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枝拿着梳,重为桑锦思挽了旧日发髻,取帕净了脸,淡笑道:“去吧,换身衣裳。”
门在身后关上的时候,她听到凌枝终于忍不住掩面哭泣,她在为谁而落泪,为桑锦思,为凌半颜?
桑锦思收整好,去往明隐殿,甫一走近,她略一皱眉,加快脚步,看到殿内正在对峙的两人。
胡寄春,在大战中立下赫赫战功,近年来魔族中新起的势力,难缠至极,她此刻来做什么?
“擅闯明隐殿,好大的胆子。”桑锦思沉声道。
胡寄春浅浅一笑,行礼说道:“不过替大人传达真相,为魔族大业略尽绵力。”她侧身退了几步,露出身后的凌半颜。
桑锦思望过去,心脏一沉,手脚一时似有些酸软:“你说了什么?!”
凌半颜与她对视,眸中只剩失望和憎恨。
桑锦思慌了神,恳求道:“师娘,你听我说,不是这样的,她在挑拨离间……”
“我们之间已无需他人挑拨。”凌半颜的声音冰冷极了,也疲惫极了,“我原以为你还有改正的机会,我本以为我能够将你再次引上正轨,我真是……被蒙蔽了心。”
凌半颜抬手,指间一抹寒光,她不知何时藏了一把匕首,此刻抵在自己脖间,桑锦思骇极,正要上前,看见她的动作,只得生生只了脚步。
“我活着,我相信尚有希望,我是为了我的同胞而坚持,倘若我所守护之物尽数毁灭,我又有何脸面继续苟且偷生,桑锦思,这权力,这高位,对你当真如此重要?竟能叫你抛却良知,残杀旧友?”
“不,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桑锦思不受控地落下泪,“师娘……”
“那你为何要这样做!”
“我……”桑锦思张开口,齿间颤抖几下,心肺抽痛,她看向胡寄春,终是把嗓间的话咽了下去。
胡寄春不可全信,若在此时和盘托出,过往一切皆功亏一篑,但凡胡寄春不愿接受仙族,做些手脚,到那时,她与师娘就真的再无转圜之机了。
“我竟教出你这般的徒儿,真是……”凌半颜一顿,将那个词掏出来,“令我恶心。”
泪水溢满眼眶,眼前模糊一片,看不分明,桑锦思崩溃地摇着头:“我今日来,是要和你说……师娘,不是你想的那样,你信我,求求你信我。”
“大人。”胡寄春凉凉地开口,眸中含着警告,“魔族君主,怎可沉溺于情爱,我们要成大事,这才能得到子民的敬重。”
凌半颜忽地手上用力,雪白的颈间多了一条红线:“今日你我之间只有一人可活,若当真舍不得我死,那你可愿意让我杀死你么?”
桑锦思张开口,想要呼吸,却像被堵住一般,整个人将要膨胀,眼前旋转起来,头无端钝痛,嗡鸣声不绝于耳,她痛苦地捂住头顶,眯了眯眼,试图看清面前的二人,可影影绰绰,皆不分明,她几乎站不稳。
胡寄春微微皱眉,审视地打量着桑锦思。
凌半颜被她这番异常吓住,本能地想上前,握着匕首的手不觉一松,桑锦思在一片混沌中注意到,勉强稳住神智,扑过去,一把夺过匕首。
凌半颜不由瞪大双眼,脖侧渗出一条血珠,桑锦思手上多了一道更深的口子,疼痛略微唤回一丝理性,看到凌半颜张开口,不,不要再说,桑锦思慌张地定住她的动作,紧抓着匕首转身。
血液沸腾着,在尖啸,烧灼得她浑身有如蚁噬,桑锦思盯着胡寄春。
胡寄春猝然与她对视,丝丝缕缕的恐惧蓦地爬上身躯,她不自觉后退半步。
霎时,桑锦思已到她的面前,匕首贴上动脉,桑锦思眨了几下眼,将眼眶里的泪挤回去,恨声道:“谁准你多此一举?”
胡寄春强装镇定地回望她,挤出一抹笑:“大人,我这是为了你好啊,太过顾念旧情,魔族中人已经有了不满,再这样下去,大人如何服众,万一有人怀疑大人的立场……”
匕首忽地加了些力,胡寄春识时务地住了嘴。
桑锦思垂下眼帘,尽量平复心中的躁动,说道:“我自有分寸,我有我的打算,你怀疑我?”
“不敢。”胡寄春仍是笑,“大人,你最好不是在欺瞒我们,大人曾说仙族信仰凌半颜,留她安抚仙族,可他们还是不受控制,这次呢,这一次大人又有什么借口?”
桑锦思正要动作,胡寄春紧接着道:“今日我出不了这大殿,你叫同族如何猜想你,更何况,你想在你师娘面前杀人吗?”
