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淌淌淌满山珍宝,哗啦啦纸页翻飞,看不清上头写的拐棍曲帘,听不懂话里唱的子丑寅某。』
第四回
“同行?”郑老四扭头问碗妖。
碗妖摇头:“不是,同行没那么臭腥。”铁不道不乐意了,说谁臭呢?碗妖忙给他赔不是,不能为着几个脏东西和小伙伴翻脸。
“有味儿呀。”郑老四想了一下,“有味儿咱走吧,再闹腾下去,我这鼻子得坏。”连着总闻臭东西,迟早得鼻炎。
半扎长看看庙里那四位,他看出来那四个是啥了,碗妖也知道,走也行,那边坐进庙里还高兴呢,扭扭身子,晃晃屁股,很开心,这边郑老四几个拎着包袱行李,偷偷摸摸,跟做贼似的,往山下跑。
铁不道不肯走,他新玩具还在山上呢,也不好劝,碗妖呼地变大,?着他就走,浴缸都见过吧,没那么大,就是从吃饭的小碗,变成吃饭的大碗,就?两只前脚掌。
几人一口气逃下山,也不敢再歇了,谁知道那四个脏东西会不会追下来呢,他们连土地爷都不怕,胆大包天。
赶夜路吧,郑老四许诺了铁不道十个孙大圣,穿披甲、带翎冠的那种,由铁不道扛着行李,还有他们仨,日夜兼程,往前走。
铁不道精力十足,也不困,就当是跟着旅游了,捧着碗妖还有人聊天说话,淌淌淌的闷头就走,他脚程虽然不快,但耐力十足,个把时辰,就上了另一座山头,前头不远,能瞧见香山寺了。
也就是前后脚的功夫,郑老四他们下山,追着的人就到了土地庙。老道长带着俩师弟,风尘仆仆,站在桂花树底下,放下大鹅,鹅嘎嘎叫,道长们点头,来过这儿,没找错地儿。找谁呢,找铁不道。
白天那会儿道长们正赶集呢,心情愉快,攒的钱终于能花了,山上没地儿买去。
结果不知是谁问了句,铁不道呢。坏菜!师父最心爱的小宠物寄养在道观的儿子,丢了,回头大狐狸找来,他们打哪儿赔一个给人家呢?何况那大狐狸天天在师父跟前儿晃悠,要是因为这事儿记恨在心,给他们穿小鞋,也不值当。
鹅叫了一圈儿,没找到铁不道,又转了回来,几位道长烧符念咒,还要继续往前寻,遽然,身后听见有动静,声音细小,说的是:“日他奶奶,哪个不要脸的狗东西砌的台子,害老娘摔的屁股疼。”
说话的,不是人。这句不是骂人啊,是人有人气,这只鹅,开了窍,是道观里养的小宠物,铁不道觉得鹅好玩儿,以为是自己在逗它,殊不知是鹅觉得他傻,叨他是因为不想跟他玩,观里把这只鹅当看家护院的使了,人气,它能闻出来,防贼。
也不是妖怪,不是小鬼,道士闻妖怪,那比大鹅闻人味儿都灵,要是有妖怪,上来就一刀宰了,不能到这会儿还没觉察到。
“师兄,咱们快走吧。”年轻道士挤眉弄眼,三个人说着话,提剑原路下山。
庙里的四个听见没动静了,静悄悄的,才敢长舒一口气,从土地庙蹦出来,活动活动筋骨,嘴里抱怨:“娘哎,累死我了,二姐,你说着当神仙也不好,他得装住,累得很。”
二姐还在地上摔着呢,没翻过来,等好久不见回音,这几个又吭哧吭哧回去,帮着把二姐扶起来。
“神仙是不容易,就刚才那一下,摔倒我的角了。”
一字之差,都猜到这玩意儿是啥了吧,它不能是个小动物,角,得是牛羊那种大的才有,但她这个体型,不像,而且牛羊成精那是妖精,所以这玩意儿,是个昆虫。
