭烦了,来了句,“你是要逼死我吗?”
侯夫人再不敢哭了。只变着花样做各种山珍海味小食甜点给送过去。
侯夫人厨艺很好。
这日,叶善正在院子里扫地,银烛来了,一脸愁容,手里还端着一个托盘。见到叶善,她勉强挤出来一个笑,叶善回以微笑。
不一会,屋内传来老太君长长的叹气声。
叶善杵着扫帚站了站,指头握紧了扫帚把。
银烛出来,叶善追上去,轻声问:“银烛姐姐,怎么了?”
银烛看着她,忽然想,要是这位是世子的亲媳妇该多好啊,好歹还能劝一劝,于是愁眉苦脸道:“世子爷开始不吃饭了。”
叶善:“那怎么成,人不吃饭会死的。”
银烛有心无力道:“爷心里过不去这道坎,别人劝没用。”随即,摇着头走了。
叶善回了里屋,老太君闭着眼半躺着,眼下褶皱仍有泪痕,应是才哭过。
叶善站了站。
老太君看到她,勉强笑了笑:“善善啊,”又看到那一托盘吃食,说:“哦,那些吃的,你要是喜欢就拿去吃了吧。”
叶善心知是侯夫人的手艺,压下心头的欢喜,先咬了口金丝酥饼,凉了,有些硬,比之刚出炉差了点,但仍然满嘴香甜。她眯着眼笑:“祖母,好吃的。”然后当着老太君的面将一托盘吃的全吃了。
老太君这才真心实意的笑了,“还是我善善好,能吃能喝能睡,像我年轻的时候。年轻人呐,哪有过不去的坎,想开了就好,干什么也不能饿坏了自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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