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辛钰在一层灰中拿起这盏多年来依旧干净剔透的覆灯火,谨小慎微地把它罩在一个不透光的布袋中,起身离开了旧居。
“司机,去溪秀山东路E区。”
从空旷平趟的马路驶向颠簸的路径,一道白光闪来,颜辛钰在沉闷的雷声中打开了车门,鞋底踏上了还未被雨水浸湿的泥地。
“小伙子,我们互相留个电话吧?这么晚了,深山老林的也没个什么信号,叫车很不方便的。”
“谢谢阿叔,太劳烦你了。”
“嗨!多大事儿。”
颜辛钰在与司机互相留了联系方式后,抱着黑布袋前往一处被小山丘的杂草挡住风口的破旧小庙中准备避雨。
他顺起一块躺在地上,被泥沙淌浑的神牌,抖掉些大块的泥垢后,并不嫌弃地用自己的衣角把神牌中的“凤凰使者”朱砂四字擦开。
神牌被他摆回凤凰神像旁,颜辛钰盯着这尊盘腿俯瞰他的神像,并没有丝毫的敬畏之色。
“八年未见,我又来拜你了。”
神像纹丝不动...动了就有鬼了。
他像来自己家一样,清掉了些底座拐角的蜘蛛网,给祭神鼎换了一层新米,娴熟地打开自己带来的红盒,点燃了三根线香后便插了上去。
颜辛钰虔诚地把覆灯火露了出来,与他一并跪在神像前,原先吃食起香火的几只野鬼纷纷躲开火光,依附在庙外的石头后,虎视眈眈地注视着这位很适合被它们拿来当修练容器的人类。
“凤凰神使,我最近又开始被鬼怪缠身了。”
“这些鬼怪虽然也不...咳、它们好可怕,总喜欢挑我午睡的时间段压我身子,害得我最近心力憔悴,都没力气学习了。”
“您之前救过我几次,我对您心怀感恩,此生只求您一位神,您就开开眼再帮我一次吧。”
正在下元办事的奉旭手不慎一抖,打翻了刚给毕幽研好的墨,得亏毕幽眼疾手快,卷起桌案铺开的奏折往后一倾。
毕幽:“你的神庙不是八年前就闭馆了吗?这位又是怎么找上来的?”
奉旭面无表情地收拾着桌案:“不用管他,孤魂野鬼的哭丧嬉闹罢了。”
“是吗...?”
香火袅袅中,颜辛钰见这位神使并没有要搭理他的意思,便打开灯罩,将里头永远燃不尽的烛火暴露在外界的空气中。
被滚来的阴风摇晃着的火苗,开始变得脆弱无比,颜辛钰伸手毫不犹豫地将其掐灭,暖辉的墙壁一瞬间坠入冷色。
原本蛰伏在周遭不敢靠近他的孤魂野鬼,摸不着他此举的意图,纵使它们的意识尚存,但面对颜辛钰这种行走的香饽饽突然没有覆灯火的庇护,贪婪的念想催使它们丧失理智,一下子涌了上来,想要吸食他身上的阳气,然后再轮流附其身,任它们摆布,供它们修练,助它们早日摆脱生死轮回。
在众鬼扑上来时,神庙所挂的朱帘突然被雷厉的风迅猛掀开,几道自燃的黄符破开重重夜色,替蒲团中的少年挡住了浓郁的黑雾。
在朱火的操控下,数百张黄符井然有序地往庙口袭去,它们轻如黄雀、利如刀锋,快速将全部的野鬼就地正法,化为绳索束缚它们的行动。
一道璀璨星光铺展而来,降临在颜辛钰身旁——
来者是位令他一见倾心的“美人”,对方面若凝霜、身姿翩然,发带束起的乌漆长发随风纷扬,特别是这双标志的凤眼,让颜辛钰怎么看都看不够,越看越是一见如故。
他从布袋的另一层中,取出用各种相近颜色的羽毛做好的花束,将它们宝贝似的护在手心:“奉旭大人,你稍微减弱一下风力呗?”