自古昆虫有成精的么?有,但是独角仙不算,它叫独角仙,但它跟仙没关系,成仙的多是蝴蝶,蚂蚁,《搜神记》里有写,富商董昭之乘船钱塘江,救下一只在江中浮于芦苇上的蚂蚁,当晚就梦见蚂蚁入梦,要报恩。董家有钱,什么恩不恩的,有言道,穷生奸计,富长良心,做善事儿呗。董昭之也没放心上,他们那等人家一年往庙里捐的就不下几百两了,救一只蚂蚁,算不得什么。
约莫着过去十多年,董家附近发生了劫案,县太爷也是个糊涂官,死活硬扣,给董昭之安了个贼头的污名,董昭之把拜过的菩萨都想了个遍,没人来救,忽然想起梦里蚂蚁说报恩的事儿,在狱友提醒下,捉了俩蚂蚁,把救命的事儿淌淌淌说了一遍。果然夜里就有人入梦了,事儿办成了,天下大乱,您,可以跑了。再醒来,蚂蚁咬断了枷锁,董昭之按着梦中人交代的路线,顺利进了山,不久,朝廷大赦,董昭之也开心归家。
现有的,也就这一例,其他可能也有,没传开吧,毕竟昆虫这一类灵智太低,活着全凭本能,但机缘巧合,谁说得准呢。
土地庙里的这四个不就是么,得了灵智,虫胆包天,想坐土地庙,还想取而代之,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刚刚二姐跌倒,就是土地爷踢了她一脚。气不过,但出来闹吧,不合适,怎么不合适后面说。就是不好出面,才惊扰了几个道士。
道士跟和尚还不一样,像法海那种武僧,比较少,多数碰到妖怪鬼物都先超度,劝它,‘走吧,你快死吧,下了阎王殿,下辈子做个人,妖怪不好哇,你快走吧,别作孽了……’叽叽歪歪,不一定有用,但和尚佛法庇佑,他们自己不嫌烦,但能把妖怪逼疯。
道爷就简单多了,妖怪,杀!鬼,杀!邪祟,杀!道爷手段很果决。
四个泥塑还在那儿蹦蹦跳跳,很可爱,发表大道理呢,一道金光,从天而降,年轻道长御剑而下,一个飞踢,四个泥塑齐刷刷脑袋搬家。
土地爷的模样是维持不住了,变回来师徒四人,就这手脚还在扑腾呢,“啊啊啊……”听不明白说的啥,然后慢慢脑袋上生出了角,褪去木头的材质,这四个没了。
不能没了呀!妖怪死了得现原形,没了的,莫不是逃了?
老道长凑过去看,模模糊糊,他上年纪了,看不清,远视眼儿,再揉揉,依旧模糊,招招手,“师弟,你俩来。”
俩年轻道长视力薛微好点儿,在地上找了好久,也没找到,还是大鹅迈着脚蹼过来,鹅嘴在地上敲了敲,意思是,喏,这儿呢。
连同着地上的灰,一起搓起来,放在手心儿,才看清楚这四个是什么东西。蠹虫,这玩意儿跟蚂蚁很像,群居,无脑吃吃吃吃吃吃。家里木头要是遭了蠹虫,不用想什么杀虫剂,杀不完,直接找厂家去换一个新的,这玩意儿产卵,没多久就生出来了,得是木材厂,用很大的那种机器,高温杀菌,才能彻底给清理了。
道长们劈死的这四只,是死了。道术还是比杀虫剂好用。
“师兄,怕是世道要乱了,这东西怎么也能成精?”年轻道士捏着蠹虫,站在半山腰看山下,黑黢黢的,都睡了,没有一户亮灯的,好在头上还有个大月亮,凑合着仙风道骨吧。
老道士斜眼瞪他,看他还要说,伸手在他脑门儿上使劲儿打了下:“胡说八道,大秦六百载,才过了一半,他家龙脉旺着呢,哪里就要乱?”