桑锦思一怔,半晌,终是垂下手,看着胡寄春,咬牙让她滚。
殿内寂静下来,暴虐的冲动渐渐平息,桑锦思转身望向凌半颜,却不知如何开口。
凌半颜垂眸看她的手,过了许久,慢悠悠往回走,似乎无法再承受这具身体。
桑锦思上前,想要追上去,低低唤了声:“师娘……”
凌半颜没什么波澜的话传来:“今后不必再见,我不想与你再有瓜葛。”
她想解释,可门在面前关上,隔绝了一切。
桑锦思就这么凝视着紧闭的门,不知站了多久,直到再没有力气支撑自己,她倚着门慢慢滑落,地面冰凉,声音穿透不了厚重的门,眼泪也流尽了,她抱着自己,埋首于昏暗。
魔界的夜晚总觉漫长,桑锦思以为自己永远都不会忘记凌半颜,可那转身前的脸却真的一天天模糊,连最简单的梦都不愿来看她一瞬,那双沉静的眼睛呢,那听起来冷淡实际总含关切的声音呢,那修长有力一直鼓励她的手呢?为什么……想不起来了。
为什么,连回忆都不愿怜悯她。
地宫中的人穿梭熙攘,全身心在堆砌、敲打,宏伟的宫殿飞速呈现出轮廓,对暴君的恐惧让他们压榨出平生最快的速度。
装修的声音透过厚厚的土层,刺入她的耳朵,像是针一般扎着大脑,桑锦思颓然捂住耳朵,好吵,好吵……闭嘴啊!她狼狈地趴跪在床上,拿额头一下下撞着床角,疼,我好难受,谁来救救我……
行刑那日,天上云很多,看不见太阳,厚重的云层呈现出灰色,低低地压着地面,仙族人被禁了言,一片死寂。
魔族却皆露出扬眉吐气的欢欣,在场边围了一圈,谁都不愿错过亲眼观看大仇得报的机会。
桑锦思坐在高位,面色格外苍白,她挥了挥手,疲惫地吩咐下去。
血色蔓延开来,风也吹不动腥味,桑锦思难耐地捂住鼻子,咳嗽几声。
胡寄春笑吟吟地凑过来:“大人近来瘦了许多,可是新来的厨子做得不合心意,连大人都伺候不了,该随意打杀了去,还是心病呢——”
她拖长声音,偏过头,神清气爽地看着刑场上挣扎的人:“心病便要新药治,仙族既已灭族,一个凌半颜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了,但她怎么饶过大人你呢?大人,我教你一个秘法,将你师娘炼成傀儡,日后想让她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必担心她背叛,岂不好吗?”
桑锦思僵硬地回头看她,吐出一个字:“滚。”
胡寄春一愣,随即意味不明地笑一声,冷下神色离开了。
虐杀一直持续到晚间,月亮爬了上来,桑锦思抬头看那轮皎洁,月光下,她的脸色更加惨白了,像是流尽了血液,明天……明天会有太阳的吧。
她让人将刑场擦洗干净,自己起身回了明隐殿,施法破开凌半颜的屋门。
门内人听到动静,惊惶回头,闻到散不尽的血腥气,蹙了蹙眉。她更加虚弱了,无心打理自己,青丝未束,衣裳随意披着,因为仍是站得笔直,像一竿清瘦的竹子,行将折断,又像是一片雪花,风吹来,便要散了。
凌半颜开口,声音有些哑:“你来杀我吗?”
桑锦思凉凉笑了:“你要活着,你要永远和我纠缠,别想逃。”她瞬间来到凌半颜身边,抬手轻柔地捂住她的眼睛,带着她离开了明隐殿。
重新见到光明的时候,凌半颜身处一间更加富丽堂皇的房间,温度有些低,窗外是望不到头的黑暗,她问道:“这是哪儿?”
“我专门为你建的地宫啊,除了我,没有人能再次找到你,带你逃了,怎么样?我死后,我们就一起埋在这里。”
凌半颜注视着桑锦思,寸寸凉意从脚底窜上来,理智被经年的痛苦磨成一根细丝,她几乎要崩溃,桑锦思疯了,她也好不到哪去。
“为什么要让我活着,这有什么意义,我们早就回不到过去了,你亲手杀死了我们的同族,你要我如何面对你,你要我如何面对还活着的我?桑锦思,爱不是这样的……”
“你又不爱我,师娘,你的爱那么大那么大,若你能将一部分放到我身上就好了,为什么不看看我,为什么……连一点点信任都不肯?”
“我如何爱你,我如何信你……”凌半颜掩面,第一次落了泪,“我当然希望你是无辜的,可你看看你做的这些事!”
桑锦思叹气,她累到连解释的力气都没有了。或许人就是这么低劣倔强吧,在自己最爱的人面前、在自己最在意的人面前,总想较那份无意义的劲,别扭地缄口,直到事态滑向无可挽回的地步。
师娘现在恨她,至少恨她,倘若坦白之后呢,人真的能够放下芥蒂吗,会懊悔吗,会愧疚吗,会……有爱吗,如果真相大白她仍不爱她呢,她所给予的伤害如何抹去,那时候两人如何自处?
她不敢再想下去。
至少她现在恨她。
至少她还能借着这份疯狂继续靠近她,欺骗自己,享受虚假的亲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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