先后赶到的阴兵刚好赶上这一地狼藉、听到这位年轻小伙正在同他们的大人提要求,纷纷眼观鼻,鼻观心了起来。
就连被压制住的孤魂野鬼们也倒吸一口凉气,默默给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类点了根蜡。
湛蓝的衣身衬得奉旭格外寒芒,他不言也不动地背着手,静静地注视着颜辛钰,迅猛的风默默消散,还这间小破庙一份清静。
见没有风了,颜辛钰便放心地举起花束,轻盈又精致的花瓣,微拂奉旭胸膛处的衣料,折射出几缕只有羽毛才有的色泽。
“摘花献佛到是委屈了花,这些羽毛是我在公园捡回家处理好的,还添了个把月的工艺,现在送给你。”
奉旭独自后退一步,继续注视着颜辛钰。
颜辛钰:“怎么?你不喜欢了?”
说完他神色黯然,怜悯地摸了摸花瓣:“八年未见,再见时你居然变了这么多,一份心意满满的礼物你不收了,开始像其他坏神仙那样,只对昂贵的供品感兴趣了?”
“好吧,好吧,那我只好把它送给这位阴兵之首的哥哥咯。”
手心顿然一空,那湛蓝的花束被奉旭抽走。
“花没收了,你的命也得没收。”
颜辛钰不禁轻笑,随后压制住了嘴角。
“奉旭,你现在已经不是上元神使了吧?一年前你火烧地府的事可是真的?”
“...嗯。”
“难怪要没收我的命,想必你这位地府编制早就知道我们家族前不久的事情了。”
“诶,你说,灰飞烟灭再无轮回是什么体验呢?如果这三元世界没有我的纳身之处了,你给我烧的纸钱又会去哪呢?”
见奉旭轻微侧过头去,久久没有回答他的话,颜辛钰以为他最近在地府忙得大脑齿轮烧损了,正想伸手摇摇他的头,晃荡里面的零件继续运作。
“我不会让你灰飞烟灭。”
好感动哝,小凤凰果然舍不得他和他的家人死——
“你们全家族得还清功德,才能执行灰飞烟灭,否则生死簿不给通过。”
……颜辛钰开始后悔把这位“铁面无私”的大人给引出来了,他也没想着要自首啊!
末将玄门做市井,少用心机奉神明。
奉旭突然伸手扣住颜辛钰双肩,巨大的手劲叫他的皮骨差点被捏个粉碎。
“不是说得还清功德才——”
他话还没说完,整个身体和视线跟着奉旭一同天旋地转,在他们翻转的间隙,几团长着疙瘩且皱巴的黑雾差点就把他们捅个对穿。
一则死黑的人影带着孩童的嬉笑声略过祭神鼎,庙里的香火被黑影经过时倏地覆灭,阴兵亮出骷髅剑,摆布好阵型,凝神紧盯着四周。
奉旭撤开护在颜辛钰脑袋下的手,自己先起了身站在首要位置中,他腰上的配剑名唤“碎星”,镶嵌在剑身的纹样随着主人对危险的感知,在黑暗中扑闪剔透蓝光。
颜辛钰支着被红漆刷满的柱子,从地上攀起:“是我爷爷养的小鬼,这个声音和影子我认得。”
一只冰凉的手攀在颜辛钰身后,小鬼企图附在他身上,还没成形就被奉旭察觉,砍来的剑气将它打散。
他剜了颜辛钰一眼,把他拽到自己身边:“八年前不听我劝开阴阳眼和下元者打交道,八年后把我给你用来防附身的覆灯火掐灭,你爷爷更是了不起,违背三元法则请了个怨婴当吉祥物。”
“不愧是一家人,都这么爱作死,真不怕落下个比灰飞烟灭更可怕的结局?”
好家伙,原来刚刚对他爱搭不理全是在忍着这团怒火。
颜辛钰本想咳个两下子演一演,免去接下来更多的责骂,却万万没料到自己的身子早就受这里的阴气影响,真给咳出两口血来。
不仅他自己懵了,奉旭更是眉梢压着两块磐石,刚刚的气火更加浓烈,但不同的是,这火还掺杂着其它情感。
他攥着颜辛钰的手力放轻了些,当下捻了个养身诀,点在颜辛钰的眉心,一股柔和的清流贯通他全身脉络。
“好点了吗?”