三位道长御剑而去,得追郑老四他们啊,拐走了铁不道,害得大家伙儿赶集都没心思,等见了郑老四,可得骂骂他,账得扯平了,他们是骗了他,可他也拐了咱家的孩子,以后郑老四可不准再拿刮大风来说事儿了,那只碗妖也不准说。
月儿高高挂,桂花树抖了抖,扑簌簌往地上落桂花,打桂花树里头出来个人,个儿不高,白须白髯,土地庙都有了,他老人家这身量不用介绍都知道,这位,就是庙里供奉的土地爷。老头一步一步,慢悠悠地走,拐杖先收起,双手捧着,把地上的木头沫子收敛起来,嘴里念叨:“大圣爷爷,叨扰了。”
到这儿,诸位都知道了吧,土地爷为什么不好现身,几只开了智的蠹虫不是什么大事儿,关键是,他们外头还套着个孙大圣的木头壳子,那师徒仨都是配搭,土地爷见了孙大圣,没有不尊敬的,因为金箍棒是真的打,加上孙大圣仗义,常为各方土地出头论个公允,天上的神仙都不管他们,但是孙大圣管。
只是因为这几只蠹虫作大圣的模样,土地也不好打死了他们。郑老四几个要讲鬼故事那会儿,就是土地爷施了法术,才叫郑老四清清楚楚瞧见那番动静,不然,黑灯瞎火,庙又在桂花树底下,哪里就能看得清楚?
不成想,郑老四一行俩妖怪一个铁人,被四个虫子吓得落荒而逃。要不是三位道长嫉恶如仇,他这土地庙还得让出去几天呢。
这一支讲清楚,再有另一支儿,四只蠹虫,一没法力,二没神兵利器,他们怎么就能开智呢?
还得说回木匠家那孩子。蠹虫到处都有,木头里常见,这四个原先也只是藏在木头里的四个虫卵,就是因为这块料子有虫卵,老木匠眼睛毒,看一下就知道这块料子不能用了,就丢在一旁,寻思着得了空,家里熏个肉腥,拿这一块儿,刨了木花,熏肉吃。
叫小儿子拿去了,小孩儿才学了两年,也不大分得出好赖,木头嘛,都一样,拿着刻了个孙大圣,带出去和小伙伴们玩,我演孙大圣,你演蛇妖,他是黑熊精,按角色分配,很开心,孙大圣保住了宝袈裟。黑熊精连连讨饶。
那求饶得磕头啊,演黑熊精这位不高兴了,“我娘说了,男儿膝下万两金。”
蛇妖还笑他:“你放屁,就你,还万两金,你大哥娶媳妇连壶香油都买不起,还是该了我家的账,到今儿都没还清呢。”这孩子家是村里炼香油家的。
黑熊精也叫:“你才放屁,你们家也该我们呢,去年你家盖房子,我爹去做活,说是给工钱呢,连顿饭都没管,钱呢?欠债精。”
俩孩子就吵起来,一口一个欠债精,对着骂。
木匠家的小子是个好性儿,虽然脾气倔,但和小伙伴们玩的都挺好,就在旁边劝,“别吵了,你们别吵了。”
劝累了,口水都干了,一拍大腿,“拉倒,要不这样吧,你俩别骂了,咱们仨都给孙大圣磕头,咱们都拜。”他有木刻的孙大圣,还怪好看,跟戏台子上演的一样。
打架的俩小孩子一听,我不是给他认怂,我是拜孙大圣,那我愿意。
于是,仨孩子,排一排跪在地上,孙大圣的木刻摆在一块高点儿的石头上,受了三个头。
这三个头是拜给孙大圣的,也是拜给这块木刻的,木刻里有虫,这四个虫卵,就算是受了供奉。以后勤奋修炼,几百年几千,也能化为人形,做个大妖,为祸一方,再被道士给斩了。他们这村儿不远,半天的脚程,郑老四都能走到,回头这四个成了大妖怪,请道士说不准来的还那三位道长。
但,为什么开智这么快呢?后面小孩儿推销自己的孙悟空,要卖给小伙伴,大家伙买不起,买不起不影响玩,有过先例的,妖怪打输了,给孙大圣磕头,今儿磕头、明儿磕头,小孩儿们,虔诚得很,磕着磕着,四只蠹虫,会说人话了。
开了智!
这才有了后面要抢土地庙的事儿。
如今虫死,债消,老木匠做完了活,洗手洗脚,媳妇给下了碗面,秃噜秃噜地吃着。两口子闲话呢。
“我可打听了,村里的圣人庙要再来个先生,是衙门口新聘的一位,老大得上学,他性子软,做这一行,不行,以后得受委屈,他会念书,叫他去念书,以后学好了,回来再教小的。”大儿子听话,学习也好,当娘的更疼大儿子一点儿。
木匠咬一口蒜,挑两片十香菜,咽下去,才道:“这单活儿,得有两吊吧。”
“差不哩。”
“那俩都送去,俩小子皮,圣人庙管饭,他们在外头吃,还能省家里的口粮。”
媳妇不乐意了:“笔墨纸砚也要钱呢。”
木匠把碗底最后一口吃完,撂下筷子:“老二想刻东西,他不识字,以后学不了新样子。”
家里木匠当家,转天俩孩子还没起,木匠媳妇就挎着个篮子进城,买笔墨纸砚,还得双份,以后的日子,且紧巴了。
天亮了。天阳出来了,郑老四几个人在山顶,揉揉惺忪睡眼,也睡不踏实,铁不道和碗妖凑一块儿,俩一个敢出主意,一个敢实践,一晚上把山上的孤魂野鬼全调戏了一遍,獐狍麂鹿,一个都没放过。
太开心了,外头怎么这么好玩呢!
这边是玩开心了,郑老四被抱在怀里,铁的,上下颠簸,晕车都知道吧,晕了一夜,他本来就困,也分不清晕不晕了,反正是脑袋疼。
比郑老四头疼的,还有仨,三位道长也跟着呢,斩妖除虫,仨英雄。从山脚开始,跟着大鹅,顺着郑老四他们上山的路,九曲十八弯,御剑都不得行,山上有灌木林子,剑飞不了,无人机都不好飞,何况三个那么大的人呢。
老道长吐了一阵儿,胃里恶心,一晚上没吃饭了,也吐不出什么,俩师弟在葫芦里翻了好一会儿,找了枚师父给的丹药,叫师兄服下,丹药下肚,蔓延到四肢百骸,才觉得手是手,脚是脚,整个人算是活过来了。
不能停,缓一缓,还得继续走。先把人找到,带回家去,回头再骂他们呢。
郑老四站在山上看日落,心旷神怡,他带足了干粮,先吃孟庆昱给带回来的家里做的点心,甜丝丝,“我要是会画画就好了,我把这景画下来,回头叫我媳妇也瞧瞧。”
铁不道搭腔:“我干娘会画画,我干娘给我娘画过好多景儿,我都见过。”
半扎长飞起来,指着斜对面那座山,“那儿,笼着金光的地儿,底下就是香山寺,能看见塔尖儿,瞧见了么。”
郑老四瞪大了眼睛,看不见。你看,这就是没经验的,看远点儿的,得老道长来,他远视眼儿。
身后铁不道听见能看见塔尖儿,好奇地凑过来,“哪儿呢,哪儿呢?让我也瞧瞧,我也要看。”
铁不道沉,劲儿大。手搭在郑老四的肩头上,他也是这么靠在碗妖的碗沿儿上的,都习惯了。但他给忘了,郑老四,是个人。好几章了,可算是有个是人的了。
碗妖能抗的住他的大劲儿,郑老四不行啊。
铁不道轻轻一按,郑老四脚下的石头就咕噜噜掉下山去。石头松了,人就站不稳,前后打趔趄,铁不道要扶,半扎长,碗妖都飞过来,没捞到。
“啊——”叫声凄惨,郑老四还没来得及喊救命,人就下去了。
半扎长咻的一下,跟着往下飞,碗妖也着急,碗沿磕在石头上都没叫疼,也朝下飞,铁不道一个人站在原地,束手无策,做错事儿了,他们都走了,自己怎么办?没人告诉啊。
要不说他脑袋直,不存在等待救援这么一说,扛起包袱,行李,还有几块路上捡的漂亮石头,站在郑老四掉下去的那地儿,提一口气,眼睛闭紧,朝前一跳,跟着也下去了。所以老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在这儿用不上。上山一晚上,下山一闭眼。他铁的,别学啊。
就听风声在耳朵边,“呜~呜~”打着旋儿,响了一刻钟,没停。
这不对了,山再高,一刻钟都没落地?不能够。
铁不道也觉得奇怪,他手心儿还抓着几块石头呢,试探着张开手指头,眨眼的功夫,手心儿的石头像是被天上的吸力给吸走了似的,‘咚’,飞上去了。不是吸尘器啊,工业用吸尘器也没这么大的劲儿。
“救命啊!谁来救救我啊!救命啊!”铁不道喊的撕心裂肺,很痛苦,掉下去倒没事儿,他不害怕的,干娘说了他如今是铁骨铮铮,只要不是什么神仙宝器,炼化不了他,他这么听话,不惹神仙的。他苦的是,小伙伴丢了,他才找到生命中最大的乐趣,和碗妖做朋友,碗妖没了!