颜辛钰清咳了两声,竖起大拇指:“太棒了是神医,我们有救了!”
奉旭:“…你死到临头了还有心情玩梗。”
几团销声匿迹的黑雾再次显现,从四面八方窜了出来,融汇成了一具瘦小的人形。
“奉旭大人如此神通,怎么这庙里的供品都烂掉了?无人祭拜呀?”
小鬼卧在较高的祭坛处,它面容纹理十分细腻,甚至还生有与人相仿的毛孔,以及红润的血色。
碎星剑毫不客气地砍向它的要害,对方快速地化作一滩明亮的水纹,将剑身吞噬。
小鬼再次显化,把玩着刚得到的战利品:“哈哈哈哈哈哈——还什么上元下元的大人?不过是只野凤凰罢了。”
奉旭:“三百年前你溺死在海中,尸体被蛊师打捞起炼制成了满足人们私欲的‘小鬼’,你任人摆布三百年不得超生,如今下元请你回去为你转个好胎,为何不回?”
“呵,如今的下元有什么脸面和资格让我回去?你该不会以为我只是一只贪图人间烟火,妄图自立鬼神的等闲之辈吧?”
小鬼伸手一挥,空中悬浮出刚才的黑雾,庞大的黑雾凹陷下去后,被一场浩荡的海水灌满,一搜船只承着咸湿的风浪驶来——
一位站在甲板上的女人正在为船中裸身的女婴穿戴襁褓,枯瘦的手为她们系上了最后一枚结,便转交给了男人。
“娘亲,你们这是要带着村里的妹妹们去哪呀?”
女人并没有答理身后不明所以的男孩,那男孩身量不高,看上去才七岁不到。
“娘亲,我这身衣服补丁太多了,好扎身……”
女人依旧不理他,手中的活越来越利落。
男孩见娘亲背对着他,便主动地从身后抱住了她。
“但是娘亲好厉害,给我缝的补丁有老虎、兔子和狐狸,娘亲呀,孩儿长大后就当个屠夫,天天给娘亲杀猪吃!保管娘亲顿顿饱!”
女人终于转了过来,她目光浑浊,缓慢地朝男孩蹲下了身,瘦如干柴的手连青筋都细如根茎,女人替他解下了发带,为他重新梳理了一遍头发。
“召儿不能当屠夫。”
“为什么啊?”
男孩的头发被重新盘好,女人取出一枚用红木打磨好的发簪,为他戴了上去。
“因为召儿不是男儿身。”
风雨交加的海水又浑又黑,女婴们被安放在了一框框麻袋中,雷声和海浪的拍打声似乎想要掩盖阵阵哭啼,代替饥荒中的百姓吞噬这场无能与怨念。
“当初村民投放我们的海,叫洄海,洄海岸上有一处村镇,叫溪秀村…”
“原先连年闹饥荒,差点死绝的村镇,如今发展得还挺好啊?”
“百姓阖家欢乐,孩童嬉戏打闹,大人工作稳定不愁吃穿的景色,可都是凌驾于我们这些女婴的血骨换来的。”
“真是叫我…好生向往。”
海水被无尽的血色浸透,描摹出了一张巨大的人脸,那人脸犹如鲸鱼裂开了大口,突破它周身的黑雾——
奉旭:“涅槃真火,拂熄众怨——”
小鬼手中的碎星突然又“活”了过来,它听到主人的召唤后,暗淡下去的纹样再次腾起蓝光,将其手掌以及接触到它的其余皮肤灼出血洞:
“嗬!!”
奉旭抓住小鬼松手的时机,用法术操控碎星,将其剑锋最锐利的一端对准小鬼,以及它身后将要扑来的血海鬼脸。
“破——!”
小鬼和身后的庞然鬼脸被捅了个对穿,极阴与极阳碰撞出强悍的波动,本就破旧的凤凰庙更是不堪一击,房梁砥柱纷纷断裂。
奉旭转身,揽住颜辛钰再次化为一缕璀璨蓝光,在凤凰庙坍塌之前冲出了庙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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