鬼哭狼嚎,山上听不见。三位道长才追到山顶,累的气喘吁吁,找人这活儿真不是人干的,犹如大海捞针,带着鹅也没用,鹅也累趴下了,有遛狗的没有遛鹅的呀。
三个人站在郑老四吃饭那地儿,地上还有糕点渣呢。痛心疾首,又晚了一步,郑老四才走,饭渣还没被鸟吃了呢。
老道长一边呼哧呼哧喘大气儿,一边掐着指头再卜一卦,他累的脸上苍白,算完,脸上更白了:“别站着,你俩也算算。”
俩年轻道长很听话,算完,三个大白脸。
面面相觑,异口同声:“人呢?”卦象上显示,铁不道,就在这里,不偏不倚,精确到具体位置,就在他们现在站着的地方,上下也没有差错。这仨人起卦的本事是铁拐李教的,卦象很准的。
“那算算郑老四吧,找不到铁不道,找到郑老四也行。”三人再起卦,也在他们站的地方。
“那找找碗妖吧。”再算,碗妖也在他们这儿。
“半扎长,算算半扎长。”最后一点儿希望了,算完,半扎长甚至就在老道长坐着的这块石头上。
“师兄你给坐死了吧,是不是没瞧见。”俩年轻道长围着老道长转了两圈,一无所获。完啦,这下是真丢了。老道长一脑门的惆怅,该怎么给大狐狸解释呢?
别害怕啊,我来给你们解释。
他们不知道,我知道,这得牵涉到另一本书,叫做《玉玠遥》,里面有一位李道长,名字叫啥,不知道,写那本的时候忘了取,不要紧,就叫李道长。李道长是前秦明昭太子的师兄,师父教得好,师兄弟们感情深厚,一家人一般相处。
明昭太子遇害,李道长下山入世,扶持明昭太子的女儿苏南枝,称帝。就是大秦的文武圣皇帝,京都城有座石清观,就是皇帝封给李道长的道场。正殿供奉着三清,偏殿有李道长的塑像,受人间香火。提到猫能成仙的时候说过,得万民香火,可做地仙,一级一级再熬上去。渭河龙王朱卞水,就是这么做上龙王的。
李道长是人间皇帝敕封的,整个大秦的百姓,都供奉过他,所以,他功德丰厚,如今已是太乙散仙,得长生不老,却不必为天庭效力。人家长生不老是奋斗出来的,不是天庭赏赐的,所以虽然是散仙,但也颇受尊敬,比郑老四的干爹要高出不少,什么蟠桃会呀,佛法大会呀,人家都能受邀参加。
这座山,就是李道长曾经修炼时呆过的地方,从前也没这么灵力丰沛,满山的物华天宝,是后来李道长身份水涨船高,山也跟着出息了,铁不道捡的那几个好看的石头为啥好看呢,因为是宝石,光泽好,所以好看。
现在李道长是不在这儿住了,老头出去玩儿去了,大好山河,没事儿看看打仗,再进京骂骂皇帝,多开心呐,这处就荒废了。但李道长不用,有别人占了去。
郑老四和铁不道嗷嗷呜呜叫哑了嗓子,终于前后脚落在地上。还得是碗妖聪明,郑老四先落地,碗妖掉他怀里,郑老四捧着碗妖,接住了半扎长,碗妖扥住这俩就往旁边跑,“快让让,我刚掉下来的路上听见铁不道叫唤了。”
郑老四一骨碌翻身就跑,掉下来个碗能接住,掉下来个钉子也能接,掉下来个铁人,这儿可不好找大夫。
他们仨才跑出去十几步,就听“啊——嗵!”重物砸进了土里。尘土飞扬,待尘土散去,三个人凑到坑前,铁不道抬头,呲着俩大牙还乐呢,“嘿嘿,我可算找到你们了。”就躺在坑里,张开怀抱,包袱,行李,全被他虚虚护在心口,什么东西都没乱,“看,我都保护住了,我厉害吧。”
这回连郑老四都夸他,确实厉害,这兄弟太仗义了,那包袱里可全是他的宝贝,有媳妇给做的衣裳,还有他祖上传下来的一套锔瓷的工具。
郑老四哭着给铁不道作揖,铁不道看他哭,也跟着作揖,俩人对着拜,很热闹。
擦干眼泪,麻烦事儿才来。头上碧蓝蓝的天上飘着几朵云,更离谱的是,头上还有太阳,掉下来的那座山,没了。周围跟寻常乡下长得一样,有树,有草,山下有人家,这会儿早起该是吃饭了,家家烟囱里吹着烟,一派世外桃源。
唯独他们落下的地方,少了那座笔直的山,得是笔直的,不直他们不能落这么久。
碗妖飞起来,飞的高高的,然后下来,声音都在发颤:“香山寺看不到了。”香山寺那是观音菩萨的地儿,不能消失,天翻了,香山寺也会在,猴子打不去香山寺。
半扎长给郑老四起了一卦,“咱们还在山上,没有动。”铁不道闻言,吭哧吭哧跑出去老远,大声问他:“你算算我的,我动了么?”
他们四个,奔跑走跳,出去多远,卦象的位置,全都在原地。
“这是掉缸里了?”郑老四喃喃抱怨,万幸铁不道知事,带着包袱下来的,饭还没吃完呢,一时半会儿出不去,吃饭吧,就在山坡上,四个人,铁不道和郑老四俩大口大口吃得很香,碗妖和半扎长天上飞着,无头苍蝇似地乱转,得找出路哇,不然一辈子呆在这儿?关键是他们连自己在哪儿都不知道。
正吃着呢,山下有说话声。
“王二,你放牛就放牛,咋不知道回家吃饭呢?你老娘在床上喊了半天了,你自己不吃,得回家给你老娘做饭啊。”
郑老四手上动作没停,喊王二跟他有什么关系,不过来人也不是坏人,咽下这一口,正好跟这人打听,此地是何处。
谁知来的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头,手里拿着个烟袋子,走上来,吧嗒两口烟,眉毛就皱起来了,几步过来,烟锅子就朝郑老四脑袋上敲,“我打死你个没良心的,小王八蛋,牛呢?自己躲山上吃香的喝辣的,放你老娘在家里饿死么?你个兔狲,不孝顺的兔崽子,鳖孙!滂混账!”
老头边骂边打,天上俩还飞着呢,眼巴前儿就铁不道和郑老四俩,铁不道见有人欺负郑老四,那不行,自己害郑老四掉下来了,得对郑老四好。
铁不道脚下站稳,一手抓住老头的膀子,一手抬腿,他想着是把老头抬起来,搬到别处去。使劲儿,咬牙,再使劲儿,没搬动。
老头儿的烟袋锅子敲郑老四,也朝铁不道敲去。
“仓!仓!仓!”跟敲锣似的,非常响亮。
俩人一起吃的饭,也一块儿逃跑,抱头鼠窜,喊声惊动了天上碗妖,碗妖才飞下来,挡住了老头的动作。
老头看见碗妖,眯起眼睛,又朝半扎长的方向看了看,毫不惊讶,也不理他们,依旧骂郑老四:“王二,你也是个大孩子了,别整日里招猫逗狗,跟些个不三不四的人瞎胡闹,你也得收收心,好好放牛,回头攒点儿钱,娶个媳妇,叫恁老娘在家过两天舒坦日子。”
这话郑老四就不爱听,他有个宝贝闺女,那非得是娶了媳妇自己老娘才能过好日子?离了媳妇自己就不孝顺了?反正郑老四是不能够叫自己闺女去伺候别人老娘,闺女伺候自己他都舍不得。
老头看他脸上不忿,攥紧了烟锅子还要打。碗妖在旁边看出点儿端倪,小声劝他:“老四,你答应他,他喊你王二,你就应,他让你干嘛,你就干嘛。这东西,他害不了你。”
郑老四心道,挨打不算么?但嘴上听话,“哎哎哎,您别累着了,我这就回家……回家干嘛来着……”
碗妖在旁边提醒:“给老娘做饭。”
郑老四有一句学一句,“做饭做饭。”
几个人提着包袱,跟着老头下山,碗妖则飞上去找半扎长,半扎长飞出去老高了,没找着南天门。半扎长虽然没有得道成仙,进不去九重天,但是他跟着师父也学过这些年了,飞高点儿,是能望见了,这会儿看瞎了眼,也没找到南天门在哪儿。
碗妖在底下远远喊他,半扎长才下来,俩人合计了打人那老头,寻思着看能不能问问这老头是谁,铁不道都捞不动他,他不能是个人。
“卦象上没说。”半扎长摇头。那去看看吧,飞比跑快,他们来从天上下来,老头带着郑老四和铁不道进村儿,路过村里人都打招呼,老头是村长,郑老四他们也认识,都喊郑老四王二。
王二就王二吧,打不过,郑老四也认栽了。
村长把他领进一处破院,真破,四处漏风,站在院子外头,能瞧见屋里的摆设,窗户纸没了一半儿,墙根儿还有打通的老鼠洞,院子里的篱笆都没一面是好的。
“王二,快做饭,你娘饿了。”村长交代这一句,扭头出去。
郑老四亲眼看着老头拐出去,走远,小声跟碗妖打听:“他还回来么?”
屋里老太太搭腔了:“王二,是王二回来了吧,妈饿了,你快给妈做饭。”
老太太怪可怜的,满头银发,围在床上,该是两条腿的地方,空荡荡的,裤腿子打着结,被子里棉絮都黑了,窄了又窄,没有新棉花续。不忍心叫老太太挨饿,郑老四洗把手,进了厨房,这一家穷,厨房里也没什么好东西,比郑老四家还不如呢,郑老四虽然穷,但是他爱干净,这家厨房里都刷了黑漆似的。
连做饭带打扫,再给墙上把洞补了,篱笆重新扎一圈儿,忙完,天黑了。
村长倒是没再来,老娘吃完饭,坐在床上继续纳鞋底,很高兴,平时王二懒,一天就给老娘做一顿饭,老太太饿不死,但肚子天天咕咕叫,早上端来一碗,要是吃不完,得留着,中午就没了。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村长在山上打的才那么使劲儿。
郑老四还辛勤小蜜蜂似的,在屋里收拾呢,他知道自己不是王二,王二不是个东西,亲妈都不孝顺,他给屋里收拾收拾,等王二回来,老太太日子也好过些。
老太太心疼儿子,一口一个王二,让儿子坐下,歇歇,活儿快干完了,郑老四扫扫尾巴,洗了个手,坐在小桌的另一边,跟老太太说话,说是说话,也是打听消息,这村儿叫啥,在哪儿,问了许多,老太太回答不全。
只知道是王家村,至于哪朝哪代,不知道。村长叫啥,不知道,香山寺去过没,不知道。
老太太被问烦了,从身后拿出几打子鞋垫,都是老太太自己一针一线纳的,针脚细密,“一个子儿一个,儿子,你把这些拿去镇上卖了,换了钱,你也好讨个媳妇。”
一打是二十双,高高的一摞,四十文,四六二百四,全卖了,不过两百四十文。
郑老四腹诽,老太太可真敢想,两百四十文,要娶人家闺女,谁愿意嫁过来呀,怪不得那王二不孝顺呢,老太太心里,她儿子金钵钵呗,天底下的女子,合该嫁进他们家,当牛做马,任劳任怨伺候一辈子,痴什么心,妄什么想。
睡觉吧,村长也没来,明儿听老太太的话,去镇上卖鞋垫儿,趁着机会,也好逃出这个村,太操蛋了,什么玩意儿就王二了?依郑老四看,那王二就是个王八蛋,村长八成也是个妖精,还是个眼神儿不好的妖精,自己长得和老太太一点儿都不像,怎么就王二。
躺被窝里,床上都是斯气味儿,实在是忍不了,郑老四又翻出自己的包袱,拿厚衣服盖在薄被子上。凑合一夜,那也比被铁不道抱在怀里睡得舒坦。
第二天一早,郑老四给老娘做了饭,就在家里放饭碗的柜子里,搁下二百四十文钱。这是回头卖鞋垫儿该得的钱,跟碗妖借的,郑老四这一趟出去,就不打算回来了,钱肯定也送不回来,先给了,不该人家的帐。
老太太絮絮叨叨,她没腿,也不能下地来送,隔着窗户,交代郑老四:“二小呀,妈鞋样子用完了,你回来的时候,再买张纸,妈剪鞋样子用。”
郑老四随口敷衍:“行行行,您坐下吧,别再摔着了。”随口敷衍,他可不是糊弄人,从家里出来,前头还有一家,住着人呢,郑老四出这门,进那门,拿出两文钱,跟前头这家的老太太买纸,“家里急着用,赶不上了,还烦您给送过去。”
两文钱买张纸很划算的,前院老太太也划算,一文钱三张,两文能买六张了。
“成。”前院老太太答应的爽快。
郑老四这才踏踏实实,领着铁不道,打听着出了村,再走远些,抬头朝天上看,碗妖和半扎长拎着行李搁天上飞呢。东西放下,铁不道接过沉的,鞋垫子这些郑老四抱着,沿小路往前走,没多会儿就瞧见官道了。
官道笔直,村口就有个驿站,郑老四进驿站打听,人家给报了个年号,没听过,问半扎长,也没听过,自古就没有这么个朝代,
郑老四心里惴惴不安,怎么觉得要出不去了。
出不去也得走啊,走一段,路上遇到个赶车的,郑老四拿三双鞋垫,给付了车费,央求人家捎自己一程。驾车这人也很爽快,反正自己也要进城,带他一个,省了一年的鞋垫儿钱。
坐上架子车,两三句闲聊的功夫就到了。
就在城门旁的石阙上,贴着皇榜,乌泱泱全都是人。马车进不去,在城门口停下,郑老四拉着铁不道,腿着吧。
俩人避开人群,溜着边,往城里走。
忽然,人群越来越往这边挤,不知怎滴,爆发出一声惊叹。
淌淌淌:方言,这个词儿很有意思,它原意是模拟的水流声,用在水淌淌的流,既是水声,又是形容水流的很通畅。后面引申为各种语境下通畅的描述。比如,‘淌淌淌两步走过去,附耳低言。’这也可以。
蠹虫:木头里的虫,也指朝堂上的贪官污吏。
配搭:方言,搭配,白送的。豫州话里,搭读轻声。
该了我家的账:方言,该,欠、短的意思。
秃噜:吃面的声音。这是个方言,也可以直接代指吃面,喝汤一类。比如说,把碗里的秃噜了,就是把碗里的面条,或者汤,喝完。
十香菜:十香菜真的很好吃啊。面条里没有十香菜,就好比猫粮里没有冻干一样,喵喵喵!
獐狍麂鹿:除了鹿,那仨,豫州没有。但那会儿伏牛山里可能有成了精的。
滂混账:骂人的一句话。比混账还要混账。
围在床上:围是个方言。不是现在意思的围着一圈坐,而是赖在某个地方坐。古时有围坐一说,比如说,围坐在席上。就是不用椅子,直接坐在席上。现在豫州还有这个习惯呢,没有椅子了,就铺一张凉席,大家坐在凉席上,就叫做围坐。还有成语,正襟危坐,这里换成围,意思就是穿戴整齐,席地而坐。这里读音是一声。
窄:缝衣服的一种,针脚是打着圈补的。
几打子鞋垫:打,方言,这里指摞在一起的东西。
斯气:原本这个词应该写作,‘厂米气’,厂在上,米在内。厂米念si,这个词儿读siqi了。就是馊了的意思。现在字典里没有了,但是老版的字典有,打不出来,这里用了斯,同音。别的字儿没这个意思。
二小:方言,意思是,名字叫做二的小子。小是小孩儿。
石阙:这个前面提过,在衙门口,或者皇宫门口,张贴告示或者放皇榜的地方。上面有花纹,根据地方的不同,纹饰也不一样,这玩意儿有规制。
腿着吧:方言,走路去某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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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一失足落万丈涧,再抬头看金光灿(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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